殺貓的日子一共持續了兩個月才停止。
在遇到光頭男人的兩個月後,一個天氣晴朗的下午,光頭男人被人發現陳屍在爛尾樓四樓裡。
警察穿過草叢,鑽進擁腫凋零的爛尾樓,在一座爛沙發上發現了仰躺的光頭男人。他的胸口身中多刀,已然凝固的鮮血曾從身上多個洞同時湧出,而在他的腹部,被挖了一個極深寬廣的洞,裡面被插上一把巨大的破洞三色遮陽傘,那遮陽傘用力地張開,整個人就像馬戲團裡造型浮誇的旋轉木馬一樣。新聞報導,爛尾樓裡發現的光頭男人並非孩童連環殺人案的兇手,而是最近多起流浪動物殘害案的兇手。
一個劊子手在角落裡死去,還有另一個劊子手在陰影裡潛伏。死亡的鳥群仍在空中盤旋,牠們時而駐足巷裡的住宅公寓,時而來到爛尾樓樓頂。
從此,這棟爛尾樓便徹底無人來訪,人的生息蹤跡全無,曾經的遊民也紛紛棄之奔竄,留下一整棟樓繁複塗鴉畫般的家具,彷彿一場剛竄出便衰敗的生命。
在光頭男人被發現的這天,L正好請假未出席,並且吳憶式怎麼也聯絡不上L,他此時才發現,自己完全沒有L的電話或其他聯絡方式,一直以來倚賴的盡是單薄的口頭關係,L的背景、L的身世、L的家,他一概都沒打聽過,他並不了解L。
L連續請了一週的病假都未出現於學校。
但首先在吳憶式心裡浮現出的情感不是憂慮,不是好奇,而是對尚未到來的見面與真相卑鄙地鬆了一口氣,在等待的時日裡自覺僥倖地放鬆神經與肌肉。他害怕再見到L。
L回學校後,吳憶式開始有意識地迴避與L的見面。如果是在一條走廊上,他就會躲在轉角或縮進教室內,默默觀察L是否在走廊上徹底消失身影,直到那神秘如線香的印象不再殘留,他才敢走出去;如果是在廁所,他便把自己關進隔間,聽到那因右腳受傷而發出的拖曳腳步聲遠離後,才彈開鎖,蹲在空盪反光的廁所地板上,回味著腎上腺素濃度升高導致的身體變化;如果是羽球場,他便不去。吳憶式再也不去羽球場了,他再也沒有資格與L一同打球了。
那年是他們最後一個可以稍微鬆懈的暑假,之後便是被一團高密度的烏黑文字數字給淹沒的疲勞的國三了。在國二放暑假前的最後一天,很多人異常躁動,在座位上交頭接耳,低聲興奮地討論暑假的安排,自然也有人在放學後立刻去體育館占場地。
他本不該前去的,但暑假到來所煽動起的血液流動的氛圍使他不自覺打破自己畫下的規則,懷著好奇心偷偷跟著L搖曳的背影,穿出教學樓,走上半面承受著日頭西曬的體育館四樓。
L推開大門,走進羽球場時,場邊等場地的所有人都望向了他。他們看著一個右腳不靈活的寬大身軀,像一隻蚯蚓慢慢蠕動,又像個幽魂一樣,茫然地向左又向右。曾經那形狀優美、富有爆發力的腿,承受了它不該承受也不該屬於它的傷害,那幾個鋒利牙齒留下的孔印像一雙雙眼睛,凝視著這個憂愁的世界。L再也不能為他們展示更多球場上的奇蹟了,這個天才所擁有的事物幾乎被摧毀,高超的運動天賦、滿懷的自信、平穩的生活、不曾被玷污的雙手、親密的友人、尚未經歷罪的生命。
L將手伸進幽深的口袋,掏出一包煙,從盒子裡敲了一根出來。
同時,L拿起打火機點燃那根煙,夾在兩根手指間,一團白煙在汗水蒸發的熱氣中推搡上升,在眾人的注視下,白煙在頭頂漫開,像下沉淹沒樹林的山嵐。
吳憶式就站在L的對面,擠在另一群望著L的人中間,看著L呆然凝視白煙,白煙無聲爆發,無聲降下。有人勸L球場不能抽煙,但L沒理他,後來有人向校方檢舉,幾個黑色的腫脹的大人從大門進來,慢悠悠地圍住L,低頭說了幾句,L和幾個人對峙起來,像是對峙著整個體育館。
在那極其頑固、極其不甘的對峙中,那使周圍時光靜止的視線似乎引發了什麼,整個體育館的燈全滅,穿梭空中的羽球落了下來,所有人停下動作,張望四周,接著便是劇烈的搖晃,人們慌忙奔去柱子或鐵門下,連那幾個大人也是,但就在此時,唯有吳憶式發現,原本站在大人中間的L憑空消失了。
沒有一人發現,彷彿L本不存在於這個空間。
待地震結束後,人們才像從醉酒中回神似的,紛紛轉頭望向羽球場中央,赫然發現L孤零零地站在羽球場上,周遭落滿了收翼的羽球,而L手上的的煙只剩白色的碎末。香煙全燒完了。
幾個大人這才趕緊跑到他身旁,抓著他的肩膀把他推向門,L大聲抗議:「我沒有抽煙,這是一種儀式,我只是想得到一些暗示,怎麼會發生這些事?」
L被大人們推了出去,他揮動雙手,與滿是夕陽色澤的龐大空氣搏鬥。吳憶式並不知道L是否看見他了,但吳憶式卻是親眼看著L像被架在醫療推車上,被推出體育館。
從頭到尾,面對與接受死亡的都是L,睜著雙眼凝視死亡,提刀與死亡纏鬥的也是L,從來就不是吳憶式。在這個過早展示另一側陰沉氣息的世界,面對日常裡阻塞在表層、無法言說的異物,孩子們必須做出殘酷的決定,無論是哪一種,都將留下遙遠綿延的回聲。
L被外來力量推走,而吳憶式安穩地躲藏在體育館一角,看著一切的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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