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一个没有任何地方特色的中国小镇,根据国家九年制义务教育完成学业,光荣升级为小镇青年。
或许我的身体里是隐藏着某种超能力的,只是始终没有能真正掌握而已,我将其称之为“幸运”。
如果不够幸运,就不会考上一流的高中;如果足够幸运,就不会从一流高中考入三流的大学;如果有一丝的不幸,就不会从三流大学毕业后进入北京的国企。
人生就是这样起起伏伏,触底之后必会反弹。
工作后,住宿舍吃食堂坐地铁,生活依旧普通,我却因为终于能在大北京安顿下来而谢天谢地。
那时候的北京地铁一号线似乎还没那么拥挤,车上总会有人乞讨卖艺。奥运前,国家对这种行为整治得非常彻底,以至于多年后我才有机会于巴黎的地铁中再度与这种民间表演艺术重逢,顿生一种他乡遇故知之感。
除此之外,地铁中还有一种小贩,兜售刚刚过期的杂志和即将过期的报纸,处境十分艰难。他们通常在晚间下班的时候出售当天的晨报和日报,虽说时间上不能算过期,但此时回家的上班族们大多已经通过各种渠道了解到了这些报纸上的信息,此时顶多需要一份晚报而已。这些崭新的报纸定价两元,此时只卖五毛,却从来无人问津。
我从来不知道这种报纸的利润是多少,就算五毛都是利润,他们一晚上又能卖出去几份呢?虽然刚参加工作的我每月也只有一千元出头的实习工资,但总觉得他们的生活更加不易。然而就算我买下他们手中的全部报纸又能如何?第二天傍晚,他们依旧会出现在这节车厢里,为新一天的生计所奔忙。
我突然之间醒悟到即便转正后,这种日复一日的机械式工作和微薄的收入依旧会伴我一生,那改变不了我的命运,也难以帮助到任何需要帮助的人。正当我陷入彷徨之际,幸运之神再次眷顾了我,尽管在我醒悟过来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年。
世界上的因果远非我们所看到的那样简单,我试着将造成自己今日之命运的原因推溯到十年前、百年前甚至上千年前,却发现那似乎都不是我所要寻找的答案。既然如此,我们不妨就从十年前开始说起。
正当我在枯燥重复的生活中失去方向的时候,一纸调令传来,我被派往东南亚参与中国的援建项目,那是我第一次走出国门,第一次睁开眼睛看到这个真实的世界。
就像大多数人一样,当年的我并不知道东南亚具体指的哪里,那些国家的名字也只是来自于遥不可及的道听途说,至少在我从幼儿园到大学所经历的“正规教育”当中从来未有提及。
中国对外援建的项目种类繁多,之所以说援建,是因为当时无论以怎样的名目签订合同,项目资金都由中国承担,这些资金也必须用来采购中国公司的产品及服务,而在若干年后,中国则会根据情况渐次免除由于这些项目而令该国产生的债务。
这类援建的出口国主要集中在东南亚、南美以及非洲三个方向,在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正赶上中资公司席卷东南亚的热潮。然而无论在任何地区,这些项目基本上都是苦差事。以我当初参与的水电站项目为例,选址靠近泰国、缅甸、老挝三国交界处,也就是著名的“金三角”地区附近,事情就出在那里。
三国政府迫于国际压力,大力整治金三角地区的毒品交易,鼓励以经济作物的种植取代罂粟,因而决定在那附近兴建水电站以解决该地区的电力供应及水利输送的问题。钱,自然还是由中国出。
在确定了大致流域后,我们一行人前往实地考察,主要工作是沿河步行,选定水流适合的坝址。那是澜沧江下游湄公河上游的一条支流,地处尚未开发的原始森林地带,虽谈不上崇山峻岭,但山势延绵起伏,两岸根本无路可走,我们需要探索直线距离超过二十公里的河道,水流蜿蜒曲折,不断在三国边境进进出出,实际行程翻了一倍不止。在那个无人机尚未普及的年代只能靠走,是标准的“摸着石头过河”。
那时的我刚本从科毕业不到三个月,突然来到东南亚的热带雨林,仿佛开启了一个从天而降的假期大礼包,什么责任纪律全都抛诸脑后,又变回了一个胆大包天的问题青年。道路难行,我便索性将所有物件留在营地,只穿一条泳裤戴一副泳镜,大多数时间憋一口气直接潜入河底,沿河床前行,速度比沿岸步行的工程师们还要快上许多。
实际上,这种考察是相当危险的。这附近的几个国家在近一个世纪以来几乎就从来没有摆脱过战争的困扰,大片的原始森林中危机四伏。毒蛇猛兽不在话下,就在我们开始考察之前的不久,一家兄弟公司在柬埔寨境内的考察队员就因踩中第三次印度支那战争时埋下的地雷而将双腿炸飞。据说仅柬埔寨境内,至今就尚埋有一千多万颗未引爆的地雷,由于排雷成本太高,导致政府只是象征性地在危险地区树块牌子,然而每年还是有大量的村民因不慎踩到地雷而失去双腿,其中又以儿童居多。
我们所考察的地区似乎没有太受到地雷的影响,但军方还是给我们配备了两名荷枪实弹的士兵作为保护,主要是防止林中突然蹿出的毒蛇猛兽。然而最令考察队员困扰的似乎是蚊虫和蚂蟥,日间行路,毕竟难以做到鲁迅先生所传授的“用被盖了全身,用衣服包了头脸”,以至于队员们一天下来各个都鼻青脸肿,而腿上则爬满了数不清的蚂蟥,令人观之欲呕。我走了水路,兀自庆幸避过了这些麻烦。
有时想想,我们这些在北方长大的孩子真是可怜。除了泳池以外,所有能下水的地方全都能看到“禁止游泳”的提示,而没有提示的水域都脏到你看一眼就没有下去的欲望。因此,那是我第一次在河里游泳。
许多年以后,我听到很多南方的朋友跟我提起小时候在江河湖泊里游野泳的经历,细听起来,所有故事里的小伙伴们都是结伴出行,从来没有独自下水的情况,而我当时完全没有任何概念,兀自沉浸在独自享有一条河道的快乐当中。
正所谓乐极生悲,就在队员们沿岸蹒跚前行的时候,我贴着河底缓缓游动,忽然之间,感到前方的水草有些异常。
与海洋中色彩斑斓的生物群体不同,河流当中的水草游鱼色彩都非常单调,跟河底的青石差不多,暗沉而不活泼。而我前方的一丛水草却鲜红明亮,被透过水面射入河底的阳光映得发出异样的光芒。我那时已经在水底潜游了一阵,看到这种奇景大感有趣,浮出水面换了口气,想要下潜后凑近查看。岂知当我再次潜入水底时,只见到随着水流缓缓摆动的暗青色水草,完全没有什么鲜艳明亮的颜色。
在那一刻,我心中突然涌上一股莫名的恐惧,那是一种人类面对未知事物本能的恐惧。我左右环顾了一下,没有发现任何异常,随即迅速在水中翻了个身,转向身后,后面发生的事情便如武侠小说中常常写到的那样——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就在我眼前不到一英尺的地方,一股妖艳的血红色中夹杂着一道金色的光芒,那血红色就是刚才看到的“水草”,而金色的光芒竟是一条筷子粗细的小蛇,后来我才意识到,那“水草”应该是小蛇的四条翅膀,然而我当时如何也不会想到蛇竟能长出翅膀。
那小蛇看上去并不狰狞,反倒是由于那灿烂夺目的色彩和神秘至极的双眼而显得异常美丽。可惜我一向胆小,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妈呀!水蛇!”
与咬住呼吸器的水肺潜水不同,当时我只戴了一副竞速泳镜,受到惊吓后的本能反应就是张大了嘴……正常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一样,但他们大不了就是呛上一口水,我却因为这一张嘴而把那条小蛇整条吸入口中。
情形之凌乱简直难以描述,脑子里不知转过几千几万个念头,最初是意识到绝对不能闭口咬断,而是要伸手拽住尾巴把它拉出来。但脑子转得再快,落实到行动上都有个神经传导的过程,更何况是在阻力极大的水下,等我双手赶到嘴边的时候,只觉得喉头一滑,整条小蛇连身子带翅膀早就顺着喉咙进到肚里,双手反倒是像是做了个捂嘴关门的动作。
记下这段经历的时候,打字用了两分钟的时间,但在当时简直快到我几乎怀疑这是不是真的发生过。直到那天晚上,我才知道那绝不是幻觉。先是自胃里传来一股燥热,进而席卷全身,拼命喝水却不出汗,燥热褪去之后又开始发冷,裹上两层毛毯依旧浑身打摆子抖个不停。考察队虽然配备了士兵,却没想到要安排队医,这一下让大家都傻了眼。
当地向导乌布和我一直处得不错,此刻心急如焚。他跑出去寻医问药,但那里几乎连个像样的村落都没有,怎么可能找得到大夫。而且后来我才了解到,事发地点附近的方言连乌布都听不懂,唯一的沟通方式就是用手比划。
好在幸运之神终究没有弃我而去,她引领我遇到了那位改变一生命运的神秘老僧。
乌布虽然没有找到大夫,却打听到附近的一座寺院里有个老年僧人,根据当地的习俗,大家都尊称他为老法师。据说曾经有一个时期,当地居民如果生病都会去请老法师医治,屡屡药到病除。而在我们进行考察的时候,这种传统已经被另一种方式所取代,那就是“小病靠鸦片,大病靠魔巴” 。
前半句不难理解,此处离金三角核心区不远,虽然未经刻意栽种,但家家户户院子里都随意地长着几株罂粟,其果实中所含的主要成分吗啡本就有一定的药用价值,能够起到镇痛的作用,令患者暂时感受不到痛苦。而人体自身有一定的自愈功能,有些小病的确可以不药而愈,这就令他们产生了一定的误解。而我多少也算是来自文明世界边缘的人,当然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
而后半句中的魔巴其实就是当地一些所谓的智者,他们相对于其他百姓有略多的知识,平时和大家一样劳作,另外还兼任医生、铁匠、占卜师等一些常人胜任不了的职务,这些技能只在上下代魔巴之间传承,对于旁人来说多少显得有些神秘。他们治病的方法以念咒为主,辅以蛇虫鼠蚁之类的药引,我如何敢试?
当有人提出这句话时我的脑子还算清醒,死活不肯接受,总算躲过一劫,现在想来依旧后怕。后来听同行的队友回忆,当乌布打听到老法师的时候,天色已然微明,我那时眼神涣散,连发抖的力气都快要没有,眼看着就要不行了。因此无论乌布打听到的消息是否可靠,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精神,他们还是把我送到那座寺院,希望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至不济,也能顺手请僧人把法事做了……
当然,今天你们能够看到我的记述,自然是那最后的一根稻草起到了作用。
由于后来近两年的时间都是在那座寺院里度过,因此我对那里是熟到不能再熟,而将其称作寺院则未免有些牵强,准确的说只是一座塔式建筑,下面有间佛堂,供奉了一尊佛像,塔外有一个小小的池塘,里面长满了莲花,如此而已,并没有形成所谓的院落。
泰国和缅甸的信众常常将金箔贴在佛像上以示虔诚,有些地方的佛像甚至被日积月累的金箔贴成了葫芦形,完全看不出其本来的面目,这样才显得该处香火鼎盛。这座寺里的佛像虽然不至于被贴得面目全非,但身上的一圈已然贴满,只露出头部,无肉髻顶相,面目也较寻常寺院当中的佛像更为清秀,仿佛是汉传佛教中某位高僧的造像,然而整间建筑却是标准的南传佛教结构。佛像金身虽然无损,但佛堂内多有破败。
在我初到那里的时候,整个人几乎已经失去了意识,对于环境的印象都是在后来慢慢形成的。在彻底昏厥之前,灵台尚有一丝清明,只隐约记得老法师令人将我放在一张石床上,反手拧脚,摆成了双手向天合抱双脚向下互抵的姿势,我似乎隐隐感到浑身的燥热渐渐往会阴处聚集,阴冷则向头顶直蹿,然后便渐渐失去了知觉。
从相识到分别,近两年的时间里,他从来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乌布说他是自幼失声,我曾以为他修的是闭口禅,但无论如何,不能沟通可能正是当地居民转投鸦片与魔巴的原因。而我则总算在他的指点下保住了小命,而所谓的“指点”则真的是用手指虚点,如此这般。
与那一场大病的斗争足足持续了三个月之久,考察队在其间很快就完成了选址工作,要回国为开工做进一步的准备,大约要半年之后才会陆陆续续带领施工人员进场。我虽然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却完全没有长途移动的可能。与国内领导联络后,公司同意我暂且留下来就地将养,等有所好转再说。
最初我无法下地活动,老法师就指点我摆出各种各样的造型,或坐或卧,亲自做出示范,教我调整呼吸,用手指在我身上的不同位置指点比划,让我感受呼吸以及血流的变化。那些都是平时根本不会做出的姿势,令我想到许多寺院中都可以见到的五百罗汉造型,只是更加复杂,难以做到。当时的我虽然脱离了生命危险,体内却有着难以形容的痛苦,针刺火燎刀劈斧砍,仿佛十八层地狱中的种种酷刑换着花样地加诸在我身上,唯有遵照他的指点才能有所缓解,渐渐还能有一种通体舒泰的感觉。
大约三个月后,我的身体基本上完全恢复,那种怪异的痛苦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虽然还有些虚弱,但已可以自由活动。到了那时,国内的筹备工作已经取得了相当的进展,需要有人在坝址附近开展先期的联络工作,我便自告奋勇留下,并在那佛寺住了下来。
老法师从来没有要留我的意思,也没有撵我走的意思。我肯学,他就教,练得不好,他便不来理我,任由我自己揣摩,而每当我将一个动作做得熟练之后,他便教我一个新的动作。从那时起,我隐隐觉得事情并不简单,只是苦于无法沟通。
并非所有在佛寺中的奇遇都能练成如来神掌,时间久了,我也没有学到想象中那些口吐飞剑御空飞行的本领,只是姿势越学越多,筋骨也越发舒展,感觉这搞不好是瑜伽一类的养生功夫。但无论如何,我总是能够感受到自己身体里所发生的微妙变化,具体难以形容,但一定是有益无害。所以,等到半年后大队人马进驻时,我深深地被这些奇妙的姿势所吸引,沉醉在无穷无尽的学习乐趣之中,已经觉得离不开那间佛寺了。
佛寺与坝址有些距离,严格按照领土划分来说位于泰国境内,而我们的工程部则建立在缅甸境内。但在著名的金三角地区,谁还会在乎那一条没有任何实际价值的边境线呢。
缅甸有个习俗是男人一生之中必须出家一次,时间可长可短。我这人一向入乡随俗,早早就适应了那里的服装与饮食,而且自打出事后就为了方便而剃了光头,这会儿更想请老法师为我剃度。谁知他听了以后只是不理,但我托乌布给我搞来一套僧袍穿上,他也不管,我便不明不白地做起了“假和尚”。反正每日收工后回到寺里,挑水砍柴生火做饭念经,和武侠小说里读到的并无二致。
经历了大病初愈,又剃了光头穿上袈裟,所有曾经见过我的同事们陆续来到驻地后的第一句话都是“啊?!你是小罗吗?”,那种感觉总是令我想起鲁迅先生笔下的成年闰土。后来,我渐渐明白,经过那段时间,变化是的确存在的,但不在样貌,而在整个人的精气神,佛教有个专门的名词叫做精微身,只能感到却无法看到,而我这精微身的变化已然开启,且将长久地持续下去。
反正在不影响工作的情况下,我仍旧住在寺里,也没人理会。在之后一年多的时间里,我白天回到工地工作,晚上向老法师学习。实际上,大概在我“出家”一年多之后,老法师就没有新的动作教给我了,而是让我试着将种种姿势打乱顺序连续做出。那些姿势虽然纷繁复杂,但我在痊愈后越学越快,从病中两三天一个姿势到最后几乎是一天能掌握七八个姿势不出差错。然而单独学习是一回事,连续摆出又是另一回事,那些姿势之间差距极大,往往需要将前后完全没有关联的动作连在一起做,而且顺序打乱没有规律,搞得我很是头疼。那个时候,我已经对老法师佩服得五体投地,虽然无法与他用言语交流,但我知道这一定对我大有裨益。
就这样,我连续在金三角附近待了两年,其中还做了一年半的和尚,国内的公司总部终于忍无可忍。行业内盛传我们公司在当地雇佣和尚干活、也有说公司用人过度以至员工精神崩溃就地出家的……虽然都是荒诞不经,但国企最不能接受的就是与众不同。于是公司先是安排我回国三个月,名义上是休假,实际上是暗中调查。结果查来查去发现我根本就没有出家的任何流程,头顶更没烧戒疤,顶多算是奇装异服夜不归宿。于是就大棒加金元,以不尊重宗教民俗为由批评了一顿,再以当年带病坚持工作为由表扬了一番,趁势调往缅甸的首都仰光从事驻外机构管理工作,再也没让我回过工地。
而我,就这样暂别了那片原始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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