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教室的時候又起風了。姜劭謙踏出門外,當頭迎著風一吹,打了一個大噴嚏。
「穿這個吧。」
一件外套兜頭蓋在姜劭謙身上,大概是剛剛還穿在身上的關係,感覺的到還帶有一絲暖意。姜劭謙感覺自己被許晏誠身上柔軟精的氣味包圍,他愣愣的拉下身上的外套,許晏誠已經往前走了,姜劭謙往前兩步追上了他,「對不起。」
許晏誠身形一頓。
「剛剛那個是意外,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知道,我不會放在心上。」許晏誠的語氣很輕卻莫名堅決,像是在說服自己一般。
姜劭謙有點侷促,許晏誠脫了外套之後,身上的衣服比他原先穿得還少了。
「山上晚上很涼,外套還是]你自己穿吧。」
姜劭謙說完便開始扒身上的外套,許晏誠按住他的肩,忽地道:「沒關係,我想涼快一點。」
許晏誠頭低低的,姜劭謙看不見他的表情,但也直覺不該問,兩人一路無言的走回營區。
許晏誠在帳篷裡躺下,聽著身旁隊友們的呼吸聲,腦子過分清醒的運作著。
他不由自主的想起剛剛的那個吻。其實根本連吻都算不上,只是意外的唇和唇相接罷了。
他們短暫的零點一秒的相觸後便如觸電般分開了,他在姜劭謙睜大的眼中看見自己恍惚的眼神,才終於清晰的意識到:原來他想做這件事很久了。
姜劭謙的唇上有點乾燥,觸感很柔軟,僅僅是如此短暫的碰觸便讓他不自禁的想渴求更多,但他在姜劭謙的眼中看見了震驚和懼怕,於是他生生壓下心中蠢蠢欲動的念頭,狼狽的拉開距離。
他在害怕什麼呢?或許他察覺到了嗎,自己的心思。許晏誠來回反復的想,在千百個念頭婉轉間漸漸閉上眼。
他不知道的是,一旁背對著他的姜劭謙整夜沒有闔上眼睛,他感覺自己過分意識自己的嘴唇,但剛才的觸感卻一直停留在上頭久未消散,心跳聲震耳欲聾,許晏誠就在離他不到幾公分的距離躺著,他怕被聽見他的心跳聲,於是往裡靠了下,在腦中反覆檢視自己剛才在教室裡的一舉一動,深怕自己露出了洩漏心思的蛛絲馬跡。
兩人背對著背,想著同一件事,徹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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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暫的兩天一夜很快過去了。年關將至,家家戶戶開始準備除舊佈新,上街採買年貨,商家裡放著一首又一首的賀歲歌曲,整個城市都在準備要過年。
姜家每年除夕夜的慣例便是下台中親戚家過年吃年夜飯,今年也不例外,於是他很順理成章的被姜爸姜媽綁上車後座帶著南下了。
車外的風景一路變換,姜劭謙想起待會一到嬸嬸家被一眾親戚圍觀,用噓寒問暖包裝實際上是嚴刑拷問的場景,只能用收紅包的快樂稍稍安慰一下自己。
到了台中已經傍晚了,下交流道後沒多久就到了嬸嬸家。姜劭謙在姜媽身後提著兩大盒水果禮盒,對著電梯裡的鏡子練習了一下笑臉,按了電鈴,過不久,門裡傳來咚咚咚的腳步聲,面前貼著春聯的鐵灰色大門被拉開了,露出一張紅光滿面的圓潤臉龐,她熱情的招呼他們:「哎呀,你們終於來啦,年夜飯再一下就好了,請進請進......唉唷唷,人來了就好了,還這麼工夫,帶水果來,那我就不客氣啦......姜易得,來,把你大伯他們帶來的水果拿去削一削切給大家吃......姜易得?跑哪裡去了這死小孩......」
嬸嬸提著水果禮盒放在茶几上,簡單招呼了他們一下後,便走進去房間裡準備修理她兒子了。廚房裡油鍋翻炒的香氣瀰漫,姜劭謙也有點餓了起來,但還不行,他得先向沙發上坐著的伯伯阿姨叔叔等一眾親戚們請安問好。
「這麼久沒見你們家劭謙都長這麼高了......」第一位叔叔用手比劃了一下高度,感嘆道:「嘖嘖,你小時候才這麼高耶。」
第二位姨嬤再接再厲:「哇,這你們家劭謙喔?長這麼大了......變成大帥哥姨嬤都要認不出來了......大學生了吼,啊讀哪裡?S大喔,不錯喔,跟恁爸爸同款很會讀書耶......阮兒子唸T大耶,嘿咩,兩個很近啊,有空可以約出來玩啊......嗯?哪有啊,他哪有很會唸書,都隨便讀讀而已啦......呵呵呵,啊你以後想做什麼?有沒有女朋友?」
該來的總會來。姜劭謙耐著心一一回答,然而只要一有人開這個頭,其他人就像聞腥而上的蒼蠅一般悄悄飄過來,其中一個姨丈說道:「還沒有喔?唉唷,上大學了,也應該要交了嘿。」
另一位阿姨打了他一下,「沒有啦,人家劭謙要讀書啦,哪像阮兜這個,憨慢讀冊啦,換女朋友好像換衣服一樣,一直換一直換......」
其實有一個還可以的學歷也是不錯的,至少能充當很多他懶的解釋的問題的藉口。姜劭謙一邊陪著笑臉,手上紅包的重量稍稍撫平了被拷問的創傷,最終是嬸嬸在餐桌前喊了一句開飯了,這才解救他於水深火熱之中。
大家全都聚集到餐桌前,長輩們象徵性的開了一些頭,說了幾句吉祥話,大家便開動了。
姜劭謙埋首吃飯,想盡可能的多吃一點,因為他知道拷問還沒結束,為了之後的酷刑,還是趁能吃的時候多吃一點,吃飽了好上路。
「所以你們家劭謙還沒去受洗?」
姜劭謙手上筷子一停,來了。
「唉,跟他勸過了,他不要啊。」姜媽說。
姜家算是比較非主流的中西合併的家庭。姜爸和大部分人一樣拜媽祖,拿香,相信民間信仰,但姜媽卻是一個虔誠篤信的基督徒。他們家沒有神像也沒有祖先牌位,一部份原因是因為基督教不能拜偶像,另一部份主要是因為姜爸對於宗教的看法很隨意,向來是有事拜佛,沒事自己過活,日子也還算過得去,因此沒有什麼心靈寄託的需求;反觀姜媽倒是對於宗教事務很熱衷,他小時候就常常被姜媽抓去教會做禮拜唱詩歌,還要被逼著背明明寫的是中文他卻理解不能的聖經,這個狀況一直等到他稍微大了一點,藉著和朋友約打球讀書等等的活動合理推掉教會行程才終止。也正因為如此,姜媽似乎對她兒子一直沒有受洗這件事情耿耿於懷,而姜爸對於這件事則是保持著不冷不熱的態度,不支持也不反對,更多是無所謂。
信什麼教到最後還不都一樣要吃飯睡覺。姜爸十分坦然的如是說,還是背著姜媽偷偷說的。
親戚裡有好幾位也是虔誠的基督徒,其中一個阿姨苦口婆心勸說︰「還是趁早比較好,現在小孩都太早熟,現在大學又那麼開放,還有什麼同性戀啊什麼亂七八糟的,還是盡早到神這裡,比較安全。」
姜劭謙突然無比慶幸剛才自己吃了不少,他一邊咀嚼著最後一口高麗菜,一邊扯著很假掰的笑臉,細嚼慢嚥的吞下去後,便從容的放下筷子:「抱歉,我去個廁所。」
廁所在二樓,姜劭謙熟門熟路的上了樓梯,時不時聽到他們的對話內容:「現在真的不像以前那樣了,路上好多那種不男不女的人,真的很可怕......」
他聽見姜爸姜媽也跟著點頭附和,一顆心沉了下去。他上二樓走進廁所,鎖了門,將窗戶打開。廁所的窗是對外窗,面向著熙來攘往的街道,人流車流在外頭來來去去,他凝目看了一會兒,不知道為甚麼突然很想聽許晏誠的聲音。
此時他口袋裡的手機突然震動了一下,他摸出手機滑開看,是許晏誠傳來的訊息,只有清晰明瞭的四個字:
新年快樂。
如此樸素寡淡,生疏的近似點頭之交的問候。姜劭謙看著那則訊息良久,突然一陣衝動驅使他撥了一通電話過去,聽筒裡嘟嘟兩聲,對方很快就接起來了,對著話筒喂了一聲。
姜劭謙聽著許晏誠的聲音,方才紛雜煩擾的思緒瞬間被淨空,回歸了平靜,取而代之的是心跳擂鼓般的響聲。
聽筒另一頭聽著姜劭謙平緩的呼吸聲,不確定的出聲問:「阿謙?」
姜劭謙這才忽然反應過來應該要說點什麼,他清清嗓子道:「啊,我剛剛看到你的訊息,嗯......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
姜劭謙的話題沒了,心裡懊悔自己剛才一時衝動打了電話,隱隱約約聽到許晏誠那裡有小孩子的笑鬧聲和杯盤碰撞聲,試探性的問道:「你......現在在雲林嗎?」
許晏誠嗯了一聲,解釋道:「嗯,我媽難得今年過年帶我回來,順便去看阿嬤還有弟弟妹妹。」
姜劭謙哦了一聲,許晏誠問:「那你呢,在台北?」
姜劭謙搖搖頭,否定道:「我每年都會和我爸媽一起下台中嬸嬸家過年。」
「是這樣。」
「嗯。」
對話嘎然而止。姜劭謙正在絞盡腦汁思考話題,許晏誠那邊率先打破了沉默:「你怎麼突然打給我?」
姜劭謙還沒想好怎麼回答。這個問題的答案其實很簡單,但回答卻很困難。
「阿謙?」
「沒什麼......親戚太煩了。」
「嗯。」
「問了一大堆問題,自以為是的說了很多話。」
「問了什麼樣的問題?」
「問我念什麼學校、將來要做什麼,要不要受洗,有沒有交女朋友。」姜劭謙說,「明明不是真的關心,為甚麼要問呢?」
「八卦吧。」許晏誠想像了一下姜劭謙現在困擾的表情,有點想笑,但又想到女朋友的那個部分,突然又覺得不好笑了。
「所以我打給你了。」
「所以你打給我了。」許晏誠跟著他重複了一次。
姜劭謙往外看,窗外夜幕高掛,他驚奇的發現,天邊有稀疏的星點。
「我看到星星了,許晏誠。」
許晏誠鬼使神差的離開了座位,走出了喧鬧的廳堂,穿過窄小的廊道,走到了後陽台,推開紗門走出去,少了城市光害的天上,有幾顆亮的不明顯的星星。
「我也看到了。」
「你看到的和我看到的是一樣的嗎?」
除夕夜的天上斑斑星點,一閃一閃的眨著眼睛,似乎在向他暗示該怎麼回答。
「一樣的。」他聽見自己說,「是一樣的。」
他們聞言都沉默了下來,在安靜的夜裡聽著彼此的呼吸聲。
「你的那首曲子,我已經填好詞了。」
「真的?」
「嗯,等之後給你看。」姜劭謙頓了一下,猶疑了一陣子,問:「你......這首曲子......」
突然門外的樓梯有人的腳步聲,姜劭謙驚了一下,突然噤聲,只聽那人把拖鞋穿得啪啦啪啦響,蹦蹦跳跳的上樓敲廁所門:「劭謙哥,你是不是拉肚子了啊,還是掉進馬桶裡了上這麼久?」來人是他的堂弟姜易得,正是方才被他嬸嬸修理了一頓的那個死小孩,「伯母叫我來叫你下來吃水果,再不吃要沒了。」他道。
為甚麼自己這輩子最丟臉的時刻都能恰好被許晏誠捕捉呢?姜劭謙痛苦的閉了閉眼,他已經想像的到許晏誠在話筒另一頭憋笑的表情了,摀住話筒朝外面喊:「知道了,我等等就出去。」
姜易得收到答覆,他叫他下來吃水果的目的已經達成,至於他要不要下來就不在他的控制範圍內了。於是又很吵的踩著拖鞋下樓準備交差了。
姜劭謙幾不可聞的嘆了口氣,許晏誠帶著笑意問:「你人在廁所打電話給我?」
姜劭謙隨口敷衍了一聲,一邊心想等等要怎麼修理姜易得那個死小孩。
「廁所裡的空氣有比較好嗎?」
「......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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