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妃所處的景仁宮是東六宮之一,而其時權傾朝野,宮內人人聞之色變的慈禧太后,則是居於西六宮之一的儲秀宮。東西宮院之間,有乾清宮與坤寧宮作隔,但其中的路程,自也是不遠,珍妃把事情與二婢交代過後,便即擺駕前行。
原來慈禧自入宮以來,便已是居於儲秀宮之中,及至咸豐皇帝死後,她的親兒同治帝登基,她才遷進了長春宮,可長春宮也是在西宮一側,故人都稱她為「西太后」。但在十年以前,她五十歲大壽之時,她又命人改建了儲秀宮,重回到昔日的住所,有時候一個人年紀大了,不禁就是會想起一些年少時的日子,但即使勉強把景物留住,有些歲月好像都是回不去了,任她是太后之尊,人中之鳳,能以號令天下,時光從來就是半點不由人。同治帝登基時只有五歲,當時慈禧與東太后慈安、恭親王等人發動政變,除去了八名顧命大臣,一時大權在握,便開始了垂簾聽政的日子。
慈安是咸豐帝的元配,慈禧不過是貴妃,只是慈安並無子祠,故當同治登基以後,就出現了東西兩個太后。若以身份而論,慈安自較慈禧為尊,可慈安對政事不大感興趣,都把政事交給慈禧處理為是。慈安在生時,慈禧尚有所忌憚,只是慈安不幸早逝,以後的日子便由慈禧太后一人獨大,隻手遮天。本來待得同治帝長成親政,也可把實權奪回,就可惜同治生來好色,喜愛微服出巡,留連煙花之地,終於是惹了一身梅毒,畢命時也不過只有十八歲,比東太后還要早死。
歷史好像都是留給活得長命的人去譜寫,當今聖上即位之時也就不過三歲,一直到五年前才宣佈親政,但其時慈禧已然歷經三朝,主宰朝野,地位之尊更是毋庸置疑,任光緒帝有何其宏大的抱負,改革的決心,終是難逃這婦人之手。
珍妃攜著雪柳二婢來到儲秀宮,只見其庭院極其寬敞,兩側各有一棵古老的柏樹,儼如兩個侍衛佇立門前,宮前又置有一雙銅鑄的梅花鹿與龍,即使其時正是深秋時份,落葉滿地,儲秀宮門前卻仍自有一股威嚴,叫來者油然生敬。
與紫禁城內別的宮院一般,儲秀宮也是採了金黃色琉璃瓦頂,大紅色圓柱,正中一塊匾額大書「儲秀宮」三字,兩邊掛起一副對聯,門樑扇窗皆極盡精緻華美,只是此時珍妃心裡另有所想,卻也沒有留意太仔細。但聽門外的太監向裡頭通報過後,她便深深抽了一口氣,邁步往裡頭走。到得宮內,裡頭坐著一個身穿明黃團龍袍子,手帶純金指甲套,年約六十來歲的老婦,但見她神色凝滯,目光深邃,臉上兩邊腮都鼓脹了起來,想即使是年輕時,也算不上是第一號的美人。珍妃請了個安:「臣妾參見老佛爺。」
原來此人便是駕馭群臣,左右了滿清國運三十多年的慈禧太后。慈禧仍是目無表情,叫人看著都猜不出她的喜怒,但見她甲上金色指套微揚,一把高尖的聲線道:「免禮。」這句話說得短促,沒有半點餘音,說罷場面又立時肅寂下來,誰也不敢再說上半句。
不知怎的,珍妃看著老佛爺,就覺她有一陣懾人的氣勢,叫自己連大氣也不敢喘一下。即使往常在背地裡,她都自覺一天可以取而代之,似她一般把弄朝政,又會罵她是甚麼老太婆,老虔婆,賊婆子,臭婆娘等等,但當真要見到,與老佛爺四目對視,還是不由得對她又敬又畏,平時那種輕蔑自傲之心立時都消失無蹤。安排過座席後,但聽慈禧道:「過些兒壽宴過後,我打算搬到寧壽宮去,頤養天年,你說怎麼?」
珍妃裝起笑顏,道:「這當然是好,太后萬福,定能活個千歲萬歲。」
慈禧啐了一口,道:「盡會說些無關的話。一個人活得長久有何用?若是久病纏身,早些死了反是痛快。」
珍妃道:「太后才不會呢,我說太后必會心康體健,龍精虎猛,那會有甚麼病痛?」珍妃見她仍是臉色陰沉,心裡涼了半截,但想拍馬屁總不會錯,便盡說些吉祥話充撐。
慈禧卻仍是喜怒不形於色,只是說:「光緒那孩子親政都有五年,我看他總算做得不錯,以後多讓他作主也是好的,哀家知你野心不小,他既疼愛你,你就好好輔助他是了。」說罷慈禧往珍妃全身上下打量一遍,似在觀察她的反應。
珍妃心思幼細,自然察覺得到,便故裝驚訝道:「臣妾自問無得無能,實在不敢干涉政事,千古以來,就只有太后一人才德兼長,母儀天下,能為天下百姓蒼生造福,臣妾學淺,決不敢有這個念頭。」
慈禧淡然一笑,然後拿起茶盅呷了一口,似是很滿意她的答覆,又道:「光緒那孩兒這些日子都在煩心與日本國的事,唉,年輕人就只空有一股拼勁,也不會替哀家想想,他徹夜不眠的想著國事,可不知道背後其實還是哀家替他定計較呢。」
慈禧說罷冷笑了一聲。珍妃想想這半個月來皇上甚少到自己寢宮來,每夜忙個通宵達旦,此時方知原來他是在憂心國事。但又想到眼前的老太婆在背後把持一切,他不過是個有名無實的傀儡,便不禁替這小皇帝可憐。可她口裡卻道:「皇上嘛,甚麼都好,就是性兒急了點,也得要太后好好護著他呢。」
慈禧又呷了一口茶,一條九吋長的金指套在臉前晃著,閃閃發光,說:「哀家自有分數。」珍妃聽她這句話說得冷淡,也不敢回答,只好戰戰兢兢的拿起茶盅,也呷了一口,稍稍定下神來。卻聽慈禧續說:「最近哀家命人研製了一款新的糕點,給你嚐嚐。」說著便吩咐丫頭下去備過。
珍妃聽她這麼一說,突然兩眼發光,似是有點喜出望外,忙對雪柳二婢道:「還站著幹麼,還不趕快替太后打點?」二婢聽後一愕,隨即會意,便也跟了出去。
慈禧卻說:「也不過是弄些糕點,一個人去就好。」
珍妃笑道:「太后就是澤心仁厚,盡會替下人設想,可都寵壞她們啦。」珍妃說著想起平時柳兒對自己說的話,原來馬屁話大抵也是差不多的。
慈禧沒有理她,只是說:「哀家最近作了一幅畫,這就帶你看看。」說罷便命人拿來。
珍妃裝出一臉雀躍,笑道:「好啊,臣妾都說老佛爺的畫是當世萬中無一的了,可以讓臣妾開開眼界當真是臣妾百世修來的福份。」珍妃自覺也說得誇張,但她心裡記掛的,就是雪柳二婢,不知她們是否能依計行事 ……
慈禧命人拿來一幅水墨,上面畫著朵朵大紅花,但見其顏色俗艷,枝葉崩離,畫功幼嫩,全然不成章法,是下下的劣品,但珍妃既知畫者是太后,自然也不敢批評半句。慈禧問:「哀家知你能書能畫,你看怎樣?」
珍妃微一沉吟,道:「若論繪畫,我大清要以王時敏、王鑑、王翬、王原祁、吳歷、惲格六人為大家,六人皆是見長於山水,而其中又以惲格兼工花卉,臣妾看太后的畫,就似是看見惲壽平再生一般,筆法秀逸,明麗傳神,別開生面,但又不失格調氣派,嘻,依臣妾之見,太后的畫還要比之好才是呢。」慈禧聽罷和顏悅色,似乎很是受落。
珍妃看在眼裡,心中暗喜,她都知道拍馬屁是有分層次的,若單誇一個人好、妙、絕,則未免太流於表面,反而叫人難信,只會道你是阿諛奉承,但若先故作玄虛,賣弄一下,裝成是個內行,而後再奉上些肉麻透頂的諂諛之詞,這樣說來,就是誰聽著也定必心花怒放。慈禧道:「哀家也正有此感,你若喜歡時,這幅畫就賜你罷。」
珍妃聽著暗暗叫苦,實在不想把這樣不堪的畫作帶回宮中,但還是滿臉堆笑道:「謝太后恩典。」
慈禧道:「哀家看你於書畫還是精通的,閒時多做幾幅,讓哀家開開眼界也是好的。」
珍妃笑道:「臣妾才不敢在老佛爺面前班門弄斧呢。」
慈禧對她的奉承似乎置若罔聞,但其實心裡喜歡得很,又聽她問題道:「依你所見,我國的文人畫比西洋畫如何?」珍妃聽著慈禧這樣輕描淡寫的一句,知道她其實是在探自己的心思,慈禧生於中國與外國相接的時代,自小就看著大清被洋槍炮火打得尿流屁滾,她又那有不恨洋人之理?
珍妃便道:「西洋畫好是好,但就是過於寫實,有點匠氣的味兒,還是咱們的書畫講究氣韻神味,叫人久看不厭。記得爹爹跟我說過,以前有個畫家叫做曾鯨,他就是染了一陣西洋氣,好好的畫一幅人像,卻學人家要烘染數十層,此等畫法雖是流行一時,但也並不長久,後來雖又有些西方傳教士,叫做甚麼郎士寧、艾啟蒙之類的,也曾被取用,召到宮裡來作畫,但是西洋畫來得快,也消沉得快,中國畫卻是歷久不衰,那是洋鬼子及得來半點的?」
慈禧聽罷點了點頭,道:「還是你明白哀家的心意,也不枉哀家如此疼鍚你。」
珍妃聽後只是嫣然一笑,卻不答應。原來珍妃心裡對西洋的新奇玩意實是歡喜得很,總覺得西洋的甚麼都比中國的要好,就是月光也要來得圓一些,要是能學上半點,定然能國富兵強,不再受外侮,只是她都知道這些真心話兒,說了後會叫人不喜歡,此時為了拍馬屁,又逼不得已編了這麼多違心的話,難免有點悶悶不樂。
慈禧見她不語,呷了一口茶,又語重深長地說了一句:「總有一天不理使上甚麼法子,也是要把洋鬼子驅走的。」
珍妃看著她的眼光,裡頭懷著無比的狠辣怨毒,似是埋藏了不少國恨家仇,但到底是甚麼,她又一直想不明白。她常會暗自思量:「既然西洋的事物都比中國的要好,為甚麼就是要故步自封,閉門造車,不能好好向人家學習呢?就是學習了,又只挑其一二而從之,學得不夠齊全,這豈不就注定花上的功夫都是全然白費,毫無建樹嗎?唉,這種天朝大國心理真叫人想不透呢,想昔時我大清初得天下,到康熙爺爺時,滿人和漢人還不是兩個種族,常有分歧?為甚麼他又能放下成見,滿漢一家,開創盛世,到現時對著洋人,咱們卻反是做不來呢?終有一天我大清是會給這種心態害死呢 …… 」
正想著侍婢已回到宮內,奉上糕點,珍妃連忙向雪柳二婢瞧了一眼,見她們微微向自己點了點頭,知道一切無礙,不禁鬆了口氣,與慈禧吃喝敘畢,便趕緊擺駕回宮了。
回得景仁宮,但聽柳兒開口問道:「娘娘啊,怎麼不毒死了她乾脆啊?」
珍妃睨了她一眼,淡然一笑,道:「老太婆可千萬死不得呢,她若如此死掉,她倒是快活,我大清可就劫數難逃啦。」
柳兒聽著不解,便問:「咱們大清三百多年基業,又怎會因老佛爺一人而動搖呢?」
珍妃聽著,一邊走到梳妝台前的銅鏡,理了一理髮鬢,似乎對自己的打扮甚是滿意,又道:「枉你還常自恃聰明機變,如此簡單也想不出個所以來。你看啊,當今內廷外朝,誰的勢力最大?」
柳兒也不用細想,直截了當的答道:「這當然是老佛爺。」
珍妃聽後點了點頭,道:「就是了,皇上年紀尚輕,名義上是親政了,但朝中大小一切,還不是由老太婆把持著麼?她若貿然的死了,朝中豈不是群龍無首麼?」
柳兒喜道:「到時萬歲爺就可以大權獨攬啦。」
珍妃道:「你可想得美啦,皇上只有二十來歲的年紀,這些年不過就是當個傀儡皇帝,你道朝中的大臣當真對他口服心服了麼?當今朝中的大臣,李鴻章、劉坤一、張之洞、袁世凱,那一個不是漢人?要是老太婆不在,難保他們不起異心啊。唉,還沒算日本國呢,她也一直在覬覦我們大清的土地,若是朝中有甚麼變故,說不定她們也就會來沾油水啦。」
柳兒道:「所以就是老佛爺是個大壞蛋,也非要讓她繼續當權下去不可?」
珍妃道:「你還不明白麼?古來政事也就是一個樣兒,你道是仁者得天下麼?哼,才沒有這回事呢,你瞧那漢高祖劉邦,不是個出爾反爾的小人嗎?又不是對助他打天下的功臣趕盡殺絕嗎?又有那明太祖朱元璋,也都是個滿手鮮血的鼠輩,他們還不是好好過著皇帝的癮?所以說啊,從來能穩住局面的人才是統治天下的人啊,不是空有一番抱負就成事的。」
柳兒道:「那麼娘娘往時教我們的經書古籍豈不都是騙人的麼?」
珍妃嘆了一口氣,道:「唉,聽說古時是可行的,在上位者當真是以仁義治天下,但時候久了,不知怎的人心都變壞了,也就只有靠權勢與武力才能令人折服啦。」
柳兒聽著似有所悟,道:「所以娘娘才要奴婢們都拿著銀子,去收買老佛爺身邊的人來著?」
珍妃道:「才不是麼?老佛爺雖是德高望重,聲威卓著,能以折服群臣,但是啊,她終究是個婦道人家,國家的擔子還是應當落在皇上身上來才是呢,我不過就是助他一把而已,他知道不知道也罷。」
柳兒笑道:「嘻嘻,不過也幸得娘娘只是要使上些銀子來收買賄賂,要是當真要下毒害死老佛爺,柳兒才不要走這趟渾水呢。」
珍妃笑道:「我可從來沒有說過要了老佛爺的命來著呢,不過都是你有的沒的在說個不停,怎麼都算在我頭上啦。」
柳兒抿嘴笑道:「還是娘娘心思細密。」
珍妃道:「不過啊,以後可都要你們替我跟朝中的大臣打打交道啦。」
此時久未發上一語的雪兒也搭上話來,道:「娘娘如此大恩大德,饒過奴婢二人的性命,就是天大的要事,要奴婢赴湯蹈火也會替娘娘辦妥。難得娘娘還是惦記著萬歲爺,雪兒更是不敢有違啦。」柳兒聽罷秀眉一皺,似是不以為然。珍妃卻微微一笑,但也沒有多說上半句話來。
原來珍妃所以要二婢替她花上些銀子在宮中買人心,決不是心繫皇上所致,卻是因為她朝思暮想的韋大哥吩咐下來,她才不得已而為之。1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57gjCOsM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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