掃墓那日的顧川似乎非常疲憊,回到家中洗漱過後馬上進了臥室倒頭就睡,我死後的種種祭祀活動似乎在顧川的生活中佔了一席之地,在顧川斤斤計較的行程分配表裡橫插一腳,這令我受寵若驚。
我一向認為生活要有儀式感,尤其當你擁有一段24/7的生活形態,於是這就顯的這種崇尚儀式感的氛圍更重了,從每天早晨能夠接到狗兒的問安,並且在固定的時間將他關進客廳裡的大籠子裡,對他道聲晚安,日復一日。
如果說顧川井然有序的生活是無窮迴圈,那麼到我這裡就成了死循環。
差別在前者是有意而為之的結果,而後者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
我的狗曾經是個普通人,可惜被安上了狗皮太久,以致於狗皮黏在了人皮上,於是連他自己也分不出自己是人是狗了。
我接回我的狗時,他還沒恢復他的語言能力,只能從喉嚨裡發出嗚咽聲,並輔以肢體語言來表達喜怒哀樂。長時間的權力交予對他產生極大的影響,一段關係的結束勢必讓他感到挫折與茫然,他將自己封閉在狗籠構築的小天地裡。
每當我將他的食物倒在碗中送入狗籠時總能看到他充滿希冀的抬頭仰望,在發現是我之後又失落的垂下看不見的耳朵,我簡直能聽到他的無聲詢問,是不是他不夠乖,或者做的不夠好,不然他的主人怎麼不來接他。
在我還不成熟的那段日子裡,我總是落荒而逃的那一個。
無時無刻與生活緊密結合的關係,在我還不確定我的心理是否做好準備時,我的狗以一種不容我拒絕的姿態侵入了我的生命裡,這種長時間的生活形態對我的心理與精神造成不小的壓力。好顯顧川即使沒有這種類似24/7的關係,也不妨礙他提供給我許多層面的幫助。
他與我亦師亦友,是參天大樹織就以用來遮蔽日曬雨林的陰影,是供我收攏羽翼稍做歇息的避難所,也是我永遠超越不了的那道坎。
顧川知道我這條狗的狀況,那是在他當上我的保護人以前,一次雙方都很放鬆的談話場合,我試探性的詢問過他,「你見過狗皮披著披著就真的變成狗的案例嗎?」
顧川沒有馬上回答,別的人說故事都配著好酒,他卻熟練的從口袋裡摸出根煙叼在嘴裡,在我看來他不像是個老煙槍,所以當他因為翻遍全身口袋都找不到打火機而皺起眉頭時,我瞠目結舌的以為他被誰冒充了,被冒充的顧川朝我望了過來,眉目舒緩,嘴角還噙著淡笑:「借個火?」
我沒有煙癮,自然愣在原地,不遠處的bartender似乎注意到我們的窘迫,拋了打火機過來給我,顧川叼著煙微微朝我湊了過來,看起來一副等人伺候的模樣,我只好替他點了煙。那時的顧川一反彬彬有禮的態度對我而言很新鮮,現在想來又有幾分天經地義。
「24/7?」他說了個詞。
我掏出手機打開計算機輸入了二十四除以七,朝他亮出手機螢幕上的計算結果:「除不盡。」
顧川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又不說話了,他不是個好的聊天對象,並不能言善道,反而總是冷場,但我卻不討厭這種氛圍,那會是種很輕鬆的狀態,即使他沒有接續回答這個問題--他在禁煙區吞雲吐霧的動作太過明目張膽,我們被請到了吸煙區,所以這個問題直到他正式成為我的保護人後才從他口中得到解答。
我被吸煙區到處瀰漫的煙味嗆的不住彎起腰咳嗽,顧川看了我一眼,又抬手把我給他點上沒多久的煙給掐了。
顧川是溫柔的,哪怕他的溫柔總跟隨在痛楚之後。
而從顧川那裡獲得痛楚是需要條件與資格的。
在我獨當一面後,顧川幾乎不再把我當成他的學徒,他關閉了我前往秘密基地的權限,不再以高高在上的語氣對我施令,卻替我敞開了他家的大門。
跪地為奴,起身為友。
「而家總是能為朋友開放的。」他說。
「雖然不知道誰有幸能成為你的伴侶,但我現在開始已經羨慕他了。」兩主一奴的那個午後,顧川與我送走了那條眼睛很漂亮的狗回到客廳的沙發上,我接過顧川遞來的熱牛奶,忍不住對顧川說。
他看了我一眼,什麼也沒說,卻好像什麼都說了。
奴隸主顧川與有伴侶的顧川不可能同時在世界上出現,顧川這個人毫無感情,即使他將所有的熱忱給了他的狗兒們,而在我看來這份熱忱根本出於職業道德。
「你說我的狗會不會生氣?」想起在家裡等著我的狗,我捧著杯子茫然的望向前方,電視裡播放著最新上映的英雄電影,我和顧川卻是最差勁的觀影人,彷彿只是需要那一點背景音填塞我們談話之間的空白。
「畢竟他曾經是個人,但遇上了他的前主人,那是個壞人,有意使他從交友圈裡邊緣出去。」
於是我的狗兒那副人類皮囊從被前飼主拋棄的那刻,可能就已經從身上剝離開來腐爛入土了。
而顧川,從我遇見他的那一天起,他似乎沒什麼改變,時間是殘酷的,他在每一個人的靈魂或者身體多多少少都能留下痕跡,但顧川像是被摒除在了這條規則之外。
從我的意識凝聚出現在顧川家門口的那天起,顧川一如我第一次在Munch見到的那樣,高高在上的恍若神祇,或許在我心目中他是有神格的,畢竟我也曾像他的狗那樣匍匐在他的腳邊,多多少少都有一些殘留的崇拜情節。
他曾經有過較大的情緒波動嗎?
有的,他見到我的診斷書時的驚愕令當時的我不禁笑了出聲,於是我拍了拍他的肩說:嘿老兄,其實沒那麼糟。
彷彿我剛才只是開了個廉價的愚人節玩笑。
我等不及顧川醒來,於是膽大包天的飄進了顧川的臥室裡,這很新鮮,我從來沒有進入過顧川的主臥室,哪怕顧川看不見我,主臥室仍像是一道看不見的牆阻擋著我。
顧川的主臥室整潔的不像個單身男人,要不是他從不對奴隸透露自己的住宅地址,我肯定會以為他收了個家事奴。
我抱著想要道別的心態彎下腰緩緩湊進了他的耳邊,即使他聽不見我說話。
然後我在他的髮間看到了一縷白髮。
這很稀奇。
這或許意味著他老了,或者意味著其他什麼,但我更傾向於前者,因為這樣的認知讓我欣喜若狂,他的神格在我心中崩裂瓦解。
顧川的態度向來不溫不火,與我始終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即使我們曾經有過一段不為人知的畸形關係,我仍然覺得顧川與我隔了一層,靠著單薄的保護人關係在維持著。
而現在,顧川像是朝我緩緩地、堅定地,走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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