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西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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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設的西廠衙門位於西安門之北，與東華門旁的東廠遙相呼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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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廠提督汪直受皇帝寵信，除了衙署規模宏大更勝以往，西廠權勢也早已凌駕東廠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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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信鴿飛進西廠內院，院中役長熟練地取下密封的信柬，交由掌班廠衛送入堂內。掌班走入二堂，再將信柬上呈甫升任為西廠理刑官的少監周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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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連拆開信柬，再三詳閱密信中內容，決意將信中內容面呈廠督，於是起身走向後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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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廠衙署的後堂為三間石室，分別存放來各方廠衛私下緝訪所獲知的情報，從天下大事，到官員家人間的米鹽猬事，全逃不過西廠眼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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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連步入後堂，見汪直佇立在整列密密麻麻的櫃格前，裡頭收藏著來自全天下的情報，但汪直似乎不甚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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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連啊，皇上欲立親王為儲的消息放出去以後，本座派人去文華殿繞了一圈，結果你猜怎麼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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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連躬身一拜，「文淵閣內的內閣大學士們，自是捶胸頓足，號哭涕泣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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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是？」汪直笑道：「還有劉吉那老兒，跪倒在先帝御容前，叫嚷著要掛印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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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璽書召親王入京，在朝堂中掀起極大的波瀾，眾臣紛紛私下揣測誰會成為儲君，原本還抱持中立態度的朝臣也開始積極表態，以大學士商輅為首的內閣閣老們則是為此痛心疾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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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誰都想不到，在這背後謀劃這一切的西廠，不過是虛晃一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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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目標不在此，而是更遠大的圖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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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恭兩王有何動靜？」汪直低眉望向周連手中密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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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督公所料，恭王五日前由藩地出發，如今行駕已至金陵。據報恭王連日宴請各部官員，笙歌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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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直暢笑出聲，「動作可真快，怕是對這龍椅早已迫不及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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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連低頭一揖，「如今南京兵馬皆由我司掌控，當如何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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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為如何？」汪直斜眼瞥向周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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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連試探性答道：「遣死士伏於路，一擊而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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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連哪，你行事還是衝動了些，」汪直笑著搖頭，「真要伏擊，何須我們親自動手，一旁不早已有人虎視眈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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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連隨即會意，連忙拜倒在地，「督公教訓的是，都是小人愚鈍，我這就去放出信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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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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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色的竹枝伸向乾冷的夜空，竹葉在風中窸窣搖晃，酉時的卯聲剛響過，各青樓前高掛的燈籠都已點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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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尋樓的雙扉大門「呀」的一聲開啟，依序走出兩名小廝、兩名丫環、四名隨從、最後是一身絳紅的冰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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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房朗聲喊出：「芙蓉花魁赴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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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月翩然走下階梯，由提著燈籠小廝的前導，丫環掀著轎簾等待冰月上轎，還有幾名使役分站明轎兩旁，負責開路和維安。這是秦淮一帶當紅名妓才有的排場，也只有此處，才容許煙花女子招搖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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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月入轎後，淡淡說了句：「起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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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冰月被選為花魁後，指名見她的歡客絡繹不絕地來到沿尋樓，想要一親芳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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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秦淮尋歡的規矩，紅牌姑娘不隨便見客，若想見上一面，首先要有熟客的引薦，選定日子在樓中大設筵席，此等酒宴喚作「花酒」，從備宴到侍宴，都有多名藝妓歌女相陪，所費不貲。若是來客出手闊綽，又是懂情識趣的佳客，那麼綠玉會在適當的時機喚冰月出席與貴客見上一見，此時也僅止對飲三杯，寒暄幾句而已。如果來客提出再次相會的要求，按慣例必須在宴罷離去之時，留下一筆賞銀，為她添置見客的新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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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陌總是說，男人要的不過就是個賞心悅目的伴兒。冰月一切都聽從綠玉和柳陌的安排，這些時日，她不是在樓裡陪客人宴飲，就是受邀到酒樓及私人府邸參加筵席。對她而言，有了客人的賞銀，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訂製新衣和飾品，接濟因為曲家被抄而頓失生計的匠師和裁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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轎伕步履的速度突然加快，冰月往窗外望去，原來到了正陽門內的宗伯巷，人車減少，自然行進順暢。此巷因南京六部尚書、郎中等要員都居住此間，故而得名。巷內高樓玉宇，重堂軒道，皆是高門大戶的氣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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邀她赴宴的是南京禮部侍郎杜吳懷，杜侍郎是樓裡的熟客，且為表誠意，昨晚他大開筵席，還邀請沿尋樓裡所有賓客一同歡飲，金樽備泛，歌唱遞酒，直到深更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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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一早，杜侍郎便差人遞來紅唐紙局票，邀冰月今夜至此處祗應筵宴，並且再三保證，與會的都是些高官名士，絕對不會逾矩。曲中規矩，紅牌姑娘出堂差，若在席間遭遇傖俗的狎客，儘可掉頭就走，而遞票的人也會失去熟客的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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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轎停下，轎簾忽地掀起，眼前是一所堂皇府第，接連幾座宏峻堂宇，重軒複道，處處燈火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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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月由侍婢引領下轎，門楣上的隸書匾額「松雪山莊」為白石翁親筆所提。此邸原是宋朝書畫名家趙孟頫的宅第，太祖在位時，將其賜予重臣夏原吉居住，夏家子孫皆入仕，松雪山莊亦成金陵城中獨具規模的豪門官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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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名手提紗燈的僕役等候冰月下轎後，便迎著她穿過月洞門往裡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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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山莊主人夏鳶設宴於西花園，周圍山水環繞，層樓幽谷，花園外圍已擺開數十張案桌，喧聲不絕，圍桌而坐的多是達官顯要，或商賈仕紳，案上擺著是各色金陵菜式，主盤是龍池鯽魚、八寶珍珠鴨、香荷琵琶骨，配菜則是鴨油酥餅、梅花糕、桂花元宵。僕役端著大盤碟，穿梭在案桌間，忙著上菜、侍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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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數賓客身上還穿著朝服，享用著佳餚美酒，或三三兩兩聚在角落攀談，能夠邀約這許多大臣共進筵宴，此間主客一定非比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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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月正感到遲疑，眼見侍郎杜吳懷朝她走來，臉上堆滿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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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月姑娘，等妳好久了，快過來拜見貴人。」他熱切地招呼冰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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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步入花園，園內水道縱橫，以一方鏡湖為心，水簾自假山石景奔流而下，水花四濺，傳來陣陣牡丹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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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水榭倚鏡湖而立，樓閣為歇山頂式，面闊五間，鑒於白石台基之上，四面通透，地面以鵝卵石與青瓦鋪成水波紋狀，細波粼粼，形如海浪。軒內以鴛鴦燈照明，客位席以香楠木雕花玲瓏椅，鋪著落花流水紫錦褥，左側設有樂台，十數名舞姬在樂聲中翩翩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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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侍郎走進敞軒，向席間主位行一大禮。冰月仔細端詳夜宴主人，這位貴人穿著正紅補服，身前身後及兩肩各有一團五爪行龍，腰繫玉帶，由服色可知，此人必是宗室親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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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王爺，這便是今年秦淮魁首，沿尋樓的冰月姑娘。」杜侍郎說完，眼神示意她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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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月走近主座，行禮如儀，「恭王爺萬福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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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花魁？」恭王湊近冰月，鼻孔一張一闔，像是在聞她身上的香氣，「模樣還行，其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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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王瞇著眼在她全身上下打量，「要等過了今晚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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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月教他猥瑣的眼神瞧得背脊發涼，連忙看向杜侍郎求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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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吳懷連忙上前，「王爺，曲中姑娘赴局，只陪飲食，陪聽戲，不侍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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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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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嬌媚的聲音由後方傳來，「我們遠翠樓就沒這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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韻致嫵媚的女子盈盈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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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月認得她，那是在花案評比上被點為丹桂太史的玉茗。柳陌說過玉茗艷名遠播，當日定花案的評判之中，就有半數是她的熟客，冰月能在花案評比中拔得頭籌，定是主考中有人獨排眾議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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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況，恭王爺，」玉茗的一隻手臂如藤蔓般攀上恭王胸前，又在耳邊幽幽地說，「她這人冷若冰霜，又沒心沒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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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心沒肺嗎？」恭王來回看著冰月和玉茗，像是拿不定主意，最後抬頭問玉茗：「那妳的心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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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肺？」玉茗蹲下身，用手指輕戳恭王的胸膛，「可不是在這裏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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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恭王大笑出聲後，一把抱住玉茗，「女子麼，還是要懂情識趣才好。沒心沒肺的，沒啥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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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立恭王身後的王府長吏揮了揮手，示意冰月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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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冰月欲行禮告退，恭王卻又瞥了她一眼，「既然來了，就當作觀賞的擺飾也好，叫她替我們點幾首樂曲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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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粗鄙之人，竟是備選的儲君，難怪時局要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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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月一刻也不想待在這裡，正想找個託辭，盡速離去，卻被恭王與幾名官員的交談內容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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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王固然不足為懼，但聽說常有人深夜鬼鬼祟祟地出入韓王府，」其中一名文官說道，「有人認出是前御馬監少監周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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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西廠。」恭王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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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廠，汪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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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月忘不了那陰側側的聲音，那陰毒如蛇般的笑容，至今依然教她不寒而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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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說，汪直和韓王是一夥的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