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幾天,島上各路豪傑休息幾日適應島上水土後,群英宴也在辰時準時舉行。天地鑒的池面上懸著一個巨石圓盤,二張黃梨花木羅圈椅置在東西二方,巨石上一共三十個席次圍著,其餘的座位則在繞著圓盤的十餘艘畫舫,三層高的船隻綴以紅錦,並將武林中各代英雄刻畫在上,而池上本來的唱戲亭則擺著絲竹管弦樂班
良辰吉時一到,紅龍炮從紡船上點燃,隆隆聲響,紅杏驟雨。一名白袍男子與紅衣女子左右交錯的敲打三樓高的編鐘與編罄,金石錚錚,隨後高昂的琴聲與長笛和著旋律而行,樂音猶如龍言鳳語,正大壯闊,彷彿有撼山之恢弘、鎮海之激盪;悅鶴之高妙、興魚之悠揚。
白衣男子正是長生門的荊琴竹,曾是宮中第一樂師,十多年前拜師長生門一位鍾愛樂舞的長老余避月,算是個半途出家的習武之人,與相里六辭同輩。荊琴竹髮色如雪卻是玉質金相的少年模樣,姿態翩翩絲毫未似以近不惑之年。紅衣赤足女子是荊琴竹同門的師妹玉腰奴,她是同輩長老中拜師較晚的,尚未二五,正是風情盛茂的年紀,顏如舜華、香培玉篆,鴉翅般的眼睫飾著淡淡金粉,頭髮上束了紅色絲緞,左額上紋了芍藥圖樣。
兩人手裡的木錘繫著紅白長袖,曲聲高揚時,便拋袖敲擊更高處的鐘磬,是一對紅白蝴蝶,白的是瓊翅堆雪、紅的是餘容多嬌,翩遷的身姿與繾綣交錯的身影,似舞非舞。戲台上紅紅白白的樂班正是二人的徒弟,遠遠望去亦是影影綽綽,瑛華芬芳。
待比試台上,各路豪傑近乎就位時,楚陵絮朗聲道:「有請少林寺萬霆方丈與長生門掌門相里六辭!」
只見遠處東西二處的小船上,兩道人影聞聲而起,身影不快,落下時卻猶如萬鈞之勢,各據東西,激起水花如亂雪,雖無出手較量,卻也見得二人內功之高深。
不過萬霆方丈並未就此坐下,反而與幾位朝廷來的高手往長生門主船上的趙夕雨方向行禮,彼時眾人難掩震驚之色,而一身明黃的趙夕雨嘖了一聲意示行禮之人不必多禮。
萬霆方丈理了理袈裟入座後,才發現右下手的座位空空如也,只有一株半植在此的桃花若影,樹下站著兩個一聾一啞的褐衣男子,而此處應到的正式長生門輩位最高的師祖芳盡歇。萬霆方丈倒也不生氣,手中的念珠轉了幾個,便向眾英雄道:「善哉善哉,貧僧萬霆見過各位英雄好漢。」字字鏗鏘有力,繞著水岸久久不散。
眾人如爆的掌聲與叫好中,荊琴竹與玉腰奴二人放下鍾錘,如蝴蝶雙飛般地來到試臺中間,身法飄渺,輕若鴻毛。而此刻樂音一轉,一改此前的弘遠之意,頗有幾分淮陰平楚的出塞之凌厲。兩人接過細極的長穗劍,踩著「盈昃參辰陣」的步伐朝彼此打去,長劍所及之處皆是殺招卻無殺念,招招盡剋卻不在破,這便是此陣另一妙處,分式則各有千秋,合式則天下無雙。然而合式互輔易成而分式相向難求,只因分式更講求兩者勢均力敵、生死相許的劍道領悟。
荊琴竹俯身入劍,一招「獸爐沉水」,對的是玉腰奴仰身一橫的「翠沼殘花」;二人身法時而比翼,時而連理,身似浮雲,心如飛絮。玉腰奴劍意轉悲,一式「子規哀啼」,面有愁容,荊琴竹見此,轉了幾個劍花,是為「莊生夢蝶」,劍鳴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眾人聞此不免拍手叫好。
「果然好劍!」葉舟坐在一旁,挽著一名少婦的手讚道。
荊琴竹與玉腰奴相差十五歲,兩人初相識在六年前,那時玉腰奴一舞傾城天下知,而荊琴竹一曲驚世滿城聞已是他弱冠之年的事,此後他東行出海入了長生門。玉腰奴出身偏城教坊,自幼便知曉京城第一樂師荊琴竹的曲調,教坊的老鴇總要她們這些年幼的孩子一遍又一遍的奏著舞著,久而久之這便是刻入骨裡的,而她長袖善舞的事輾轉到京城,不過二八年華已是京城第一舞姬。
荊琴竹隨著師父余避月來到京城只求一賭玉腰奴風華,京城花街向晚,夕霞裡她一襲淺藍舞裙如長碧破開金碧輝煌的京城,她跳的是依荊琴竹的曲子所自編的「天青垂水」,翩若游龍,宛若驚鴻。
余避月戀慕歌舞成痴,他的第一位弟子是青出於藍的荊琴竹。而見到玉腰奴的一舞驚人便從教坊將她贖身,並死纏爛打執意收她為徒,玉腰奴傾慕荊琴竹已久,就也答應了。世事難料,她拜師不久後,長生島上突發劇變,余避月抱著自己珍藏多年「月綺琴」墜海自殺。因此玉腰奴的武功多是由荊琴竹所傳,二人亦師徒亦友伴亦手足,又加上玉腰奴自幼習慣荊琴竹的弦律,兩人氣息相合,又精詩詞歌賦,自是能將「盈昃參辰陣」使得爐火純青、彷彿仙人謫降的妙筆對聯,一招一式對仗工整又別出心裁。
二人的對招因樂曲而止,荊琴竹背劍一立隨即向眾人道:「諸位英雄好漢有緣來到長生島,寒門備感榮幸,特意獻上劍舞給各位助興。」語落,踩著飄渺無影的三兩步伐,隨玉腰奴回到一旁的亭子裡。
相里六辭款款起身道:「各位高手歡迎來到長生島,此乃四年一度的天下第一比武大會,六辭不才,忝居天下盟主之位四年,今日趁著此宴,向諸君討教討教。」相里六辭的聲音不大,卻句句清晰,不論遠近與否,都彷彿他正在面前說話。
眾人素聞長生島武學精妙,今日先是有荊玉二人的絕妙身法、又有相里六辭的大音希聲 大象無形之內功,不免內心納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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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陰陽宗龍如還,想請長生門指點一二。」此聲低沉卻語調婉轉,引得人尋聲而去。
只見陰陽宗的船上走出一名身著紫紅雲紋霞披的男子,外頭罩著捻金薄氅,打扮不男不女,很是怪異。男子面如傅粉,嘴上點著深紅的胭脂,神情裊裊婷婷,一雙媚眼橫沉,恰比紅鸞香帳裡,一隻朦朧的彩雀。
「這個龍如還,男不男、女不女的,又使得一手怪異武功,南桑師兄你說怎麼辦才好啊?」鍾霓笙轉身詢問一旁的君北桑。
「這….」君南桑也正愁要怎麼讓長生門應戰又不失面子和裡子。
龍如還瞧著趙夕雨的方向道:「女娃娃,你生得這麼美不來讓大家瞧瞧嗎?」接著又怪異地嘿了一聲。「要不同我比劃比劃,輸了就把妳這皮囊給我?」
江湖上曾有傳言,龍如還修行的武功詭譎,須以人面入藥方能練就此番武功,而龍如是又喜歡漂亮女子的臉蛋,此番他看上的便是趙夕雨這張未有一絲差池的美艷。
趙夕雨面色鐵青,她氣得滿頭金花樹步搖亂顫,拾起放在案上的薔薇玉石寶劍,一個箭步跳上比試台,一身明黃散花如意霓裳,綴滿虎睛石與月明珠,整個人富麗堂皇的好比金絲細鑄的宮鳥。
「你個臭妖怪,少拿我來做你的春秋大夢!」話音未完,錚地一聲長劍出鞘,直指對方心頭。
劍尚距十步之遙,四名出自宮中高手的暗影衛便搶先擺好陣勢圍住龍如是,只見龍如還魅影一閃,竟讓四位高手刺到他的殘影。
「呦,這便是長生門的待客之道啊。」龍如是摀嘴笑道。
「你們給我退下,我要揍他!」
「小…姑娘你不是他的對手。」面具後的一名男子道。
「沒打過我怎麼知道!」趙夕雨劍鋒一轉,揮向四名刺客,長劍卻被一手穩穩抓住,不論她怎麼使勁都掙脫不了,於是正欲棄劍想朝他揮掌而去。
「相里掌門,這便是長生門和朝廷的待客之道嗎?一個漂亮小娃娃竟想如此佔我陰陽宗的便宜。」坐在南處的陰陽宗宗主龍不悔揚聲問道,而此言一出不免讓台下竊竊私語。
「妖怪他爹,不許你罵我師父!」趙夕雨怒斥。「你肯定也是個臭妖怪才能生出個噁心的怪物。」
龍不悔未料趙夕雨如此出言不遜,心中勃然大怒,大掌一拍,一只茶盞眨眼的功夫便要打碎趙夕雨。另一處發來的一顆珠子擊碎了茶杯後,四人暗衛才反應過來將趙夕雨以四象陣護著。
此顆珠子正式萬霆方丈手上的念珠,原是默不做聲的他徐徐道來:「阿彌陀佛,龍宗主,趙姑娘出身貴重,要是真傷了她,怕是要有腥風血雨,還望宗主慈悲。」
「出身貴重就能口出惡言嗎?」龍如還反諷一笑。「長生門和朝廷倒是護短,置江湖道義於何地?我看啊,長生門這天下第一門派也不過就是虛名。」
局勢正危之際,先是兩條粉色的長長絲緞北面的山處飛射而出,而那在萬霆方丈右側的兩位聾啞僕人接過了綢緞,綁在桃花樹上。粉色的幔帳玉輦吊著綢緞緩緩飛來,粉色的花瓣如天女散花,落櫻繽紛,暗香浮動似有聲,而玉輦上停著一對黃鶯鳥兒,正啁啁唱著早些時刻的樂曲。
「有趣有趣,我堂堂長生門怎麼就是空有其名了?」玉輦上的女子看不清模樣,只知道她的聲音稚嫩,比新鶯的鳥鳴更晶瑩剔透。
「見過小師祖。」長生門眾徒弟聽聞少女的聲音,俯身跪地道。
待到玉輦落地,聾啞僕人向前揭開簾帳,從裡面走出一名手捧著天青色花瓶的少女,模樣不出十六歲。芳盡歇個子嬌小,四肢卻十分纖長,白的幾近透明近乎隨風散去,眼眸沁著涼意卻在眼尾泛著淺淺紅暈,是臉上唯一的血色,神清骨秀,香嬌玉嫩,上著桃粉雲錦衫,紋著淺白小花,下著珍珠白藕絲緞裙,明明是少女的模樣卻挽著婦人的墮馬髻,用半透明的粉色絹帶綴著,別著一隻銀白翦桃細簪,彷彿一樹暮春的桃花成精,說不盡的靈氣與傲然。
「真乖。」芳盡歇的眉眼裡透著不屬於這個年紀的慈祥與淡然,她頓了一會兒,定眼細細打量著龍如還。「你叫龍如還,好一個山色幾朦朧,如見美人還啊。」語調一轉。「論輩份你爹和萬霆老和尚也得叫我聲祖奶奶,你還不拜我?」
「你!」龍如還未曾受過這樣的脾氣,氣得怒眼圓睜。
芳盡歇雖是十六歲的少女,卻因師承八十年前威震江湖武林、名揚四海八方的「柳夢一劍」池容橋,池容橋在長生門裡拜的也是比同齡人更高幾輩的師父,因此芳盡歇作為池容橋唯一的弟子,輩分自然高了。
「你剛剛不是要打賭麼?要不這樣,要是你贏了,你要扒誰的皮,我都扒給你。」芳盡歇走到桃花樹下,素手一挽折下一枝桃花。「不過,要是你輸了,我手邊殘奴們正好沒有閹人,你就留在我身邊給我做牛做馬吧。」
她一招「卿山折花手」,不驚擾半分花蕊,如此功力已讓幾位江湖名流畏然,他們未曾想過如此殺人於無形的手法能被使得如此出神入化。
「這手法光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就能如此細無聲,要是那折的不是花…」乾坤派掌門晁天昀感到一股寒意竄上脖頸。
龍不悔自然是看出了芳盡歇的武功,不免忙道:「芳小前輩,您雖然年紀輕輕,可到底輩份不該與小兒同台較量的….」
芳盡歇巧笑道:「那自然啊,不過我也不是來較量的,只是來給你兒子一點指教。
「不如這樣好了,只要他能打落這枝桃花的一片花瓣,便算他贏。」
「好!芳前輩果然氣度不凡!」龍如還一聽到這個賭約,不免失笑,他練了一身顛鸞倒鳳的歪斜武功,其掌勁狠辣絲毫不輸武林好手,他自栩就連是萬霆方丈這樣的高手他也能過個幾招。
芳盡歇並不著急,將手中的瓷瓶交給啞巴之後,徐徐走上試臺。
「小閹孫子有請。」
紫影一卷,霎時,龍如還已懸在芳盡歇的上方,他一腳朝她踢去,芳盡歇頭輕輕一撇,而龍如還的攻勢卻突然轉變,勾起腿已膝處朝她殺去。
芳盡歇順著他的內力繞了一圈,正是一招「桃花逐水」。然而她的身影卻是如群山疊伏,時高時低,掌法千變萬化如狂風暴雨,意求「山無數,亂紅如雨」。
龍如還這才發現,她掌法的奧妙之處,即使她出手快,手中的細蕊依舊聞風不動。而這是當年池容橋打遍天下無敵手的絕活之一:「揉春剪雪神功」,將內力凝結成細細的長絲纏在長柳軟劍上,能使長劍無堅不摧又可以反覆轉折。
而芳盡歇用此功將內力凝在花蕊上,故能大揮大撒而不移。她的身姿飄搖不定,若大風一吹即散的煙霧,卻又招招對準龍如還的要害,使其無還手之地。隨後,她一腿踢上龍如還的胸口,龍如還落下試臺,來回不過七招,輕易勝出。
「這個陰陽悖經也不過如此。」芳盡歇瞇著眼睛笑道。
龍不悔見狀勃然大怒,一招陽鉤掌朝芳盡歇的身後打去,未料竟是撲空,待他識清這是龍如還早些時候的功夫時,芳盡歇已經接過啞巴丟上了的瓷瓶取出裡頭的樹枝。原來那是ㄧ枝用翠石打磨的桃花枝,做成樹枝處是以極細的刀劍銜接,泛著冷冷銀光。
「龍乖孫子,你也想要當我的家僕嗎?」芳盡歇在他身後問道。
龍不悔命人取劍,一會兒他的徒弟便取出了一把龍吟劍。龍不悔一身陽剛內功,行走江湖罕有敵手,十分自負。
「陰陽宗龍不悔,請小前輩指點一二。」
「你的劍不錯,可你擔的起這樣的劍嗎?」芳盡歇話未完,龍不悔一劍封喉,是一招「游龍戲水」,粉影如一團雲霧散開,在他的身後用了一招一模一樣的「游龍戲水」輕輕地劃傷他的後頸。
芳盡歇內功以武林絕頂高手而言不算深厚,可勝在她穎悟絕倫,自創無數心法,旁人是四兩撥千斤,可她卻能夠四兩覆千斤,又有過目不忘的本領,是唯一讓江容橋自愧弗如的人。
「北楊師兄,小師祖可是在用陰陽宗的武功戲耍龍宗主。」
「師父曾說,小師祖獨抒性靈又聰明過人,什麼上層武學她只需要窺其一就可以融會貫通了,我原以為這只是個玩笑話。」
龍不悔無論使出什麼招式,下一秒芳盡歇就用他前一招來擾亂他的劍法,似龍不悔的殘影一般。龍不悔方寸大亂,一招「屠龍快劍」匯集他畢生功力,直指芳盡歇眉心,豈料他的劍式尚未完成,芳盡歇便早一步以一手指點上他的眉心。眉心劇痛的同時,龍不悔感到一股痠麻從手處蔓延,原是芳盡歇用了「霧裡偷花」,又將聲東擊西之勢用屠龍快劍的方式打去,不僅奪了龍吟劍,還重傷龍不悔。
「阿彌陀佛…」萬霆方丈走到芳盡歇面前,身後的一名少年和尚扶起了龍不悔。「芳姑姑手下留情,妳已傷了龍施主的筋骨,比武求得是勝負虛名不是生死命關。」
芳盡歇鮮少和人比武,自然不懂分寸,蹙眉道:「他這樣會死嗎?」又旋即笑道:「十三年前的雷將軍在沙場上也是只求勝敗不求生死嗎?」
萬霆方丈沉默半晌,他慈眉善目裡盡是威儀,道:「貧僧已入佛門,已忘前塵。」
東風細拂,人物猶在,往事欲辯已忘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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