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疊翠嶂山裡有一個村莊,叫做無二村,村人十分迷信雙數乃不祥之兆,因此家家戶戶凡事都以單數,只要是出現雙數的生靈,就會連夜燒毀,尤其是雙生子,在村內更是大忌。
君家兄弟出生在一戶鐵匠人家,父親君瑞衡是村里有名的鐵匠,他打造的鐵器堅固耐用,也會將鐵器賣給往來此山的商隊,為人善良直爽,是村民口中的大善人,娶了慶華城內一名畫師的女兒林絳,兩人舉案齊眉,生活和睦,平時在君瑞衡在煉鐵時,林絳便打理家裡的花草樹木,種了瓜果蔬菜鮮美玲瓏,不算富貴,卻也過得怡然自得。
如此安寧卻好景不常,他們生下了一對雙胞胎,君北楊和君南桑。兩兄弟在胎中時個頭很小,因此未引起村裡人的關心,兩夫妻實在不忍傷害自己的骨肉,便偷偷瞞著村裡人將孩子養在家裡的內室。等到還大一點後,兩兄弟輪流到村裡玩,另一個就在家裡學畫畫或打鐵。雖是孿生兄弟,可兩人實在不像,個性也完全相反,好在林絳畫工精妙能夠讓兩兄弟外出時長得一樣,且兩人都極力避免和彼此的朋友相處,那些孩子年紀小自然看不出什麼端倪。
說來古怪,在君家兄弟出生以後,村子收成一年不如一年,只有君家的菜圃長得又大又好,日子苦時閒言閒語終究成了村裡人用來療飢的處方,人言可畏,在眾人強烈地注視下紙包不住火,君家誕下孿生兄弟的事東窗事發,村民們嚷嚷地要燒了他們。一天夜裡,君家鐵舖放著的煤助長火勢,紅豔豔的火焰直指天聽,天空像一塊隱隱燃燒的煤,炙熱且隱忍。
像是被觸怒般,一場洪荒大雨撲滅了這場火勢,雨水就像萬劍歸宗瘋狂地落在疊翠嶂,驟雨猝不及防迅速浸漫山頭,似要以洪雨之勢併吞,無二村因為過往砍樹的習慣,土水鬆弛,整座村就像移動的泥雲,直往海裡去了。
君北楊和君南桑被綁在木樁上,在無量海裡載浮載沉,一路飄到了長生島恰好被欲以浪濤聲為曲的荊琴竹和玉腰奴遇上,便命人來將他們打上岸。
一開始兩位是隨著荊玉二人住在霧非崖附近,也學了幾個月的武功,可惜二人對音律舞蹈完全不通,荊琴竹這人脾氣佞怪,相較於武功高強的徒弟更喜歡精通琴棋書畫、能歌善舞的全才,兩兄弟便輾轉到了相里六辭門下。
二十逾載過去,當年無二村已經不復存在,僅有一戶人家,是從前的君家鐵舖,外頭高高掛著繡有「君」字樣的旗錦,門外有一枝楊柳,柳枝隨著薰風在清淺的河流裡盪漾。不遠處是一顆桑樹,樹上結實纍纍,桑椹透著瑪瑙般的光澤。
鐵舖的後頭是一座簡單的磚瓦五開間院子,樣式簡單寬敞,屋內沒什麼擺設,就是木雕桌椅和書櫃。
開闊的庭院內有一處菜圃,種植了好幾種不同的菜豆,較遠處還有雞舍,養了幾隻雞和兩匹馬。庭院中央是高高的籬笆,一側淺紫朝顏花攀上,另一側是絲瓜黃花。朝顏花那一側是這戶人家平時生活的地方,蓬草搭了一個小亭子,擺了草蓆木案,還有幾棵大樹,其中一架小鞦韆高高懸著,雖不是雕樓畫棟,卻也是極盡山水之美。
錚錚的敲鐵聲一刻不曾停下,那鐵匠容貌秀靜,一雙杏眼澄然卻淡漠,皮膚因為鐵爐裡的熱氣而潮紅,雖是粗布衣裳卻也是乾淨俐落,幾顆汗滴從他的額間沁出,令他周身的陰冷多了幾分膏似的凝重。他生得不似這種做粗工的人,嘴角的兩顆痣使他的漠然多了煙火氣。他身板精瘦,不似一般鐵匠的魁梧,可是他就像擺鐘來回敲打大鎚,不曾喘息。他是曾經在江湖頗有名氣的「苦面白貍」君北楊,是連得三次天下第一的相里六辭之徒。九年前在長生島結束群英宴後,他們君家兩兄弟便隨著幾位武當派子弟一同到六洲大陸闖蕩江湖,手刃了一些在江湖上興風作浪的邪魔歪道。兩人一套「軾轍劍法」猶如驚鴻乍起,遊龍甫落。
後來君南桑在一次抓採花賊的路上救下了旻珮郡主孟襄襄,兩人相濡以沫,情投意合,君南桑變成為了高門貴婿,也因為一身好功夫,被孟襄襄的父親襄陽王提攜為一位鎮北將軍,帶領襄陽君守衛北疆有功,更是被封為鎮遠侯。可造化弄人,君南桑在四年前因為北域與魔教中人勾結,出征北域變得艱困,雖救回了在北域的邕朝質子,卻也重傷不治,命喪風雪。
自此君家兄弟雁行失序,孤鴻對影成雙,君北楊再也使不出他們兄弟專屬的「軾轍劍法」,悲慟難平,黯然退出江湖,歸隱山林。不過君北楊早已鑄劍聞名天下,離群索居非易事,因此他便讓以前結識的朋友待他傳達,他只為生活鑄劍,不為道義與權勢而左右。因此最多是打一些菜刀柴刀給山下的人們使用,再不然就是接受門派的委託鑄造一些刀劍,當然如果錢給的夠多並且他興致不錯,他自然也願意花心思鑄造一把絕世利劍。
「爹爹我們回來了!」
聽聞孩童稚嫩的聲音和門外促急的步伐,君北楊這才停下手裡的大鎚,將炙鐵取出來放在一旁的冷池浸著。他擦了擦身上的汗,將粗衣圍裙解開,轉身走出門外。
迎面而來的是一對年紀尚小的男女,男孩兒手裡拿著木劍,女孩兒手裡捧著一束斑斕的野花,像是粉雕玉鐲一對娃娃,他們是一對龍鳳胎,兩人的嘴角都像君北楊一樣有一對痣,男孩兒眼睛較圓一些,女孩兒則是一雙深目愁胡,他們分別叫做君弦深和君玉冷。
「爹爹你看花。」女孩湊上前來,忽閃忽閃的眼裡全是天真爛漫。
「真漂亮,哥哥有沒有保護好你們。」君北楊低下身子摸著君玉冷綴滿鮮花的辮子。
「當然有啊!」男孩在後方揮舞著路邊撿上來的木棍,一手還提著果籃子,裡頭盛著各色野果,透著瑩瑩的山水氣。
「真棒。」君北楊接過孩子手裡的果籃,吩咐他們去洗手更衣,便走向還在後頭的婦人。他連忙接過藍衫女子手中的野菜。
「我們回來了。」藍衣女子挽上君北楊的手,聲調挾著遠疆的韻味。她的眉目深邃神秘,瞳色彷彿捲著滿天黃沙,下半張臉又噙著溫婉的笑意,像石洞壁畫的九天仙子,寧穩安然又恐隨風飄去,好比沙漠裡的海市蜃樓,疏遠渺茫卻無處不在。她穿著海藍銀鈴襦裙,又用銀藍色的薄紗覆上,纖細的手腕繫著鈴鐺和銀環。
她是莉芙緹亞,在蘇格威族語意為彩色的星海,她的部族在西州是膠彩為生,卻在六年前因為外族入侵導致族人離散,又被人口販子拐到洛陽城,好在當時遇上了行俠仗義到君北楊,就在洛陽城到一個畫坊幫忙打雜。那時,他給莉芙緹亞取了一個極美的漢文名字,程星芙,意味繁星落城,慢若浮光。
而君北楊就在隔條街的地方開了鐵舖,他打造的兵器削鐵如泥,聲名遠播,不少軍士都請他幫忙鑄鐵器。後來兩人日久生情,便共結連理,直到君南桑身亡北域的消息傳來,君北楊失魂落魄,於這樣經歷太多的雙生子而言,雁行失序好比失去鏡子中的自己,愁思良多,他們決定一同退居山林,僅與幾個故人往來。
山風徐徐,君北楊嗅出了不屬於這座山的香氣,此香淡然卻淵遠,彷彿玉石冰晶生香,給人錯覺的晶瑩透明,君北楊自是熟悉不過,隱隱約約的風聲裡,他亦聽出了親切的劍鳴。
「小芙,妳先回屋裡去,妳的病才剛好。」程星芙學了幾年漢語,雖不致精通,卻也聽出了君北楊語氣裡的不容質疑和維護。
待程星芙進屋後,君北楊將菜籃掛在了籬笆上,甫一轉身便看到了一架粉玉色的輕輦從遠處的河道悠悠靠近。玉輦前後是撐著琉璃槳的一對男子,粉鑲金紋的薄紗幔帳裡坐著一個瘦小女子,正是長生門輩份最高的師祖,芳盡歇。
芳盡歇等到阿璁與阿琩將小轎落定後,緩緩命二人捲起簾帳,方才探出她的身子。甫見故人時,君北楊神色詫異,距上次他倆見面已過八九年有餘,算來芳盡歇也是二十四歲左右,可這些江湖夜雨奔走悵行的年月裡,芳盡歇竟是容顏未改,真若瑤池仙童,香嬌玉嫩卻在眉宇間有著神像的凝然。
「不肖徒孫拜見小師祖。」君北楊扣身行禮,多年過去他做來這些長生門的規矩倒是生疏了。
「沒事,長生十年夢影,還歸山水稼軒。」芳盡歇語氣仍有稚氣,這十幾年來她在長生島上見過門生若干,彷彿連著他們的生平也過了一次。「你這樣的生活也好,遠江湖恩怨,自得其樂。」
君北楊嘆道:「在島上的那十年當真如小師祖所說,如幻夢泡影,卻也不真實,猶如一夜魚龍舞,邯鄲夢醒,海市蜃樓。」他心裡明白,像師祖與師父那樣的天縱奇才,方能領略武學至真,而他們兩兄弟不過是僥倖誤闖仙島,一窺至上武學之一二。這些年來,他已經很少夢到島上的事物了,天地鑒水色煙波與雲銜山霧雲緲緲已是他柴米油鹽的生活中極遠極模糊的回憶了,他也不是很清楚那個曾經試圖教他吹奏樂器的初戀師姐是什麼模樣,那時候還沒有那麼多經年舊恨磨得他飽含風霜。
芳盡歇笑了,她聽出了君北楊口中迷濛未醒的夢,原來當年是她教了君家兄弟「軾轍劍法」,有幾招劍法講求有常無常不過人間一瞬,是以魚龍共舞、夢迴南軻、樓臺海影為名,講求二人一前一後使劍時實虛相並的攻勢。
「不錯。」芳盡歇笑道。「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又轉道:「今日來此是有一事相求。」
語落,便從阿璁手裡接過一對極細的長劍,劍柄如拐,模樣樸素,劍鋒卻紋著花蟲鳥獸,泛著盈盈粉光。
「這是五師…是陳夫人的劍,怎麽會到小師祖手裡。」
「解鈴還需繫鈴人,我要你毀了這對劍。」
君北楊恍惚地想起多年前一個暴雨夜裡,趙夕雨,又或者說當今邕朝最尊貴的曦和公主,懿安先皇后宋眠鹿之遺女,孟為蝶,也是當今的宰相夫人。君北楊未曾見過如此狼狽的她,卻也深刻體會何謂書中的淡極始驚花更艷,雨水沁得她肌膚皙美,脆弱單薄卻又不可逼視,眼睫上的水珠欲落且懸。
陳夫人孟為蝶帶來了一塊玉瑩光芒的晶礦,礦石極硬卻難以成劍,她要君北楊按照圖紙造一雙可以藏在輪椅裡的長劍。
原來陳相是陳太傅的外孫,一開始從父姓叫做不辭雪,後來一場時疫被帶回京城養病,幾番鬼門關前才救了回來,陳太傅聽算命先生的話,將自家命格過給他,改名叫陳無玦。說來也奇怪,自從他改名後雖有早年落下的病根,但仕途卻一路順遂,由皇帝親自指婚,一朝皇權富貴。
陳無玦官場上順利,卻難防小人,饒是娶了尊貴無比的公主,府上刺客卻不減反增,因此孟為蝶求劍便是為了能夠在丈夫身後護著他。
早在她還是趙夕雨的時候,她因為一時衝動傷害了同門,被相里六辭廢了大半武功,攆出長生島,好在有帝王蠱續命,才輾轉回到公主府。她一柄薔薇玉石寶劍與百花劍法早就不如當年精妙。君北楊刻意將劍打造的輕些,上頭細雕的圖紋便是為保劍之鋒利與剛硬而刻意為之的。
「小師祖這可難為了,這把劍上的礦石是當年陳夫人以皇宮至寶為引鑄出來的,其經火淬而再無一物可摧。」君北楊苦笑道。「不曉得小師祖為何執意毀去此物?」
芳盡歇沉思片刻,娓娓道來一樁不過幾年的荒謬往事。
原來,當年曦和公主對相里六辭一往情深才動用了各種方法化名為趙夕雨,拜其為師。在長生門四五年,她總在相里六辭的鞍前馬後照顧著,她尤善茶道,每天早起就為了取朝露釀茶,可惜相里六辭並不待見。公主縱然心高氣傲,也到底是金枝玉葉,容不得半點不順快,終究是情根毀損,半生錯付。
後來公主被逐出師門,回到京城不久後,島上便捎來喜訊,是宰相娶親,皇帝嫁女,廣邀名士。相里六辭明白這是朝廷顯威,帶著賀禮赴宴。而此行之後相里六辭便總是鬱鬱寡歡似是心中有罣礙卻又難以言喻。後來再得一次天下第一後,那時一同隨朝廷來島遊玩的宰相府一行人在回船上遭人殺害,公主跳海殉情又被相里六辭救回來,可惜她三魂七魄盡損,常年昏夢,醒時有如行屍走肉少言寡語或瘋言瘋語自尋短見,若非帝王蠱保命,恐怕早已瘞玉埋香。
相里六辭更瘋,旦暮時犯花魔酒病,慣聞他鶴唳猿聲,守清夜藥罏丹鼎,偶爾還要拿起公主的雙劍往海裡去殺人。
芳盡歇雲淡風輕地說著一段她靜睹的故事,彷彿她不曾明白這些用情至深。君北楊久久不能平復,這些年來他早已離江湖事物太遠,這些經年累月的消磨猶如利刃出鞘,鋒芒震制,等到他開口時,才發現自己正在顫抖。「師父他…還好嗎?」
「成天犯著瘋病呢,又要美人醒又求美人忘。」芳盡歇扶著手臂上隱隱作痛的傷。「前些日子我去壓星水榭搶了這雙細劍,這王八掌門徒孫,一身武藝空瘋魔就是了,要不是我告訴他能夠以蠱塑命,恐怕要把他打到半殘了。」
「不過以蠱塑命也會出事的,我是堅決不願再做了。要不是看小美人徒孫情深似海卻無半分邪念,我也不敢提及此事。」
芳盡歇端詳著這兩把劍,她共情至真,能感受到孟為蝶握著此劍時極其真切的情感,她就是這樣的人,有人待她好,她便待他千倍萬倍的好,芳盡歇很羨慕她,至少到故事最後,她並未錯付自己。
依芳盡歇的功法,自然能將內力灌入刀劍的細理,然後毀去,可她實在捨不得,捨不得這樣曾經明晃晃的真摯,代表在那個活屍般的麗人曾經鮮明的證據被自己所殺,於是她找上了君北楊,不過他也無可奈何。
芳盡歇望向他身後鐵舖與家舍,到底是長生門中人,幾處都有島上的景緻。她道:「那麽你就當作我把它們丟盡大海裡了,這對劍留給你了,我看,很適合你的孩子們。」
語罷,她便坐回小船轎,順著河水一路向海,黃鶯唱著新曲,餘香久久不散。
悠悠綿綿的風裡,傳來她清晰的耳語:「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可惜世事總在別時圓,嘆不如不別不圓;江移岸改安可知,獨與高山化為石。山高身在心不移,慰爾行人遠行役。從此「長在」改名叫「雨尺從心」,「莫離」換作「日竿隨意」。
「文似朱弦叩愈深,性如白玉燒猶冷;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朱弦亦可淺叩,白玉又豈是永常。」
很久以後,江湖上有一對漂亮的男女,各持一把細劍行俠仗義,無拘無束,是眾人最羨豔的快意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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