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致宇溜著滑板,一路來到忠孝新生站。他最喜歡台北的一點就是規劃良好的人行道-他記得小時候住在嘉義市郊區,摩托車和行人在白線內混在一起的雜亂,絕不可能可以溜滑板。
他搭上往文湖線的捷運,在中山國中站下車,他的國中好友,盧語絃在出口等他。語絃住在這一帶,若不是爸媽堅持讓他跨區就讀敦化國中,兩人也不會認識。致宇對此嗤之以鼻,畢竟他高中也沒有因此考的比較好。
語絃是建中滑板社社長,他們平常在新生高架橋下練習,兩人只有在段考結束後才會抽空見面。現在他們一同溜向榮星花園,夕陽逐漸西沉,路燈亮起。
「所以,你最近怎麼樣?」在語絃徹底的把下一屆滑板社幹部批評一次以後他問致宇。致宇在公園入口處停下滑板,兩人走上碎石子路。「我有跟你說瑟昕出院了嗎?」
「講了大概一百次了吧。」
「好吧。說真的,她快把我逼瘋了。」直到說出口,致宇才意識到真相聽起來有多刺耳。但不像凱恩,語絃沒有多說什麼,他只是平穩的向前滑:「她又在情勒你了?」
「算是吧,但不是那件事情。那件事有點算是我的錯。」致宇沉重的歎一口氣。「我對她感到很無力。我是說,我們都要三年級了,但她感覺一點長進也沒有。她還是常常翹課,常常不交作業,常常不考試,而你知道這整個情況裡面讓我最煩的是什麼嗎?她很聰明的,她只要願意讀一點點書,至少不會被當掉。」他低著頭,聆聽輪子平滑的駛過水泥路面的聲音。「我覺得我自己會很受這件事情影響,不知道,就會很分心,甚至因此很氣之類的。」
「等等,我以為她生病了?」
「她調藥之後好多了,她是故意的。」
「所以,你覺得喪氣?無關感情,只是氣她不夠努力?」
「也不能說無關感情...我非常關心她,但我把她視為...」致宇猛然停下滑板,這個頓悟令他驚訝到幾乎說不出話。「我猜,我現在想到瑟昕時,我先想到一個我必須要照顧的病人...然後才是女朋友。」
兩人都因為這句話而靜默了一陣子,然後語絃開口:「那我說女朋友的時候你想到誰?」
「陶思涵。」致宇脫口而出,然後語絃大笑,用力的捶了他一下。「你這爛人!」
「好吧,好吧,等等。」致宇在一旁的長椅坐下,把額頭埋進手裡。「我喜歡陶思涵?」
「你自己剛剛都說了。而且,很明顯,真的。」
「我不能...我絕對不可能喜歡她。」致宇深吸了一口氣。「首先,她喜歡曾凱恩...」
「那個萬人迷?」
「一點也沒錯。其次,我不可能跟她分手,如果她因此...」致宇想到她可能會做出的事,就不禁打了個寒顫。
「恕我冒犯,梁瑟昕是真的很喜歡你?還是她只是對你也有莫名的依賴情節?」
「呃...我猜,都有?」
語絃繞著圓圈溜,聳了聳肩。「如果你真的很害怕的話,或許不該跟她分手。」
「但我好累,跟一個生病的人在一起...」致宇想起那一串串負面的簡訊,因為夜半手機鈴聲突然的驚醒,在店裡瑟昕突然對客人發飆時只能由致宇負責道歉;他永遠不知道下一秒該面對什麼樣的情況。一開始他還可以說服自己這是一段感情中的刺激感,但一年過去,他早知道這不是事實。
「我覺得你和思涵在一起情況可能會更複雜。」這是語絃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致宇只是點點頭,然後轉移了話題。
他心事重重的回到家,爸爸在客廳裡皺眉看新聞,不時發表幾句評論。 沄宣則和媽媽坐在餐廳桌前,一邊吃著派一邊興致勃勃的談天。
「又一個隔壁的派?」致宇掛起外套,媽媽誇張的閉上眼睛仰頭:「思涵媽媽的手藝實在太好了。要不要來一塊?」
「不用了。妳們吃不膩嗎?」
「怎麼會呢?」
致宇搖搖頭,目光轉向沄宣。「姐,妳是不是有失控的轟炸這本書?」
「你要借?」
「對啊,我專題要用。」致宇和沄宣走上通往書房的走廊,沄宣偷看了弟弟一眼,深吸了一口氣。「好,這會聽起來很奇怪,但我把那本書借給敏安了。」
致宇一時反應不過來。「蘇敏安?跟我一起做專題的敏安?」
「跟你...一起做專題的敏安,沒錯。」
「妳為什麼會認識她?」
「嗯,她的舞社有一次來政大表演。」
致宇皺著眉,仍舊無法理解。「然後...?」
「就是這樣啦,我們認識了。」沄宣的表情顯示她不想多談。「對了,趁我有回家,我得問你一件事。」她在致宇旁邊坐下來。「記得上禮拜發生什麼事嗎?我以為你說你再也不會再把瑟昕留在一個陌生的地方了。」
「我們家又不是台南。姐,我覺得...」致宇驚訝的發生自己的聲音居然有些哽咽。「我覺得,我跟她在一起的時候好像沒辦法控制我自己。我會很容易生氣,我沒辦法冷靜下來...好像我有什麼,情緒控管問題之類的。」
「致宇。」沄宣要弟弟抬頭看自己。「在我看來,你和她在一起並不快樂,而我不想看到你這樣。」
「我不能跟她分手,我不能讓她的情緒有劇烈的...起伏,連她的社工都這樣說。」
「致宇,你可以為自己做出最好的決定嗎?」沄宣閉起眼睛一會兒,彷彿正在回想的回憶使她無比痛苦。「分手就是這麼回事,如果處處都為對方著想,那這段感情永遠都會藕斷絲連的。」
「妳真的可以就這樣不管對方的感覺?」
「我前幾天就這樣做了。」
致宇現在沒有心情探問她那個神秘的前任,他顫抖的吸了一口氣。「所以我真的必須跟她分手。」
「你讓這件事影響你太多。退一步是好的,相信你姐姐。」
「好吧,謝了。」致宇站起來,回頭看著她。「要出來了嗎?」
「嗯嗯。」沄宣關了書房的燈,致宇在黑暗中看不清姐姐的輪廓。「你可以直接請敏安把書還你嗎?我跟她可能一陣子不會見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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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春天如微風一般稍縱即逝,夏日的暑氣悄悄湧進台北盆地,思涵終於下定決心把冬天的衣服收起來,穿上無袖洋裝和高跟涼鞋。她在兩旁樹葉逐漸長出的人行道上轉圈圈,跟著耳機裡的音樂一起:「這是Arctic Monkeys,太好猜了。」
「是嗎?」致宇看起來很失望,思涵笑著點點頭:「沒錯,而且你的音樂品味實在狹窄。換我了。」她換了一首歌,兩人一邊聽一邊走進捷運站。
「Amelia Moore,這首妳以前給我聽過。」
「她棒透了。我要把這首聽完。」思涵假裝任性的說道,一邊把悠遊卡按在閘門上。致宇沒有與她爭辯,只是微笑著。
他們要去國家圖書館聽一場阿嘉莎•克莉絲汀的講座,由一位台大外文系的教授和劍橋大學的助理教授所主持。思涵在幾個禮拜前就十分期待這個活動,甚至擅自幫致宇報名。她注意到致宇最近對她的態度有些不同,但她也說不出哪裡改變了。她決定不去多想,就像她現在對生命中許多事物一樣-她再也不想思考了。她現在懼怕自己的想法,她再也不願意鑽牛角尖。
因為上禮拜已經是第三次的恐怖攻擊,思涵不知道還能如何形容這樣的崩潰。自從辯論比賽以來,每個月她都要經歷一次,而不在發作當中,她只想好好的呼吸空氣,品嚐陽光的香甜-當那樣的痛苦褪去,世界於她來說就像天堂。
整場講座中思涵都全神貫注的聆聽,兩位教授用英文對談著阿嘉莎的經典作品和寫作手法,她又欽又羡。自上高中以來,思涵讀課外書的時間就較以前少了很多,但她從未停止閱讀阿嘉莎的作品。
「看吧,這就是為什麼我想讀外文系。」講座結束後,思涵和致宇沿著凱達格蘭大道走,思涵的心思依舊縈繞在剛剛聽到的內容上。致宇點點頭。「我會說妳非常適合。我們找個地方吃飯好不好?我餓死了。」
「我也是。我想前面有一間墨西哥餐廳。」思涵說。「反正我有事情想跟你說。」
「我也有事情想跟妳說。」致宇回答,兩人對看了一眼,思涵先轉開:「我們太久沒聊天了,嗯?」
「可能喔。」
午餐時兩人都各自沉浸於自己的心思當中。思涵不知道致宇會如何反應她想告訴他的事:也就是自二月以來每月一次的崩潰,她再也忍不下去,她必須找個人談。她也好奇致宇想和她說什麼,因為他看起來同樣緊張。
「妳先開始吧。」當甜點送上來時,致宇先發制人。思涵深吸了一口氣。「好。先說我不期望你懂。」
「妳就告訴我吧,沒事的。」
「我覺得我最近怪怪的。」思涵一說出口就哽咽了。她用力的盯著桌上花紋複雜的桌布。過了五分鐘後,她才又開口:「從比完辯論比賽以來,每個月我都會有大概一週的時間陷入這種很...焦慮的情緒,像是持續性的焦慮,好像我的情緒是蹺蹺板,只有焦慮和憂鬱這兩端,或是兩種都有,總之在那一個禮拜內我完全沒有一刻是心情好的...I never catch a break。這已經嚴重到影響我的認知,甚至是我的記憶力和睡眠之類的...反正就是一團糟。 」她吐了一口氣。「我只是一定得和某個人說,就這樣。」
「不,妳可以跟我說的。」致宇停頓了一下。「這樣的情況已經出現三個月了?」
「沒錯。」
「是...有哪件事情觸發這樣的發作嗎?還是它每次就突然出現?」
「第一次一定是因為辯論比賽。第二次...我不知道,段考吧,這一次則確實是突然發生,然後突然結束。」
「妳有...特別擔心某一件事情嗎?」致宇小心翼翼的問,思涵托著腮,望向窗外。「我想,第一個肯定是學測吧,而且我是焦慮到一個...我是說,現在才五月,但我焦慮到好像明天就要考試了一樣。我也會一直擔心萬一考糟了,或是考的很好,但準備個申那些的困難。我也沒辦法停止回想過去的每一件事,好像我從來沒有一件事情做對,我是一個很差勁的人,每一個我做過的決定都是錯誤的。」她苦笑的看著致宇。「抱歉,不是故意要這麼負面的。」
「陶思涵,不准說那種話。妳什麼都可以跟我說,好嗎?我不敢相信妳忍了這麼久。」
「我不想讓你再多煩惱一件事。」思涵的聲音很輕,他們凝視著對方,思涵知道致宇明白她的意思。「我只是...每一次,我都試著說服自己這會是最後一次了,而且說出來以後就好像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問題,你明白嗎?」
致宇點點頭,咬著下唇。「妳確實知道這...聽起來很像焦慮症吧?我不是在假設什麼...」
「沒關係的。」思涵打斷他,儘管自己的心聽到朋友這樣說以後,仍舊無可抑制的絞痛。「我搜尋夠多資料,我知道這可能是什麼情況,我只是不想面對而已。」
「妳說出來就是面對的第一步了。」
「致宇,你認識我一輩子了,你...」思涵的手指纏繞著髮梢。「你會覺得這很出乎意料,或是,我在你的眼裡變成一個不一樣的人嗎?」
「天啊,當然不會。而且說真的,我不是特別驚訝,我看的出你從寒假那時就很緊張了...雖然我不知道妳在焦慮什麼啦,因為,相信我,妳真的是個很棒的人,好嗎?妳根本不用擔心妳剛剛跟我說的那些事情。」
思涵微笑。「這些話對我來說很重要,謝謝你。」
「那妳打算怎麼做?妳要和妳爸媽說嗎?」
「這正是我想問你的。」思涵嘆了口氣。「我沒辦法想像說出來...而且,我不知道該怎麼做。大多數時候情況真的沒有很嚴重,而且...我不想吃藥,你懂嗎?那種藥感覺一吃就成癮了,我可不想被當個病人。」
「如果...有必要的話,妳還是得做出對自己最好的決定。」致宇說。思涵點點頭,感到胃逐漸扭絞成一團。「我會想想看的。總之,你想跟我說什麼?」
致宇的嘴巴張了又闔,最後他脫口而出:「妳...喜歡曾凱恩,對不對?」
這句話像是一顆炸彈在兩人之間爆開,思涵不知如何接話。是的,她當然喜歡凱恩,哪個女生不呢?只是這是她和致宇之間從不說破的一件事,說出口以後,那樣朦朧的曖昧不清的界線就被破壞了。她吞了口口水。「什麼?」
「抱歉,我...」致宇把額頭靠在手上,咒罵自己的愚蠢。「我不知道我為什麼問,算了。」
「沒差啊,我確實喜歡他,而且我想我們都知道。」最初的驚訝過去以後,思涵其實覺得有些好笑。「怎麼了嗎?」
「沒事。」致宇的臉漲的通紅。思涵歪著頭看他。「你不是幫誰問的吧?」
「當然不是。況且妳很明顯欸。」
思涵翻了翻白眼。「我能說什麼?他可能是我第一個喜歡的人。」
致宇臉上出現一種奇怪的表情,但是一閃即逝。「好吧,我猜他對於女生確實極具吸引力。」
思涵大笑。「不,我在一年級時超討厭他,因為他跟你很要好。不過他座位換到我後面以後,他會跟我講一些他家裡的事情,我對他的印象就整個改觀了。」
「等等,所以妳知道他家裡的事情?」
「大概?」
「哇。」致宇看起來非常驚訝。「欸,搞不好他也喜歡妳喔。」
「哈哈,非常好笑。要走了嗎?」
思涵想自己確實是喜歡凱恩的,而且已經好一陣子了。但誰又知道真正喜歡一個人的感覺是什麼?她不願承認,但有時她看著致宇,也會感覺到那種她在和凱恩在一起時的悸動。她不去管,因為她清楚凱恩喜歡的不是她,而致宇和瑟昕在一起。
她只是把airpods的左耳遞給致宇,按下另一首歌的播放鍵。
3.
當電梯顯示「正在上升,有人搭乘」時,凱恩蓄積了一整個假日的不安的預感終於實現。
那是一個平靜的星期日早晨。佳恩為每個人烤鬆餅,媽媽甚至從房間裡出來到餐廳加入他們。好久以來,凱恩第一次感覺到家庭的溫暖。媽媽不多話,但她微笑著聽凱恩和佳恩談學校的趣事,一切都很美好,直到電梯門打開,他最不願意見到的那個人走了出來。
「噢不。」佳恩放下她的玻璃杯。
媽媽的臉蒙上一層陰影,沉寂下來的風暴再次在她的眼中迴旋。她用力的握著盤子,然後出其不意的把它砸到對面的牆上。凱恩大叫:「阿妮!」
「你來這裡做什麼?」媽媽的聲音非常低沈,她歇斯底里的看著那個凱恩稱作父親的人。後者小心翼翼的放開行李箱把手,把雙手舉起來,眼前的畫面有些可笑-如果凱恩不是非常害怕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的話。「嗨,霈晞。」
阿妮慢慢地走向媽媽。「太太,我們先回房間休息,好不好?」
「不要,我要和他把話講清楚。他不准再來傷害我的孩子。」
凱恩驚訝的看著媽媽。他預期她會說出很多話,但絕不包括這一項。「媽媽,妳先回房間好不好?我們跟...」他嚥了嚥。「跟爸爸談談。」
經過一番勸導以後,阿妮把媽媽帶回了房間。凱恩和妹妹對看了一眼,在她的眼中看見相同的憤怒及茫然。他們的父親總是如此,突然闖進他們的生活,而凱恩毫無對策。
「聽著...」最後是爸爸先開口。「你們或許不想見到我。」
「猜對了。」佳恩咕噥。爸爸看著她。「我只是回來台灣辦幾件事,我沒有預期到...會見到她,我大意了。」
「你以為她整天都在房間裡嗎?」凱恩反嗆。爸爸挑起眉。「上次聽說時是這樣沒錯。」
「她有在變好了。如果你多打聽的話就會知道。」佳恩雙手抱胸。他們的爸爸嘆了口氣。「我們可以坐下來聊嗎?」
佳恩不情願的在沙發邊緣坐下,凱恩坐在她身邊。「聊什麼?我們沒什麼好談的。」
爸爸忽略他,對著佳恩說話。「妹妹,妳有收到生日禮物嗎?」
佳恩看了哥哥一眼。「收到了。」她低聲說。爸爸點點頭:「妳喜歡嗎?」
「很實用。」佳恩看起來不想再說了。凱恩看著她。「妳收了他寄的禮物?」
「那組美術用品很貴,不收白不收。」
「好吧,算了,不重要。你到底為什麼來?」
「我來看你們。」爸爸環視客廳。「你們過得怎麼樣?學校還好嗎?」
凱恩痛恨爸爸假裝關心他們的樣子,他感到噁心。「一切都很好,我們過得再好不過了。不過多虧了你,媽媽現在說不定又得吃鎮定劑了。」
「我很想跟她談談。」看到兩兄妹臉上的表情,爸爸連忙補充:「當然,不是現在。但如果可以...」
「我真的不認為。爸,她現在好不容易穩定了一點,你的出現...對她未必是好。」
凱恩瞥見爸爸的眼裡閃過了一絲受傷的神情。「好吧,我理解了。」他站起來。「我得去書房裡找我的資料了。」
接下來的一整天,公寓都籠罩在詭異的氣氛中。媽媽因為鎮定劑而熟睡著,佳恩和凱恩則焦躁的爸爸書房門前走來走去。他們試著做功課,卻總是被對方提出一個無解的問題而分心。傍晚時,阿妮把他們從房裡叫出來,說爸爸要走了。
「你要回美國了?」凱恩靠在門框上看眼前的男人彎腰穿鞋。他搖搖頭。「我會在台北待一陣子,我會住在南京東路那邊的公寓。我想...我不待在這裡比較好。」
凱恩沉默。他可以住在自己的公寓。現在他的妻小對他來說是不是只是房客的身份?還是收不到租金的呢。凱恩的腦海裡閃過各種想法,但他只是點點頭。「這樣可能比較好。」
「我還是想找機會和你媽媽談談,好嗎?」
「我沒辦法幫你。」凱恩沒有繼續說什麼,爸爸也只是吐了一口氣,把手放到門把上。「我理解。那你呢?」
「我怎麼樣?」
「這個禮拜在市立棒球場有一場興富發的比賽。」爸爸說,凱恩閉上眼睛。他不知道該如何拒絕。「或許吧。」
「嗯?」他爸爸看起來很高興,用力拍了一下凱恩的肩。「我會再和你聯絡。有什麼事情就打我的手機,好嗎?」
「我會的。」凱恩關上門,他因為罪惡感而咬著唇,因為剛剛說的謊話而手指交叉。
咬著唇,因為剛剛說的謊話而手指交叉。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SiFpH7Tqv
4.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tpGCtMyFO
「妳今天一樣七點會到店裡?」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NDUXQlIcr
瑟昕搖搖頭。「我今晚有事。我跟你爸媽請假了。」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1uNaqJaLJN
「哦?有事?」致宇挑高眉毛,看起來很有興趣。瑟昕聳聳肩。「嗯哼。如果順利的話我會讓你知道的。」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bPnfg7xXN
「好吧。明天見了。」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fTSXYrI9c
「明天見。」瑟昕捏了捏他的手,迅速背起書包走出教室。她騎一輛家扶中心老舊的腳踏車,不到十分鐘就可以回到中心裡。她走過陰暗、灰塵飛舞的大廳,魚貫的走上樓梯來到三樓的房間。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HcbSzP19N
在家扶中心裡,瑟昕和另外三個國中年紀的女孩共用房間,她很久以前就建立起自己的威嚴,現在其他的女孩幾乎對她言聽計從。她將書包扔在地上,往床上一倒,看著天花板上的水漬。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4KBPaUtH0
她沒有預期到會接到Francis的訊息。她從出院以來,想了幾百次該不該聯絡她,但最後另一個女孩主動傳了簡訊給她約瑟昕見面。她不確定兩人可以聊什麼,但還是答應了邀約。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IETKZDeUg
而距離赴約時間只剩半小時,而瑟昕還要搭捷運到台北車站。她從床上起身,拉開屬於自己的小抽屜,裡頭塞了她所有的夏天衣服。她穿上從舊貨店挖到的一件九零年代風格的短洋裝,泛著深藍色澤的黑色布料和她新染的紫色頭髮十分相配。她穿上最喜歡的馬汀靴,調整了一下腕上的手鍊。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rrWmiH3Wb
「妳今晚要出去嗎?」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hKORcQPez
「有意見嗎?」瑟昕看也不看剛走進來的其中一個室友。那個小女孩嚥了嚥。「沒有。妳看起來很好看。」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rB9xJaq9W
「我知道。幫我跟阿琪說我要出去。」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SjEVFAGVD
瑟昕在下班的尖峰時間花了將近四十分鐘才到北車。但她喜歡搭捷運。在剛上高中的那段時間,她會搭紅線的捷運一路搖晃到淡水,從地下的黑暗到地面上的陽光普照,她在淡海邊散步,鼻翼間充盈著海水的腥鹹。她喜歡捷運的噪音,足以淹沒她腦中的太大聲的思緒,她也喜歡行人臉上一致淡漠的神情,都有一種城市的風霜。她在人們的臉上尋找痛苦或快樂的痕跡,這使她可以暫時逃離自己心中的痛,那個以極緩速度侵蝕她的創傷。在捷運上,瑟昕可以暫時忘記自己是瑟昕,而這種感覺再好不過。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9Z3wM5sxYW
她走進北車地下街二樓的「兔子兔子」,那個女孩已經坐在角落,帶著大大的微笑朝瑟昕揮手。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wom7cB8d7
「Claudia!」Francis替她拉開對面的椅子。瑟昕挑高眉。「妳選了一家飲料店?」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f2heaEkxl
「妳很餓嗎?我們也可以去別的地方。」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FXEPNHbqR
「不用了。」瑟昕坐下來。「我很高興收到妳的消息。」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Pf4dCaMXM
「我就想,Claudia應該出院了吧?為什麼她都沒有聯繫我?」Francis有一雙遺傳自母親斯拉夫血統的藍眼睛,現在正帶著譴責的目光看著她。「Claudia,我很擔心呢。」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KUQv02yMz
「抱歉。我只是不知道妳還想不想見到我。」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5xzJHfeHQ
「為什麼我會不想?我們當初說好要保持聯絡的,嗯?」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6F6pAO5yny
「好吧,總之,我很高興我們又見面了,在一個不是醫院的地方。」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tBfyVZHwC
Francis發出銀鈴般的笑聲。「正是。所以,妳怎麼樣?和妳的小男朋友和好了嗎?」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OVJcjiQXK
「算是吧,出院那天他來接我。」瑟昕掠了一下頭髮。「但我們現在常常吵架,我不想談他。」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tslmmK6k1
「哦,好吧。妳猜怎麼著,我搬回去跟我姑姑住了。」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8AdNlpi7A
瑟昕張大眼睛。「真的?然後呢?」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KUu2W3HMt
「我們坐下來好好的談了很久,大概,一個晚上吧。結論是我們當時都太衝動,我們會試著控制自己的脾氣。我想我現在跟她處的相當不錯。」Francis微笑。「噢對了,她現在也有去諮商,我想對她的幫助很大。」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fgBxWggCF
「我很為妳高興,真的。」瑟昕發自內心的說。Francis點點頭,表情突然轉為嚴肅。「其實,Claudia,我今天把妳找出來...就是為了諮商這件事情。」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o532y4Nqm
瑟昕張大眼睛。「不會吧,Francis,妳知道我最痛恨的就是諮商了。」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f8mo5LHMz
「我知道,這根本就是妳的個人特色。但是,聽我說,我覺得妳需要。」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PEtYTcodU
「我需要?Francis,諮商都是騙人的鬼話,我不會把我的時間花在上面的。」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Udtztnbc3
「不然妳把時間都花在哪裡?」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OoG3E1Zmt
瑟昕保持沉默。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dpdJ1RrvV
「妳聽我說,我現在參加了一個我們教會和一間心理診所合辦的團體諮商,我真心的覺得這幫助了我很多。妳記得我們在醫院裡面跟彼此聊天的那些時光嗎?團體諮商就有點類似那樣,一小群人互相陪伴,分享自己的經驗,沒有個人諮商的那種咄咄逼人,我希望妳可以考慮一下。」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CMEoa6EiP
瑟昕沉默了一下。「為什麼每個人都覺得我需要諮商?媽的,我已經一個多月沒割我自己了,就沒人打算為了這個稱讚我一下嗎?」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C9TRVbiWO
「那很棒,Claudia,真的,只是我覺得妳除了吃藥以外,妳可以考慮看看其他的管道。我是說,妳根本就不需要把這視為諮商。我們只是一群有問題的人坐在一起抱怨這個世界而已。就這樣,我跟妳保證。」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yIbbc0mFF
瑟昕抬頭。「我是很喜歡我們聊天的時候。」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F8fkuaurQ
「對吧?團諮就像那樣,而且不會有人逼妳說任何妳不想分享的事,真的。」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3KuBKY88mJ
瑟昕咬住下唇,她為什麼有一點點心動?「我會考慮看看的。」她咕噥。Francis用力一拍手。「太好了!現在我們離開這個鬼地方,去吃點真正的東西吧。」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DFarpSsT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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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瑟昕在一個陽光普照的週六騎著腳踏車來到Francis給她的諮商地址時,她驚訝的發現位在大安森林公園裡。當她從草坪的一頭接近坐在樹下的一小群的人時,她已經遲到了,但大家看起來都不介意。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jyPjsNbBJ
「嗨!妳一定就是Claudia吧?」看起來像諮商師的那個女人站起來,張開雙臂迎接她。她的亂髮盤成一個髮髻,捲捲的亂髮掉在臉龐周圍。但她看起來很有靈性,而瑟昕因為這樣的想法皺眉。「就是我。抱歉遲到了。」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RVjR6EMrQ
「噢不,我們才正要開始呢。妳可以坐Francis和Terrassa中間。」等瑟昕在野餐墊的一角坐下後,她充滿期待的看著她。「妳願意自我介紹一下嗎?」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xUNsOEFmw
「呃,好吧。」Francis鼓勵的看著瑟昕。「嗯,我是Claudia,或是瑟昕,我今年十七歲,讀師大附中。」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YX11Hv0Kc
「很棒的學校。」瑟昕對面的一個女孩開口。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qHDlw2JjA
「哦,我不常去學校。」瑟昕吞了吞口水。「我有憂鬱症和躁鬱症,可能還有一些沒被診斷出的,我也不確定。不過,對,就這樣。」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8Ow1ncI6A
「很好,謝謝Claudia。現在,我們從Piper開始吧?妳的禮拜過得怎麼樣?」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3t8X4WWU1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瑟昕沉默的聽著圓圈內的每個女孩分享她們過去一週的生活。第一個女孩,Piper,她的脖子上有刺青,但聲音卻意外的柔軟。她表示她種的療癒植物都死掉了,然後她再次和她的父親吵架。第二個女生的內容比較正向,她在Sogo找到了一份工作,正在存錢準備搬出她的父母家。第三個女孩表示她回絕了她前男友的復合請求,但瑟昕看著她緊張撥弄指甲的態度卻十分懷疑這點。Lulu說她的禮拜過得風平浪靜,她和她的姑姑一起做了一些餅乾,正在準備重新申請技職學校。Terrassa的聲音十分粗啞,但瑟昕覺得她是個很酷的女孩。她表示她去探了妹妹的監,參加了一場戶外演唱會,就這樣。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vZM3o0DIv
「那麼Claudia妳呢?」主持諮商的女人問她,瑟昕咬著下唇。「我的禮拜很平常。」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SdB6qWJ32
「那妳就跟我們分享一下平常的生活吧。」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6y9k4EIA9
「呃,我們班現在正在準備下禮拜的成發。我是負責...場佈的。」那個女人鼓勵的點點頭。「然後我們期中考結束了。大概就這樣。」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7tw7TmKOGz
「很不錯啊!現在,大家可以和瑟昕分享一件事情嗎?一件關於自己的事情,但是瑟昕,就像我說的,妳不想分享也沒有關係。」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GTazFPnEm
那些女孩又開始依序開口:第一個女孩是雙胞胎、第二個女孩很喜歡時尚、第三個女孩兩個禮拜都很「乾淨」(瑟昕猜想是她沒有自殘的意思)、Francis說她目前正在嘗試寫日記和冥想、Terrassa說她喜歡唱歌。輪到瑟昕時,她說:「我的憂鬱症是因為小時候發生的一件事情而引起的。但我不想談這件事。」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nQDqY41i7
「妳不需要談的。」諮商師對她說,Francis捏了捏瑟昕的手。接下來剩餘的半小時就在閒聊中度過。瑟昕不常開口,但聽著其他女孩的分享讓她的心情也放鬆了。微風吹拂,吹過她剪短的髮絲和蒼白的皮膚,瑟昕不自覺的微笑了起來。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yENv17XdM
「嗨,瑟昕,我可以和妳快速的談一下嗎?」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KW1HjgQfI
瑟昕對Francis咕噥:「我就知道。」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0mHvwkYXw
「嘿,她畢竟還是妳的諮商師,她得要瞭解妳的背景之類的吧。」Francis推了她一下。「記得保持開闊的心胸,她很棒的。」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ot7XliPYa
「來吧!」那個諮商師引導瑟昕在一旁的長椅上坐下。「我還沒自我介紹呢!我是Katie,我專攻青少年心理諮商,妳想必也猜到了。」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W75eWiZcL
瑟昕開口:「我得先問,參加這個不用錢嗎?」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1vpYWHpIFD
Katie微笑。「噢不,不需要的,這是靈糧堂提供的志工服務,這完全是免費的。現在,瑟昕,我知道我說過妳如果還沒準備好的話,妳什麼都不用說。不如這樣,我們每個禮拜告訴關於對方的一件事?今天我想跟妳分享,我在閒暇時間喜歡刺繡,我覺得這是一項能夠靜心的活動。」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qOod2WCly
瑟昕聳肩。「酷。」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6pIsxmFuOi
「確實很酷,很能夠放鬆身心。換妳囉。」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sfllRQqtq
「好吧。」瑟昕望著地面。「告訴妳我自殺過五次會嚇到妳嗎?」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qJFv5OO3z
Katie搖搖頭,直視著瑟昕的雙眼。「我認為妳很勇敢。這需要很大的決心。」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DxZj8K4AT
「這一點也不光榮。」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DVhBgS2qQ
「妳真的那麼想嗎?」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8RSMbYCZNY
瑟昕想了一下。 「或許不吧,我不知道。對我來說,那是唯一的選擇-但不是出口,我清楚這點。上了高中以後我比較好了,我遇到了一個對我很好的人,但我還是會持續自殘。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想...我就是得把我自己剖開,算是一種麻痺痛苦的感覺,但跟吃藥不一樣。對於吃藥我的無力感很重。吃藥只是暫時性的,我知道真正的問題沒有解決。而且我恐怕就要這樣吃藥一輩子了吧。」她一口氣說了好多,卻感到舒坦了一些。Katie體諒的望著她。「妳都有定時吃藥嗎?」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pWkIbS36Q
「如果我沒忘記的話。」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j9C1fWZsY
「這很棒,真的。藥物就像一把拐杖,在妳的傷口還沒真正癒合、好起來的時候幫助妳過生活。但我絕不會說藥物是可以治本的一個方式。放下過去、原諒自己才是真正的解藥。當然,這不容易,我們都知道。是這樣的,團諮可以幫助妳改善自己目前的生活狀況,在這個緊密的小團體裡,我們互相扶持,在某種層面上,也互相督促彼此,而我認為這是個諮達不到的。但如果我們想從根治本的話,妳願不願意一個禮拜碰一次面,就我跟妳呢,Claudia?」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BJ1BOkgBf
瑟昕沉默了一下,她想說好,但刮著手腕皮膚的指甲卻暗示她自己並不這樣想。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2bS0Ezivhk
「我不確定我準備好了沒,對不起。」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KNEjUyIMt
「喔,妳不需要道歉,就像我說的,妳不需要催促自己。妳現在的生活狀況怎麼樣呢?」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17bxnW6tO
「我住在家扶中心,我上學。」瑟昕聳聳肩。「還可以。」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vH6gzjH5l
「那我們就下禮拜見了?」Katie抄給瑟昕她的電話,然後出其不意的,她摟了瑟昕一下。「一切都會漸漸變好的,我保證。」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8iVL4pG5p6
有那麼一秒鐘,瑟昕讓自己沉浸在溫暖的雙臂和謊言當中,閉上眼睛,她的聲音很小。「我相信妳。」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jxJynwhag
5.
敏安坐在西門町Fong Da Cafe靠近吧台的座位裡,在大腿上扭絞的雙手冒汗。
在這家咖啡廳裡,處處都可以看見她和沄宣的影子。她們在去年冬日時常在這裡碰面,敏安讀書,沄宣趕報告,她們會喝熱騰騰的拿鐵或卡布奇諾,共享一小片藍莓起司蛋糕。兩人的手會牽著,沄宣的大拇指輕輕摩擦她的手背。那是敏安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幸福,是如此恬淡而且美好。
現在她如即將被送上絞架的犯人般抬起頭,剛好看見沄宣走進店裡。她的頭髮長長了,穿著一件黑白的洋裝,她努力抑制瘋狂的心跳。沄宣在她們的桌前停住:「嗨。」
「嗨。」敏安幾乎喘不過氣。沄宣拉開她面前的椅子坐下。「妳等等還是要去中正紀念堂練舞?」
「嗯。」敏安看著她。「謝謝妳願意見我。」
沄宣點點頭,唇邊出現一絲笑意。「我下禮拜要出國,去英國愛丁堡找我朋友。」
敏安驚訝的張大眼睛。「妳決定要申請研究所的獎學金了?」
「還沒確定,不過我會看看那邊的環境。」沄宣翻了翻白眼。「我在騙誰,英國一定很棒的好嗎?我希望我可以申請成功。」
「我也希望。」敏安知道這是沄宣努力很久的目標。後者稍稍收斂了笑,身體坐直。「所以,妳今天找我去出來是為了..?」
敏安的心跳得飛快。「我想為了雙連的那件事情道歉。因為我們之前約定過了,如果我沒辦法面對我自己,我沒辦法...不在我的同學面前隱藏這件事的話,我不能跟妳在一起。但和妳分開簡直要了我的命,嗯...」敏安微笑,卻欲淚。「事實是,現在的我或許也不能很肯定我準備好了,我的心態或許不正確,但是我真的不想再忍受失去妳一次。我們...嗯,我們沒事嗎?」
沄宣沉默了一陣子,她緊皺著眉。「是這樣的。」她開口,而敏安已經可以感覺自己的心碎成了千百萬片。「我想,我們分開一段時間對彼此都好。妳太反覆了,敏安,我不能在這個我的人生即將邁入下一階段的時候...處在一段這麼不穩定的關係裡。」
敏安用力的咬著唇,直到她嚐到血的味道。「好吧。」她很生氣自己的聲音哽咽。
「我很抱歉。」沄宣也泛著淚。「但我...」
「這不是妳的錯。」敏安打斷她。「我過不去我自己心裡的這個坎。」她吸了一口氣。「祝妳的旅行順利。」
「嗯,妳的舞展也是。」當敏安再次抬頭看時,沄宣已經離開了,只留下空氣中她再熟悉不過的淡淡香水味。敏安沒有伸手拿衛生紙的力氣,淚水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分手的痛苦沒有隨著繁忙的生活消失,敏安在想起沄宣時仍一陣心痛,每每看見致宇是感覺更是詭異。沄宣和致宇不是那種長得極為神似的姐弟,但敏安仍然可以瞥見她的輪廓。想念還不足以形容敏安的感覺,她快被這樣的痛苦逼瘋了。
「妳知道妳需要什麼嗎?」敏安在星期三晚上邀請國中好友黎過來家裡讀書,黎忽然放下筆問道,敏安無精打采的抬起頭看她。「什麼?」
「A girl's night。」黎的語氣很興奮。敏安抿了抿唇。「是喔,快段考了欸。」
「段考結束,嗯?在Joe's Kitchen,怎麼樣?妳邀請妳的朋友,我邀請我的。」
「不會很尷尬嗎?」
「我見過詩庭,蔡于喬是師大攝影社的公關對吧?我就知道阿雯認識她。還有如果妳想要的話,我們也可以邀請軒宜她們。」
「好吧,如果我交給妳跟詩庭去搞這件事...」敏安微微的笑了。「妳們兩個會弄的很瘋,對不對?」
「絕對的。妳可以開一張酒類的單子給我了。還有我爸應該可以幫我們包場,我可以把我家的卡拉OK機搬去?」
「不必弄得這麼隆重...」
「就這麼說定了。」
敏安當初怎麼會拒絕一場女生的派對呢?大概是因為期中考結束,每個女生都恣意的尖叫笑鬧,十分投入詩庭和黎準備的每個活動,敏安十分感謝她朋友所做的一切。在眾人的慫恿之下,她灌下今晚的第一杯香檳,然後舉起手機錄下黎和于喬一起誇張的合唱Nothing's gonna change my love for you。氣氛很棒,披薩和她記憶中的一樣好吃,敏安不斷的喝酒,她不記得酒精的味道這麼美好。她只知道她蓄意把自己灌醉,第一次覺得自己像個真正叛逆的高中生,感覺像漂浮在雲端上,下方的雷雨轟隆作響,但好幾個禮拜以來的第一次,敏安不在乎了。
過了十點半後大家紛紛告別,敏安醉眼迷濛的看著黎和詩庭收拾。「謝謝妳們。」
「感覺比較好了嗎?」詩庭揉揉她的肩頭,敏安忍下反胃的嘔吐感。「當然。」
她和黎直到十一點才剛關上店門,搭公車回到家,跌跌撞撞的走進公寓。「媽?我回來了。」
「妳在練舞嗎?妳已經過了妳的門禁時間了。」
「我知道,抱歉,我去和朋友...吃飯。」敏安忍住一個嗝,努力保持平衡。「我先去洗澡了。」
敏安用冷水洗臉,然後用力擦澡,努力洗去身上殘留的酒味,同時力圖讓自己清醒過來。當她踏出浴室時,感到酒精的微醺伴隨著蒸氣薰上自己的臉頰,她覺得軟綿綿的,今晚的記憶逐漸模糊淡去,但她還是記得今晚的瘋狂。敏安微微的笑了,背抵著房門慢慢滑到地上。
「我很開心。」她對著黑暗說。「我很開心,很開心。」
「敏安?」
是媽媽,她走上樓梯,用擔心的表情看著她。敏安咬著唇,努力把自己撐起來。「嗨,媽媽!」
「妳還好嗎?」
「媽。」敏安聽到自己的聲音哽咽起來。都是酒精,都是該死的第一次敏安真正的喝醉,她失去了理智,過去幾天不斷壓抑的情感一擁而上。「媽媽,我要問妳一個問題。我一定得問。」
「當然,女兒,妳什麼都可以問我。」
「媽媽,如果我...」敏安抓住媽媽伸出來的手。「媽媽,假設性的,如果我喜歡女生,會發生什麼事?」
她可以感覺到旁邊媽媽的身體瞬間僵直,她抬頭看,看到暴風雨逐漸蒙上媽媽的雙眼。
「會發生什麼事?」媽媽不可置信的搖搖頭。「敏安,同性戀是不正常的,兩個女生...」她近乎噁心的表情令敏安的胃扭絞成一團。「而且,妳這樣怎麼生小孩?」
「我又不一定想生小孩。」敏安的聲音很微弱,但媽媽篤定的搖搖頭。「敏安,像我們這種家庭,我們受過教育的,不會做那種...不正常的事。妳有一天一定會和我一樣,嫁給一個會賺錢的男人,生小孩,有一個家庭,妳明白嗎?」
丈夫和家庭可以帶來幸福嗎?敏安想起媽媽下班後勞碌的準備晚餐,督促弟弟妹妹的功課,包辦所有家事,而爸爸從來都什麼也不必做。但當連敏安也無法說服自己那是一個不正確的未來時,她更無法反駁。
「我知道,媽媽,我只是好奇問問。」敏安用最後一絲力氣擠出這句話。媽媽點點頭起身。「早點睡,敏安,妳看起來累壞了。」
她走下樓梯,關上走廊的燈,把敏安留在黑暗中-就像她一直以來一樣。她無法起身,無法動彈,只能任由心痛如絞的淚水留下臉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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