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專題進行的怎麼樣?和于喬他們合作的還好嗎?」
瑟昕聳了聳肩,眼睛依舊盯著螢幕。致宇挫敗的嘆了口氣。「瑟昕,妳知道我問妳問題時就要回答的。」
瑟昕放下手機,有一瞬間致宇以為她要生氣了,但她只是往致宇懷裡鑽,把他摟得更緊。「過年時你要做什麼?」
「過年?」
「就是下禮拜了,不是嗎?」
致宇皺起眉。「我想我們要去土城拜訪我外婆吧...就這樣。」
他沒有對瑟昕誠實。事實是他的爸媽和隔壁的陶夫婦安排了一趟露營之行,兩家的爸爸一向喜歡一起釣魚,媽媽們則是會一起做飯,而他們也自動假設致宇和思涵可以處的來。
他們早就不是小孩了。
「真無聊。」瑟昕咕噥。「但我猜總比家扶中心的過年好。」
致宇同情的朝她微笑,他的手指繞著她長髮的髮梢玩。「我們出去玩吧?」
瑟昕動也不動,但她的手指抓緊了致宇的衣擺。「去哪裡?」
「南部?」他提議。「我受夠這陰雨綿綿的天氣了。」
瑟昕終於抬起頭來,給了致宇一個微笑。「就這麼說定了。」
致宇推開路易莎的木製大門,迎面而來的是濃郁的咖啡香、奶泡的甜膩和麵包的烤香。平日早晨的路易莎並不擁擠,他走向櫃檯準備點餐前踮起腳尖看向最後面的木桌,是他們專題小組的固定位置。
凱恩和敏安顯然已經到了,致宇一邊向前移動一邊窺看兩人的動靜。說真的,他們一直是致宇搞不懂的一對。他從國中就認識凱恩,上了高中後他的人氣依舊不減,無論是學姊學妹都對他有所迷戀,但他卻鍾情於蘇敏安一人。敏安很好看,但更吸引人的是她的特質:她很聰慧,開朗友善,是班上人緣最好的女孩,老師最喜歡的學生,從她總是一絲不茍的外表到似乎有些過於完美的個性,致宇知道敏安無可挑剔,但她終究只是一個女孩而已。致宇無法理解為什麼凱恩放不下她。
「一杯美式。」致宇低頭翻找錢包,付帳後他從櫃檯邊退開,看著木桌旁兩人的動靜-凱恩在打字,而敏安則低頭在資料上寫註解。
「美式好了。」
致宇拿過自己的飲料,走向他們。敏安抬起頭把一絲頭髮塞到耳後,凱恩盯著她。「嘿,我幫你凡爾賽會議的那個章節找到參考資料了,在這裡。」
「謝了。」致宇在他們中間坐下,快速瀏覽一遍敏安遞過來的資料。「那我把這個加上註釋就可以定稿傳給老師了?」
「我們幫你順過一次就可以了。」敏安點點頭,重新專注在她的文章上。
致宇、凱恩和敏安的專題旨在研究造成二次大戰的會議和條約內容。致宇在敏安和凱恩剛分手時以為小組會議的氣氛會很尷尬,但凱恩顯然非常公私分明,他和敏安的討論雖然不太熱絡,但至少兩人都有盡到各自的責任。
「你到底為什麼這麼喜歡她?」會議結束後,致宇和凱恩一同走向捷運站。凱恩聳聳肩。「你開始複習了嗎?」
「什麼?」
「複習一二冊的內容啊。」
致宇看著他。「你確實知道這不是我剛剛問你的問題吧?」
凱恩煩躁的嘆了口氣,手梳過被風吹的一頭亂髮。「我以為我們說好不談這件事了。」
「除了我以外你還能找誰講?」
凱恩斜眼看他。「你想談?沒問題,我們就來談。你應該明白這種得不到越想要的的感覺吧?比方說...陶思涵?」
致宇一震,但沒有作出任何反應。
「我只是舉個例子。」凱恩用肩膀撞了他一下,致宇勉強的笑了一聲,但兩人直到搭上相反方向的捷運前都未再交換一語。
2.
「我不想去。」
「這太荒謬了。一定會很好玩的!」思涵的媽媽拋給她一件深藍色的發熱衣,絲毫沒有注意到她女兒臉上的痛苦神情。「我知道妳和致宇同班,但我和他的爸媽好久沒有花時間聚聚了。多帶一些厚衣服,山上會很冷。」
「是啊,妳知道荒謬的是什麼嗎?在寒冬的時候上福壽山去露營。」思涵把她的發熱衣摺起來,放進衣服分隔袋裡。但她媽媽已經走出房門了。思涵嘆了口氣,往後倒在床上。
事實就是她和致宇的關係早就不同於以往,她甚至不知道能不能還把他稱作朋友了。思涵知道除了兩人漸行漸遠之外,梁瑟昕也是主要的原因之一。
思涵不喜歡瑟昕,她很確定瑟昕也討厭她。她不知道憑甚麼憂鬱症就有這麼多特權,可以不參加班級活動,不交報告,遲到或缺課。這或許不關思涵的事,但她討厭瑟昕把學校當兒戲的態度,她更討厭致宇把自己當作她的心理師。這或許不關思涵的事,但說到底他們還是朋友,她知道在這樣下去致宇會是受到傷害的那方。
嘆口氣,思涵用力壓下行李箱的箱蓋,她真是等不及這趟旅程了。
「小木屋?」
坐在前座掌方向盤的爸爸聳聳肩。「妳可以想像這個天氣睡帳篷太冷了,而且誰知道福壽山在冬天也這麼熱門?我們只訂的到一間小木屋。」
思涵扯下耳機,身體憤怒的往前傾:「你是在開玩笑吧?我們兩家人睡同一間小木屋?」
「我是說,這或許有點怪,但我看不出有什麼不妥。」思涵的媽媽遞給她一塊餅乾,她皺眉拒絕。「會有樓中樓,我和妳可以睡那裡,妳爸睡客廳的沙發,不會有問題的。」
「媽,我真不敢相信我答應要來。妳知道這對我和曾致宇有多怪嗎?」
「有什麼好奇怪的?你們兩個小時候都不知道睡在一起幾百次了!」思涵的爸媽大笑,但她生氣的捶了一下他們的椅背。「或許你們沒注意到,但我已經十七歲了。」
「會沒事的。」思涵的媽媽口氣中帶著安撫。「妳辛苦了一學期,這兩天就讓自己好好的放鬆吧。」
怎麼有可能放鬆?思涵和致宇在把行李拖進同一間木屋時尷尬的避開彼此的雙眼,致宇替她搬到二樓,咕噥了一句:「這件事情妳知我知就好。」
「不能被梁瑟昕知道?」不是故意的,但思涵衝口而出。致宇直起身來,用奇怪的眼神看著她。「不,當然是班上的人。」
「對,當然,隨便啦。」思涵靠著床角,猶豫了一下,致宇也在她面前的椅子上坐下。兩人的眼光交會的那刻似乎有什麼閃過空氣中,令思涵不由自主的倒吸了一口氣。這不完全是她不熟悉的感覺,但是在致宇身上,那不一樣,有那麼一瞬間好像世上的一切全都顛倒了。
但幸好只是一秒鐘的事,思涵可以忽略,假裝它重未發生。她清了清喉嚨,把一絲頭髮塞到耳後:「所以,你這幾天打算要做什麼?」
「不知道,隨便走走吧,妳對這裡有做什麼研究嗎?」
「嗯,大部分的旅行我會,但這次我真的沒那個心情。」思涵把臉頰捧在手裡,她覺得異常的煩躁,一種異常的焦慮感無以名狀的爬上她的心頭。「我猜我也會隨便走走吧...如果沒什麼好逛的,我會回來木屋讀書。」
致宇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她。「妳還帶書來讀?認真?」
「呃,你知道我們再不到一年就要考學測了嗎?」思涵站起來,開始繞著房間走。「下學期還有專題和我的辯論賽...我不知道,感覺事情好多,感覺我根本就不應該在這裡渡假。」
「嘿,放輕鬆一點,好嗎?」致宇抓住她的手臂,令思涵停下來看著他。「妳會做的很好的,無論是成績、專題或是辯論,妳都很擅長,不需要在寒假的時候為此緊張。妳知道這是個假期,而妳需要休息。」
「我...」
思涵沒有說出的是她已經失眠好幾天了。台北陰雨綿綿的天氣,濕氣過重的床就像爬進一灘泥沼般,曾幾何時入睡變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思涵記得自己喘著氣打開窗戶,淚流滿面,看著公寓下方空蕩的馬路。或是盯著無涯的夜空,指甲刮著皮膚。她無法停止回想過去自己犯下的那些錯誤,她無法停止擔心未來的一切。
「來吧。」致宇站起來,思涵抬頭望著他。過了這麼多年,他的棕色雙眼還是如此溫暖,充滿了真誠的關心。「我們再不出去,就會被爸爸叫去幫忙準備魚餌了。」
思涵笑了。「走吧。」
結果福壽山農場是真的蠻漂亮的。冬天的風很刺骨,所以致宇和思涵總是靠著一起走,他們逛遍了鴛鴦湖和水蜜桃農場,還幫當地人採收了高麗菜。比起夏天的花團錦簇卻人潮擁擠,思涵其實很享受光禿禿的枝椏,彎曲的伸入清朗天空的冬日景色。她在每個清晨爬起床看日出,在雲海洶湧時著迷的盯著潔白中逐漸透出的金黃,雖然是日復一日可見之景,給思涵帶來的感動依舊。她聽見身旁遊客們興奮的低語,知道每天的日出代表一個全新的一天,一個全新的機會,一個全新的開始。
旅程最後一天的早晨,思涵一如往常的溜下小木屋的樓梯,圍好圍巾準備出門時,黑暗中傳來一個低語:「嘿,我可以跟妳去嗎?」
思涵不僅微笑。「要走一段路喔,而且很冷。」
「沒問題的。」致宇不僅穿了兩件大衣,還多戴了一頂毛帽。「帶路吧。」
兩人在黑暗的小徑上安靜的前進,直到他們到達思涵看日出的涼亭。思涵拉起外套拉鍊。「看好了,這就是我僑到最佳位置的辦法。」致宇還來不及反應,她就一躍上了欄杆,回頭看著他:「上來啊!」
那看起來極度危險,但致宇並不想拒絕。他也坐了上去,帶著些許恐懼望著樹叢底下的山谷。思涵笑了。「你在怕嗎?」
「才不是呢。」他反駁,看著思涵淘氣的眼神。「妳都上來了。」
思涵的笑容褪成一個微笑。「這幾天謝謝你,我玩的很開心。」
「我也是。」致宇也微笑。「妳有睡的比較好了嗎?」
思涵皺起眉。「你怎麼知道我睡不好?我從來沒跟你提過。」
「嗯...因為,妳只要壓力大的時候就會這樣。」致宇吞了口口水。「從國小就會。妳那時還跟我說..」
「這是秘密,不要跟別人講。」思涵苦笑。「對,好像我不信任你一樣。」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思涵將頭靠在樑柱上,瞥著致宇凝望遠處的側臉。「我不敢相信你還記得這個。」
「為什麼不?」致宇轉過頭來與她四目相交,又是那個壓得她無法呼吸的感覺,再一次,思涵迅速的低下頭。「我們...不像以前那麼要好了。」
「妳永遠都會是我最好的朋友,妳知道吧?」
思涵笑了,她幾乎無法抑制自己的笑容。「嗯,最好的朋友。」
「況且...我看得出那種樣子,呃,我在瑟昕身上常看到。」
瑟昕的名字一被提起,對話的氛圍就變了。思涵直起身子看他。「你是什麼意思?」
「心情不好的跡象,我看過太多了。」
「我的天啊,曾致宇,不要拿我跟她比。」思涵搖著頭。「我跟她一點也不一樣好嗎?我可沒有憂鬱症,你明明就知道我不是怨天尤人的那種人。」
「喂,瑟昕不是那樣的。」致宇的聲音也大了起來。「妳不知道她經歷過什麼,妳沒資格那樣說。」
「我沒資格,是嗎?」思涵冷冷的微笑。「最好的朋友不值得誠實相待嗎?」
「這不是我的秘密,思涵,妳明明就知道。」
「反正,一切都變了。」思涵喃喃自語,致宇反倒激動起來。「妳期望什麼,陶思涵?人本來就會長大,就會改變的。妳還要把妳自己沉浸在妳的世界裡多久?」
思涵不可思議的望向他。「你還要把你自己沉浸在這段有毒的關係裡多久?你以為只有你一個人看得出別人的不快樂嗎?」
致宇說不出話,思涵靠回柱上。
「她的嫉妒搞得我好累,曾致宇。我們甚至不能說話了-我不知道,或許是我要求太多。」她深呼吸了幾口氣。「我很自私,我知道,但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了。」
「我沒有給她任何理由嫉妒,思涵。」
思涵想起兩人一月底一起去看的電影,致宇的手在黑暗中碰著她的感覺。她想起自己有意無意避著他的理由。「我知道我很矛盾,但你最好想清楚這點。」
致宇還來不及說一句話,思涵就跳下欄杆離開了。
3.
農曆新年冷冷清清,就像過去好幾年一樣。凱恩在初一早上九點醒來,空氣很冷,家裡安安靜靜。他睜開雙眼,看著早晨陽光從窗簾縫隙照進空氣中的塵埃,在光線中緩緩飛舞。
像是這些時刻,凱恩會不敢相信自己所擁有的,他的人生是多麼幸運。他住在一幢七號公園對面的別墅內,有個關心他的女傭照料他生活的一切,有個無話不談的妹妹,在學校的他也總是被一群好友包圍。世界於凱恩以來一直都是一顆用力一跳就摘得到的蘋果-除了他極力隱藏的過去。那些甩門、大叫、東西扔到牆上摔碎的聲音,那些在凱恩的童年裡刻下一條條細細裂痕的過去,他不願談起,反正結果就是這樣:一個破碎的母親,和一個長年缺席的父親。這個家庭給凱恩所帶來的痛苦巨大而令人難以承受,是他的「完美生活」中一個無法忽視的裂口,在髮梢在睫毛,那樣的痛楚如影隨形,他無法甩開這樣的感覺:這一切的發生都是我的錯。
最終他還是把自己從床上撐起,洗臉,刷牙,換衣服,在皮膚碰到乾冷的空氣時倒抽了一口氣。他討厭冬天這種好像要把人抽乾似的寒冷,幾乎令人無法招架。
「早啊。」
佳恩從她的浴室裡出現,穿著白色襯衫和黑色毛呢短裙,把她的長髮綁起。凱恩皺眉:「妳要去哪?」
「我們去淡水吧。」
「為什麼?」
佳恩嘆了口氣。「你不記得了嗎?小時候我們的初一都是在淡水過的啊。爸媽會載我們去阿公阿嬤家,我們會沿著河堤騎腳踏車或放風箏,吃阿給吃到想吐。」
凱恩不禁微笑,想起了淡水鹹鹹的海風刮過臉頰的感覺。「嗯,我記得。」
「所以去準備一下吧。我已經打給阿嬤告訴她我們要去了。」
凱恩換上了一套較正式的衣服後下樓,和妹妹快速吃完早餐後便出了家門。捷運上人很少,佳恩把頭靠在哥哥肩上,兩人隨著捷運顛簸的搖晃。「我很驚訝你沒生氣。」
「生氣什麼?」
「我擅自決定去淡水的事。」
凱恩嘆了口氣。「阻止妳也沒有用吧?況且,妳是對的。」
即使不看她,凱恩也可以感覺到妹妹的微笑。「我是對的?」
「妳付出的這一切...努力,至少,比起我,妳試著修補一些什麼。」凱恩含糊的說道。「我沒有妳的勇氣,妳向來都是我們兩個中比較勇敢的那一個。」
佳恩慢慢的點頭。「如果我是,那你就是比較堅強的那一個。」她抬起頭朝凱恩微笑,捏了捏他的手。「不必太為難自己,我們都還在適應這件事。至少我們還有對方。」
凱恩也微笑。「這是最棒的了。」
淡水跟他記憶中一模一樣。過年的北部不擁擠,行人三三兩兩的走在攤販之間,老街上是在地美食的香味,凱恩都忘記自己多久沒來了。他跟著佳恩穿過小巷,敲響阿嬤家的門。「阿嬤,我們到了。」
他們的奶奶立刻拉開門,給了兩人一個擁抱。「凱凱!」她熱情的大叫。「你多久沒來看阿嬤了?」
「嘿阿嬤。」他有些羞愧的低下頭。是很久了,他知道佳恩時常來拜訪她,但他從來都拒絕她的邀約。
「進來吧,我做了一些點心,等等我們出去吃飯,嗯?」她輕輕地把手放在凱恩背後,催促他進到屋子裡去。
自爺爺七年前過世後,奶奶就一直一個人住。凱恩環視著空曠且一塵不染的起居室,突然感受到奶奶的孤單。他在沙發上坐下,猶豫的把手放在奶奶肩上。「阿嬤,很抱歉沒有更常來拜訪妳。」
「沒關係的,你很忙不是嗎?」
「可是...」
「況且你現在不是來了嗎?」奶奶爽朗的打斷他,遞給兩人剛烤好的餅乾。「來吧,告訴我你們最近過得怎麼樣。」
他們交換彼此最近的生活,凱恩聽著奶奶分享參加區域老人會活動的心得,多麼希望時光就此凍結在這一刻。只有他,妹妹和奶奶,現在他唯一在乎也在乎他的家人。
但事實總非如此。
「最近跟你媽媽怎麼樣了?」吃完午飯後,三人走下淡海旁的海濱木棧道,佳恩落在後頭充滿興趣的觀看一位街頭藝人的素描,而奶奶把手臂靠上欄杆,瞇著眼睛問凱恩。他吸了一口氣。「嗯...」
「你知道,」奶奶的手覆上他的,她的嗓音很平靜。「你不必原諒任何你不想原諒的事情。你大約是遺傳到我愛記仇的個性吧,我不是個愛批評的人,但我知道你媽媽小時候給你留下的傷痕很深。」太陽底下,奶奶目光炯炯的望著凱恩。
「倒也不是說傷痕...」凱恩低下頭。「其實那些在她生病以後,我早就不計較了。但是家現在對我來說很冰冷,沒有溫度的原因是...我一點也不覺得她有嘗試著讓自己好起來,阿嬤,而這或許就是我放棄和她溝通的原因。」
奶奶似乎在思索。「她有定期回診、吃藥、諮商嗎?」
「她很久以前就不諮商了。」凱恩苦笑。「吃藥大概有吧,但是成效不大。好的時候她會和佳恩聊幾句話,我想,但每次她看到我的臉..她都直接轉過去面對牆壁。」
「喔,孩子。」奶奶同情的聲音令他想哭,但他只是故作堅強的聳聳肩。「她有時候甚至不記得我是誰,狀況特別糟的時候,她連佳恩送進去的湯碗都會扔到房間的另一頭。」
奶奶沉默了一會。「首先,凱恩,我要你知道,感到挫折,生氣,憤怒與沮喪的情緒是完全正常的。我不想去追究背後的原因,或許家族性遺傳是一大因素,但我知道你爸爸做了什麼,凱恩,我不會忽略那點。他陪伴你們倆的時間遠遠不夠,在我看來,他一樣和你媽媽一樣未盡父母職責,但你可以因為這樣就否認他們是你父母的事實嗎?」
凱恩咬著下唇。「不行。」
「所以我要你嘗試。」奶奶看著凱恩的雙眼。「嘗試和你媽媽溝通,用你自己的方式,不必用言語,你不必做你任何不想做的事情,知道嗎?但我想看到努力,凱恩,這是你可以做的,這是你可以修補的。」她的眼睛閃閃發亮。「你媽媽會很開心的,你都不知道生病之前,你令她多麼驕傲。」
凱恩看著妹妹的身影,想起一家四口多年前在淡水老街閒晃的身影。他很想念媽媽,也很想念爸爸。
「我知道了,阿嬤。」他朝奶奶點點頭。「我會試試看的。」
4.
今天是red day ,瑟昕一醒來就意識到這點。
非常不幸,因為今天該是她和致宇去台南玩的日子,年假最後一天,她可以看到家扶中心房間單薄窗簾外的燦爛陽光閃爍。但是內心那個永遠下雨的冰冷房間的牆壁正在往內擠壓,而瑟昕喘不過氣。
她昨晚睡得非常糟糕。惡夢連連,她夢到那天晚上車子頭燈的白熾,輪胎在濕滑路面上打滑的聲音,她的哭喊。她不斷醒過來又睡著,用指甲用力掐住自己的手心,才好不容易忍下伸手去床墊下掏出那個小刮鬍刀包的衝動。
一個星期,她這次撐了一個星期。但是不行,她再也忍不住了。她踉蹌起身,抓起那個她反覆撫摸的小袋子跑向浴室。幾乎還沒把門鎖上,瑟昕抓起第一片刀片朝自己傷痕累累的手腕上割下去。習以為常的痛楚還是讓她暈眩了一秒,但很快就使她平靜下來。她一道一道劃著,感到呼吸逐漸平穩下來,直到最後癱軟在淋浴間地上。
她無法想像致宇的反應。這是瑟昕第一個想法-她不能讓致宇失望,但她已經做了。她屈服於內心那些糾纏不斷的黑影,來自封存的過去的痛楚只是越來越擴大。現在就連躁期都不好過,何況是像今天,痛苦完全淹沒了她,刀片是她唯一保持清醒的方式。
她又坐了一會兒-還沒有力氣站起來。但她知道要在血滲入磁磚之前沖掉證據,所以她這麼做了。她也用棉片草草清理了傷口,止血後就不去管它。
回到床上,她看著致宇傳的訊息:等不及在台北車站見到妳了!她嚥了嚥。她可以取消,但她混亂的思緒無法想出藉口。所以她只是傳了一個貼圖,然後打開抽屜,拿出緊急用的藥物,猛然吞了四顆。
希望這會讓今天好過一點。
2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491OXf4OS
「嘿,瑟昕?」致宇皺眉看她。「妳還好嗎?妳有聽見我剛剛說什麼嗎?」
「嗯...」瑟昕吞了吞口水,她的頭痛到快要炸裂,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她縮在火車座位上,努力不哭出來。「還好。」
「好吧。我只是在跟妳說上個暑假的時候,凱恩和宥糧跟我說的那件事...」
瑟昕的眼神茫然飄向窗外,那些不斷向後飛逝的景色,全都在她淚水奪眶的眼中糊成一團。她舉起手,用毛衣的袖口擦拭。這是致宇警覺的停下,一手抓住瑟昕的手腕,她因為早上的傷口的疼痛而猛然一縮。「妳怎麼了?」
她可以說謊,可以否認,但她以頹然失去反抗的力量。她任由致宇拉起她的袖口,指尖滑過今天早上的傷口。猩紅色的疤痕還沒癒合,一碰就開始滲血。
「梁瑟昕。」致宇坐直,口氣中混合了生氣與擔憂。「妳做了什麼?妳又割自己了嗎?」
瑟昕顫抖的吸了一口氣,把臉埋進毛衣裡。「對,我又割自己了,割了四道。」她的語氣決絕且冷酷。「不夠明顯嗎?」
致宇重重靠回椅背上,好一會兒沒說話。「瑟昕。」他的聲音聽起來好脆弱。「妳答應過我...我們說好妳不會再這麼做的。」
「我不能控制,好嗎?我不知道要怎麼跟你解釋,但事實就是這樣,所以你最好接受,這一面的我永遠都會存在。」
「那我算什麼,瑟昕?妳有想過我的感覺嗎?」
她發出一聲顫抖的笑。「老實說嗎?沒有。發作的時候,我自己心裡的感覺已經攪成一團,我不相信任何人在那樣的情況下還能想到別人。」
致宇沉默下來,五分鐘後,瑟昕直起身來,輕輕觸摸他的手臂。「我需要你相信我已經在努力了。」她的聲音很低。「而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我不想讓你難過,我希望你明白這點。」
「不,瑟昕,我覺得什麼也不懂。」他向前傾,把額頭埋在手裡。「妳什麼都不和我說,這樣空洞的保證是沒有用的,我們得停止假裝了。」
她感覺像有什麼冰冷的東西掉進胃裡。「假裝什麼?」
「我真的很想幫妳,好嗎?我想妳不明白我的無力感有多大...妳是我最關心的人,瑟昕,但是妳什麼都不和我說...這不會有用的,永遠不會。」
瑟昕咬著指甲。「我不知道你期望我和你說什麼。」
「不,妳明明知道。」致宇逼她看著自己。「妳的..妳的過去,妳的故事,妳經歷過什麼,這樣我才能夠幫妳。」
「怎麼幫?」瑟昕深吸一口氣,但只是讓自己的呼吸更加緊促。「你又不是我的心理師,薛致宇,別自以為是了。你幫不了我,沒有人可以。」
她靠回位子上,沒有看向致宇,但可以感覺到兩人之間的什麼破碎了-花了好像一輩子時間建立起的信任,都在她說出那句話的瞬間瓦解。兩人未再交換一語,到了台南後,致宇立刻搭上下一班回台北的火車,而瑟昕徒然的坐在火車站噴泉旁,啜泣了半小時之久, 但無力站起,她真的無力再為自己努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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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學後,敏安看同學好像隔了一層薄幕。2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O4heMPAmV
那些男生女生間慣常的打鬧,在午餐時間交換的八卦,敏安只是木然的聽,沒有任何感覺。她的心全被那個人佔據了-她又回去找她的這個事實令她既興奮又害怕,她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樣排山倒海來的情緒。2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8wMrYpx6K
「妳最近怎麼這麼安靜?」她媽媽會這樣問她。「才剛開學,妳應該多和同學出去走走,再來就沒機會了。」2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m5PRvwFoU
「好啦,我出去就是了。」敏安不耐煩的把教科書裝進包包裡,還塞了一條野餐墊。她要去公園讀書-最近實在沒有心情和同學出去。這是一個社團難得不用練舞的週末,雖然已經習慣輸給凱恩和思涵(她看得出他們是真正的讀書高手),每一次段考她還是懷抱著要贏過他們的野心。2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6pEhGOm9H
今天是二月難得晴朗的一天,公園裡都是做運動的老人和跑來跑去的小孩,敏安在西側入口旁她最愛的老橡樹下攤開野餐墊,躺下來後好一會兒什麼也沒做,只是望著枝椏上深淺不一的樹葉,著迷於那剛長出的翠綠。2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o8WqXfZCl
「嘿,敏安!」2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jrgDgWvPX
是和她住同社區的同班同學樺辰。他朝她走來,邊咧嘴笑著。「妳在這裡做什麼?」2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HXGylk7NR
「野讀書。」兩人都笑了。「你呢?」2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qGYO4y4jG
「晨跑。」這時敏安才注意到他穿著運動服。「在...早上九點半的時候?」2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0Px7oHOSj7
「嘿,我剛起床,假日本來就是要這樣的。」樺辰一手插腰,敏安拍了拍身旁的墊子。「那你休息一下吧。」2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HscVboJQT
「謝了。」樺辰坐下來,大口大口的灌水。2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60PsPeo1tb
樺辰是敏安唯一認識的公開出櫃的同性戀。他宣稱小時候第一次看到柯南時就知道自已不是直的了。他常常和女生聊哪個男生帥,但也可以和班上男生打成一片。敏安很羨慕他那種不在意旁人眼光,甚至可以拿性向來糗自己的自信。2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I8C37bdPf
「所以,」樺辰放下水壺。「妳怎麼沒在北車?」2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5SNMBcTo0C
敏安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他是在問自己怎麼沒在練舞。她往後靠著樹幹。「不知道,最近總覺得不太想練。」2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6NAnCOQXJe
樺辰關心的看著她。「妳還好嗎?」2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6O4rGnF5U4
敏安嚥了嚥,抓緊自己的袖口。「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2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9Qxo6gbEln
「儘管問。」2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JEtllH0TO
「你當時是怎麼有..你知道,出櫃的勇氣?」2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cTrCuVfxm
樺辰看起來有點驚訝,但認真的思考她的問題。「我其實從未意識到為什麼,我只是沒有試著隱藏而已。」他也靠向樹幹。「我和妳說過我國中被霸凌的事嗎?」2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3EH033Jqb
「沒有,那...太糟糕了。我很遺憾。」2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yRPe3YONk
「沒什麼。妳知道,因為我很娘娘腔之類的。後來國三我休學自己唸書,在我爸媽的一再逼問下我才告訴他們被霸凌的理由。可是他們非但沒有生氣,還很支持我說出來的這個決定。後來上高中以後...」他聳聳肩。「我高一時喜歡一個隔壁班的男生,記得嗎?好像是從那個時候全班就知道了吧。但從來沒有人因此疏遠我,孤立我,反而覺得我很酷很特別。」他停下來微笑。「所以我真的很幸運考進這個班。」2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r57Az6wSE
「嘿,我們當然不會覺得你很奇怪,事實上我覺得你超勇敢的。」敏安用肩膀撞了他一下。「那大學呢?」2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UkynKKbCh
樺辰搖搖頭。「我不會再隱藏真正的自己了,如果別人沒辦法接受,那是他們的問題。」2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Jso9l6Csi
「沒錯。」敏安抱緊雙膝。「完全沒必要為此道歉。」2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K3IPJYARB
「那是當然。妳呢?妳在煩惱什麼?」2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5WBAeIi0cS
敏安看著小草在微風的吹拂下擺動,心想還沒,我還沒準備好說出來。「我...喜歡上了一個我不該喜歡的人。」2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9nzYG2Of4
樺辰挑起眉,但敏安看見了他了然於心的眼神。「為什麼不該喜歡?因為曾凱恩?」2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6EKLyUarcs
敏安大笑。「才不是。因為...呃,那個人大了我很多歲。」2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nysDYGoEg
「又怎樣?我男友現在都大二了。」樺辰伸出一隻手臂摟著敏安。「妳聽我說,妳想喜歡誰就喜歡誰好嗎?我永遠都會支持妳的。」2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kqHN1duJn
敏安深深吸了一口氣,感到一抹真心的微笑在臉上蕩漾開來。「謝謝你,樺辰。」2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X5wFtyHB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