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聽說『尼羅河謀殺案』下個月就要上映了。」
致宇詫異的從豎起的衣領中抬起頭,和站在他身旁、話聲剛落的思涵四目相對。車窗上有一點點的白霧凝結,黃昏是珠灰色的,從一個星期前便沒有停過的細雨輕輕劃破空氣纏綿。捷運駛過之前,他瞥見了南京東路的紅燈亮起,截斷了雨中朦朧的橘黃色光束的車流。
「是嗎?」
「嗯。」她停了一下。「我們可以一起去看。」
致宇在擁擠的車廂內轉頭看向站離他不到五公分的思涵。她幾絲烏黑長髮從馬尾中脫落,大眼睛下有深深的黑眼圈,面頰凹陷處泛灰。他直覺地問:「妳最近有在吃飯嗎?」
「什麼...當然啊。」她的聲音微微發顫。致宇發現自己好想伸手把她摟進懷裡,望著兩人在車窗玻璃上的倒影,他完全可以想像她的頭靠在他的胸膛上的模樣,但他只是縮回兩人幾乎相觸的手,他想不到拒絕的理由。「我想可以吧...如果妳有空。」
她點點頭,唇畔出現一絲笑意。「到時候就放寒假了。」
2.
思涵轉著筆,在台上老師口沫橫飛時陷入沉思。
她不知道自己剛剛在捷運上為什麼要脫口而出她思考了好久是否要送出的邀請,或許是他看她,還有不看她的樣子,還有那雨聲。思涵不住的忖度當時致宇臉上的表情。她想著現在是不是只剩她一人努力修補這段曾經真的很美好的友誼。
思涵和致宇自有記憶以來就認識了。一層樓的公寓就兩戶,兩家的媽媽老是端著醬瓜或燉菜串對方的門,自然而然的,致宇和思涵在媽媽們話家常時便養成了從裙角後偷看對方的習慣,不久後便玩在一起。兩人當時以為永遠不會結束的童年都是一起度過的:幼稚園裡夾雜了落葉的沙坑,午後三點的芋圓湯或是紅豆八寶等點心,圖書館一坐便整個人陷下去的大沙發,思涵只要閉上眼睛,就可以回想起書架旁落地窗外陽光照在書背上摺痕投出的陰影。他們窩在上頭讀阿嘉莎克莉斯蒂,她越過書頁上緣偷瞄他的往昔。
但一切都在上了小學三年級後戛然而止。或者該說,思涵當時才終於明白最真實的世界中,她和致宇不是同一類的人。分班後,思涵仍一個人看那些超齡的厚書,不到十歲便為林黛玉的多情細膩而自憐,她在班上沒有朋友,聽不懂那些女生的笑語,當時還不知道那是太過齡的早熟。但致宇是如魚得水多了-只差他不曾再回到圖書館的大沙發上。思涵一下課便到致宇班級走廊上徘徊,見了他和其他男生的打鬧,她猶記得當時好像明白了什麼又不甚瞭解的感覺,她後來就不再去了。
但兩個人依舊一起拖著長長的影子回家。那是他們友誼能夠在越行越遠的現實中存活下來的關鍵,他們畢竟是所謂的青梅竹馬,而每個人或多或少都對他倆有些期待的感覺。
上了國中後,奇蹟似的,兩人再度被分到同一班,但那是青春期逐漸撐開越來越大的裂縫的時候。他們開始意識到了彼此不同的性別以及造成了之間的溝渠,那是一道跨不過的檻,尤其兩人都長得那樣好看,有種註定的隱含的莫名的期待。致宇是遠了,他和全年級最受歡迎的凱恩成了最好的朋友,而思涵似乎與現實世界更加脫鉤。她沉浸在書本與文學的世界,上了國中更發現了寫作帶來的樂趣以及成就感,那就是除了成績外,她大部分自我價值的來源。
但兩人的眼神仍不時越過教室的空氣相交,雖然她並不認為這代表什麼。他們還是聊天,可是都嚐得到某種變質的東西,像是食物餿掉後的酸澀。
但是有時,酸澀中最為深處的腐爛又好像隱隱發酵著,她總是同時聞見到那點異樣的香醇。
3.
手機在書包深處響了起來,凱恩的手撥開書本,把發亮的螢幕朝向自己,當看見來電者姓名時,一時說不出話。
「你又偷帶手機來學校了?」後方傳來思涵微帶戲謔的嗓音。
凱恩把手機塞回書包底部,抬頭看著她。「是我爸。」
她的笑容消失了。「什麼?」
凱恩不太確定自己為什麼要和她討論這件事,但他所知的是,第二次段考後思涵的位置換到他身後後,他過去對這個女孩所知的一切印象都被顛覆了。在這之前,思涵於他是班上,甚至於全年級最強勁的競爭對手,是一個只和致宇有所交集,一個有張美麗臉蛋卻如謎一般的女孩,但自從他捧著英文題本問她問題後,他卻莫名的成為了另一個思涵在班上的朋友...或是類似朋友的存在。冷若冰霜的外表下,思涵其實是一個很好的人,她或許不善聊天,但是一個相當不錯的傾聽者,凱恩在她身上找到的是在男生身上得不到的溫柔與理解,他驚訝於自己是如何對這個女孩敞開心房,向她訴說那些原本會一直埋藏在他身體最裡面的角落腐朽的點滴,她也回以很好的建議。
他知道為什麼,他知道思涵喜歡他,致宇也是這樣想的。他看見她和他說話時鼻翼兩側泛起的紅暈,她低下去的睫毛與亮起來的雙眼,他喜歡看她手足無措,唇角卻不住勾起的樣子,此時的她散發出來的是耀眼的光芒。
但他的心永遠不可能屬於她。
「你爸嗎?」他幾乎有一些痛恨她聲音中透出的關心,那總像一張暖暖的毛毯包裹著他,但又清楚知道自己不配。「呃...為什麼...?」
她眉上的糾結忽然因為他眼中陰沉危險的神色而豁然開朗。「喔...你的生日。」
「大概吧,誰知道他想幹嘛。」凱恩佯裝不在意的嗓音有點失敗,語調尾端的上揚在思涵聽起來帶著鮮明的哭腔。她同情的盯著他。「你打算怎麼辦?」
「我要問我妹他是不是也去騷擾她了。」凱恩有一個雙胞胎妹妹,兩人的生日自然同天。 思涵望著他,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也好。」
凱恩微微點頭,思緒複雜。
_
「我回來了。」
空蕩的家似乎反射著凱恩落下的嗓音,他把書包扔在廚房中島的地上,打開手機盯著那條等待回覆的訊息。他不會答應的-他甚至不想回應。他厭倦了每一次都滿懷見到父親的期待落空後的痛苦。
「噁,書包拿開啦。」
是佳恩,她從士林高中回來了。她一躍上凱恩對面的高腳椅,瞄了他的手機一眼。「在糾結什麼?拒絕就對了。」
「他有傳訊息給妳嗎?」
佳恩搖搖頭,已經在光滑的大理石檯面上攤開她的設計圖,鉛筆筆尖熟練的劃過紙面。不同於哥哥升學導向的高中選擇,佳恩念的是廣告設計科,而且凱恩知道妹妹是一個非常優秀的學生。他有時很羨慕她對於未來職涯的堅定,學測開始倒數一年,凱恩依舊對於未來毫無方向。
「真奇怪。」
「沒什麼好奇怪的,我們兩個之中他一直都比較喜歡你。」佳恩誇張的嘆了口氣。「阿妮呢?」
「買菜?」
「在下午五點的時間?」
「說不定要買晚餐的材料啊?」
佳恩哼了一聲。「我才不相信,她一定又跑去公園找她的朋友了。我得把她盯緊一點,妳知道外勞一旦把他們的工作摸熟了就會開始怠惰的。」
「她有嗎?」凱恩環視一塵不染的廚房。「她把媽媽照顧好就很好了。」
「說到這,你去看她了嗎?」佳恩放下鉛筆,望向樓梯的方向。凱恩搖搖頭。「她這個時間可能還在睡覺,就別去吵她了吧。」
佳恩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你知道,你不可能永遠避著她的。」
凱恩猛然站起身,高腳椅重重撞上檯面。「再讓我假裝一下,不行嗎?」
4.
瑟昕走上師大附中的新民樓走廊,一邊把捻熄的煙蒂踢到一旁的花圃裡。她嚼著口香糖,悄聲無息的打開了1532的後門,再用稍稍大力的力道關上。講台上的老師瞪了她一眼,她並未理會,只是用靴子的根尖拽開椅子,慢條斯理的坐下,還不忘發出一堆噪音。
「梁瑟昕,口香糖吐掉,課本拿出來。」老師用一種魚貫的語氣說著,瑟昕幾乎意外的揚了揚眉。段考迫在眉睫,她很驚訝老師會費一絲唇舌來管她-儘管只是一句無法造成任何不同的訓言。
他們明明都知道她只聽一個人的話。
她回頭尋找那個人的雙眼。致宇就坐在那,支著頭看她,她幾乎要微笑了。他對她唇語:把口香糖吐掉吧。
瑟昕抿了抿唇,吃進了廉價口紅的化學藥味。「好吧。」
致宇笑了,按壓下他的自動鉛筆,開始振筆疾書。瑟昕轉回自己的位置,把嚼到幾乎無味的口香糖用衛生紙包了起來,想了一下後,也把課本拿了出來。
她只為致宇這樣做。她知道致宇多關心她,希望她至少考進一所國立大學,能夠早日獨立。只有他了解她的生命故事,只有他在她一無所有的時候還願意守在她的身邊。
升高一的暑假時,瑟昕剛剛被從第五次的自殺中救回,她在醫院裡無語的盯著手腕上第三道褪不去的疤。除了割腕,她還嘗試過燒炭或是吞一百多顆各式混雜的藥,畢竟那是頭一次真的想死,並沒有審慎考慮究竟要怎麼做。當社工小心翼翼地接近她的病床時,瑟昕已經冷靜多了,茫然的盯視窗外淡水河上反射出眩目的陽光。
「我以後會怎麼樣?」
社工的一字一句都十分謹慎。「嗯,那要看妳...」
「我不會再自殺了。」瑟昕的口吻很平靜,只帶著一種深深的悲涼。
世界對她來說已是地獄,就算死去,也不代表會進入天堂。瑟昕知道自己別無選擇了,就算心理上的創痛已麻木,她還是清晰的感受到一次次的自我殘害生理上抹滅不去的痛楚。她不想再感受一次,她沒辦法再度面對一次被救醒後墜落回世界的現實。
她完全沒有想過自己會遇到像致宇這樣的男孩。
只有他不是用看一個有著驚人美貌卻有著暗黑歷史的女孩的有色眼鏡看她。當時輔導室不成文的派了一個「學伴」給她,那個女孩,蘇敏安,是每個老師都會喜歡的那種學生,努力向上又熱心助人,她的特質瑟昕一眼就看穿了,就像一張沒有任何好隱藏的白紙,與瑟昕截然不同。
想當然,敏安試過了,但瑟昕一點也不領情。她開始頻繁的輟學,那所她在心智極度破碎的狀況下居然還能考進的師大附中對她是無比陌生,同學們的憐憫或是懼怕眼神於她不過是一紙空白。台北是一個冰冷且疏離的地方,捷運上根本不會有人質疑她在上學時間的遊蕩,她和大安高工附近那條巷子裡的八家酒混在一起,整天無神的坐在一群刺龍刺鳳的高中生之間,有時還可以分到一口啤酒或香煙。事實上,論打架或是偷東西,瑟昕並不輸那些高她一個頭的女生。
社工來家扶中心看她時,並沒有發現她的輟學紀錄,但她卻被診斷出更為嚴重的憂鬱症和躁鬱症,更要命的是,醫師建議,儘管她頻繁的處在極度的憂鬱中,他仍然希望她繼續上學,因為整天悶在家扶中心對她一點好處也沒有。他更希望放學後,瑟昕可以去當志工或打工什麼的,說「可以加速她的復原。」
而這就是為什麼瑟昕來到了致宇爸媽的連鎖寵物店「魚中魚」工作的原因。一開始致宇就沒有表現出不耐煩的態度,瑟昕很意外,因為這和她認知中的男生完全不相同。他細膩的教導她如何清理籠子,補上新的飼料與飲水,她喜歡在工作的空檔撫摸兔子柔軟的毛,盯著柔順潔白的毛髮,心中便突然間奇蹟似的平靜下來。搭配著藥,躁鬱之間的界線忽然被撐大成了一篇她已許久不熟悉的情緒,如雲朵,如棉花糖,她在未覺察的情況下逃逸,而致宇在身旁。慢慢地,她開口回應了一些致宇原先的自言自語,她看著他笑容那麼不經意輕鬆無比的揚起。但她已經許久忘了怎麼感到快樂,世界於她是一大片空白的水泥地,她的身子永遠好冷,強烈的憂鬱如一片濕氣過重的烏雲重壓著她,已經太久太久了,生命在她身上留下了太多痕跡,如冰川切過谷地,太過痛楚的刮痕是怎麼樣也抹滅不掉的。
但致宇卻沖淡而且修補了它。他拾回她微笑的方式,讓她靠在他的肩上,溫暖了她從寒冬走進店內的冰冷臉頰。他從不逾矩,只是靜靜地陪伴。
因為致宇,瑟昕在風暴和烏雲中瞥見了一絲光亮。
5.
最近好像又瘦了。
敏安盯著鏡中的自己,穿著去年在美國買的黑色帽踢和Levi's牛仔褲,一條閃閃發亮的銀色頸鍊圍在脖子上,她小心翼翼的把豎起的外套衣領拉起擋住,免得詩庭問東問西。她歎了口氣,拿起包包,走出房門,沉重的步伐像是要趕赴刑場。
「要不要吃點點心?」
「媽,我就是要出門吃午餐的。」敏安在玄關的全身鏡再次停下,再次打量自己全身。「不用了,我晚餐之前會回家。」
「好吧,小心一點。」
「知道了。」敏安拉上靴子的拉鍊,踉蹌的出了大門,走下四層的樓梯到街上。台北的冬陽透過人行道的樹葉篩下來,在紅磚道上投出光點。敏安再次感謝自己不住基隆,那裡的綿綿冬雨從未停歇,她無法理解那裡的人怎麼會有好心情。
敏安快速下了後山埤站的捷運,搭到西門站不用換車,也就是敏安提議去西門町的其中一個理由-其中一個。平日十一點的捷運車廂很空,敏安在靠近門的一個位子坐下,打開手機回了一些訊息,當她看到那個熟悉的頭貼後忍住了一聲嘆息。
「我們已經分手了好嗎?分手了。」在西門町韓式烤肉店裡,敏安一邊夾著炸薯條一邊和詩庭抱怨。「我真的很希望他能夠認清這點。」
詩庭放下夾子,給了敏安一個眼色。「妳最好不要抱怨,妳這不知足的小姐,尤其是在大家面前。」
「我知道。」敏安嘆息。「這就是為什麼我只和妳說,不是嗎?妳知道為什麼我們分手的。」
「不,我不知道。」詩庭踮起腳尖拿了一個杯子,開始盛可樂。「個性不合是什麼理由?高中還有在個性不合的?接下來是什麼,對未來的規劃不同嗎?」
「我想他應該不會想唸大傳吧。」敏安咕噥。
「妳知道我是什麼意思。」詩庭關掉飲料龍頭。「他很明顯還喜歡著妳,敏安,給他一個機會吧。」
「憑甚麼我要給他機會?就因為他是曾凱恩?」敏安咬住下脣抑制怒氣,她好累,好無助,她不知道為什麼整天需要應付這件事情-這段很久以前就該結束,甚至不應開始的戀情。
「因為他是曾凱恩,而妳是蘇敏安。」詩庭絲毫沒有注意到好友的怒氣,只是一股腦的把敏安往桌子的方向拉。「你們兩個從一年級就在一起了,妳知道全班女生的心態有多複雜嗎?她們大部分都渴望擁有他,卻又很希望你們復合?」
「噁。」敏安望著圍坐在桌子邊,興高采烈開始烤肉的朋友。「大家應該少管別人的事情,多注意一下他們自己。」
詩庭皺著眉看她。「妳今天是吃到炸藥是不是?嘿大家,有新上的炸雞喔!」
敏安無語的在中間的位子坐下,女孩們的笑語淹沒她腦中的聲音,但她卻仍舊無法停止高速運轉的思想。已經一陣子了,敏安覺得朋友們聊的話題好無聊,好膚淺,她很難專注在上面。
甩甩頭-她不應該這樣子的。從小到大敏安就是一群女生當中的焦點,不到俯首稱臣的地步,但大部分的朋友都特別尊重敏安的意見。她知道自己有這種能力,因此社交從不是件難事,但最近朋友的陪伴卻越來越無法帶給她歡樂。
敏安清楚為什麼,她沒有誠實。那個秘密就綁在舌尖上,她隨時都有可能說出來-一不小心,她就會造成無法挽回的後果。她放下筷子,感到難以呼吸。
「嘿大家?」她困難的開口,五個女孩的雙眼轉到她的身上。「我不太舒服,像是,真的很不舒服。」
詩庭的手背貼上她的臉頰。「妳應該沒有發燒吧?妳剛剛還很好的啊。」
「呃...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全身忽冷忽熱,頭很痛。」敏安咬住臉頰內側,直到嚐到一絲血的腥甜。「真的很抱歉,但我想我可能要先回家了。」
她的朋友露出失望的表情,詩庭跟著她站起來:「需要我送妳回去嗎?」
「不,不用,妳留下來,妳們要玩得開心喔。」敏安將包包甩上肩頭,露出一絲虛弱的微笑。「拜,抱歉掃了大家的興。」
當其他的女孩還在此起彼落的道別時,敏安早已快速走下烤肉店狹窄的階梯,置身於西門町熙來攘往的電影街裡。她站在原地猶豫了一分鐘,緊握住背帶的手指顫抖,然後終於下定決心。她迅速在綠燈轉紅的前一秒衝過馬路,一路跑到五全街的住宅區,直到站在那棟公寓前。敏安喘著氣,擦掉眼角不知何時冒出的淚水。「是我。」她按下對講機。
話筒被接起後的嘶嘶聲持續了好一陣子,敏安猜想對方也跟自己一樣,消化著來到這裡的事實。但是大門「砰」的彈開了,那個她朝思暮想的人就站在敏安的面前。
「妳帶了那條項鍊。」面前的人微笑。敏安噙著淚點點頭,不需多說一字,敏安撲進了她的懷裡。
ns 15.158.61.46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