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首席工程師菘結束為期三個月的調查,一大早在基金會偉岸的黑色鐵壁外步下調查艦,搭上直達總部大樓的輕軌時,她的耳朵捕捉到了一些令人不快的傳言。
輕軌窗外只有一片枯黃的草原,放眼望去沒有任何樹木,也不見野生動物的蹤跡。唯一能看見的,是荒原盡頭那顆突兀的白色圓球。球體極為巨大,頂端被浮雲包圍,邊緣隱隱散發著白光,動也不動--就像五百年前,它突然出現在地球上時一樣。
輕軌駛向鐵壁,進入狹窄的閥門。一陣黑暗後,映入眼簾的是高聳的建築群、整齊排列的行道樹,以及大樓之間錯綜複雜的透明通道。
每當在這兩方風景之間穿梭,菘便感覺那圈黑色的金屬與其說是鐵壁,更像是水壩,把文明、科技和生命的氣息全攔在牆內。
又或者,是把這個曾經無比活躍,卻在五百年前變得一無所有的星球攔在牆外。
一塵不染的冷色調車廂中,除了因為打賭輸了,正臭著臉準備代替菘去跟理事會報告的調查隊護衛隊長外,還有幾個通勤中的年輕研究員。他們興致勃勃地討論著一條剛剛公告的消息,即使被擁有天生的兇惡眼神的護衛隊長喝斥,那些竊竊私語仍不斷鑽進菘氣勢凌人的紅棕色波浪捲長髮裡。
她忍住不蹙起眉頭。
總部大樓的正門開啟時,她一眼便看見了大廳上方懸掛著的巨大螢幕,上頭的名單證實了她一路聽來的傳聞。大廳裡的研究員們原本也正討論著名單上的人物,一見到她,便紛紛停下嘴,整齊地朝她舉手敬禮。
菘漫不經心地回禮後,把視線往下移,輕易地在人群中找到了自己的目標:一名有著齊肩黑色直髮的少女。少女和眾人一起放下手,和平時一樣一臉漠然,絲毫沒有被列上名單的危機感。
菘認為這也是可以理解的,畢竟少女不是第一次陷入麻煩。但當她再次抬頭,確認對方名字旁的符號--
她舉起手,拍在身旁仍一臉消沉的護衛隊長肩上,向對方甜美地微微一笑。如她所料,隊長一確認她的暗示,眼裡瞬間充滿如釋重負的喜悅,若不是要維護形象,只怕都要笑出來了。
目送對方踏著輕盈的步伐原路離開後,菘回過頭,惡狠狠地朝少女瞪了一眼。
--妳死定了,給我馬上去辦公室等著。
少女幾不可見地嘆了口氣,意思是:又來了。這個態度讓菘更加火冒三丈。然而,儘管她很想現在就去向少女要個說法,但這件事恐怕要再等個幾小時了。
現在,她不只得耐著性子,親自去理事會進行繁瑣的報告,還要腆著臉討價還價,想辦法保住不爭氣的指導生的小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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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夏獨自坐在首席工程師寬敞的辦公室中發呆。
在她十五年的人生裡,這裡是她最熟悉的地方之一。沒有出勤的情況下,一天二十四小時中,她大概會花十八個小時在研究室、四個小時在宿舍睡覺,剩下的兩個小時除了吃飯、洗漱或接受醫療檢查,大概就是在這裡被自己的指導員訓話。
首席工程師菘雖然個子嬌小,但有著公認的威嚴和成熟韻味,是不少研究員的傾慕對象,半夏知道有很多同期對自己既羨慕又忌妒。半夏原本認為他們之所以會對菘抱持幻想,只是因為沒見識過菘在辦公室裡發飆的樣子,但隨著跟在菘身邊見習的次數增加,她慢慢修正了自己的偏見。
不知為何,那些最狂熱的粉絲,往往是最常被菘當面痛罵的人。
不知道自己的指導員知不知情,但半夏學會了以新的角度看待對方的粉絲。
幾個小時間,半夏在辦公室裡左等右等,拿起書架上的資料簿翻了翻,又掃了掃地、洗了條抹布擦了擦窗台,直到辦公室乾淨到煥然一新,才又坐回辦公桌前,目光落在桌角的一疊報告上。
紙張右上角用紅筆寫上了評分和日期。按照潦草的筆跡來看,大概是菘匆匆批改完,打算離開前發還給研究員,卻還是忘記了。
就在半夏的指尖觸碰到報告堆的前一刻,宣告午休結束的鐘聲響了。洪亮的金屬敲擊聲令她停下動作,接著,辦公室大門被人粗暴地一把推開。
她面無表情地縮回手,站起身來,舉手敬禮。
「長官好。」
菘滿臉怒容地站在門口,背對著走廊燈光、影子筆直地指向辦公室裡的指導生。她向前走了兩步,重重將門板甩上--這聲巨響足以警告上下兩層樓的人,沒事最好不要靠近,就算真的有事,最好也另外找個替死鬼過來。
「我出門前不是跟妳說過⋯⋯」
她快步走向半夏,伸手揪住對方的衣領。
「⋯⋯死小鬼,妳是在跟我作對,還是想讓我丟臉?」
「我有好好完成每個任務,沒有讓長官丟臉。」
「我當然知道妳有做好那些該死的任務!」
菘踮起腳尖,衝著半夏的臉這麼怒吼,然後使勁將對方推開,在辦公室裡煩躁地來回踱步。
「才三個月而已,我才三個月沒盯著妳。我只是要妳拿好自己該拿的積分,妳到底是怎麼搞的,分數居然低到要被『排除』?」
「我有拿⋯⋯好痛。」
半夏摸著皺巴巴的衣領,才說了三個字,就被飛過來的資料簿邊緣砸出鼻血。她接住攤開的資料簿,發現正好是「憤怒控制障礙」的研究資料。
「妳、沒有、拿!」氣急敗壞的首席工程官開始把書架上的東西全扔向半夏:「為了不冤枉妳,我還去看了妳這三個月的行動報告,如果妳都有拿,現在就應該在隔壁棟的升遷考核會場,而不是⋯⋯妳就這麼想被基金會丟到外面等死嗎?」
等到書架差不多被清光了的時候,半夏也把憤怒控制障礙的資料看完了。她闔上資料簿,隨手放在桌上,蹲下身來,把地上散落的物品紙張集中在一起。菘還想扔東西,但手邊空空如也,她只能踹幾下架子洩憤,再重重坐回辦公椅上。
「妳老實告訴我,那些積分到底去哪了?」
被質問的少女沒有回應,只是把東西一一歸位。
「妳是我的指導生,如果妳不是自願的,沒人有膽量做到這種地步。我不會追究,妳告訴我,到底把積分給誰了?」
「⋯⋯我不會輕易死在外面的。」
半夏把最後一本書推進書架,輕聲說道。聽見這句話,菘停頓了一下,接著仰起頭,凝視著天花板,將空氣深深吸進肺裡,再慢慢吐出。
過了幾秒,半夏才再次聽見對方的聲音。菘的語氣裡已不見剛才激動的情緒,變回了平時低沉、平穩的樣子。
「我就知道。」
隨著辦公室陷入死寂,走廊的動靜變得十分明顯,兩人這才聽見似乎有人在門外猶豫地徘徊,但眼下無暇顧及。半晌後,桌子後的女人才懶懶地揮了揮手,要半夏坐下來、把鼻血擦一擦。
「妳應該最清楚,從那個球⋯⋯從『神』把世界毀滅之後,外頭就什麼也不剩了。失去基金會的補給,毫無成就、一無所有,吹著自由的微風餓死,這就是妳的追求嗎?」
半夏沒有回答,沉默地凝視著地板。
「以妳的才能和投注在研究上的狠勁,不用十年就可以帶著自己的團隊出去執行任務。到時候艦隊要往東還是往西、乖乖聽話還是偷偷抗命,不也是妳說了算嗎?」
菘嘴上說服著少女,卻察覺到自己的口氣毫無熱情,只有疲勞和厭倦。她也很清楚:這麼簡單的道理,如果對方能接受的話,就不會趁自己不在的三個月搞出這種局面。這個小鬼到底是像到誰,為什麼做事這麼不計後果?
難道說,她其實⋯⋯
「難道說,妳已經安排好出去之後的事了?」
菘半信半疑,抱持著微薄的希望問道。然而,對方毫不掩飾的露出一副「怎麼可能?」的複雜神情,這讓她深信自己肯定在這一瞬間用掉了接下來十年份的自制力。不論下一個見到她的人是誰,都只能好自為之。
在腦海中痛毆對方一頓後,菘吐了口氣,拾起桌上的平板,打開一封郵件,扔到半夏面前。
「針對本次調查成果進行審慎的評估後,理事會決議正式啟動作戰,並成立一組先遣隊,於指定路線建立哨點⋯⋯」
郵件開頭的幾行字遠遠映入眼簾,半夏頓時有些不安。她取過平板,但越是反覆確認郵件內文,來回滑動螢幕的速度也逐漸變快,目光最後停在「正式啟動作戰」幾個字上。
做為一個基金會成員,半夏對這幾個字十分陌生。
根據她受的教育,人類確實曾熱衷於戰事,「作戰」一詞在歷史文獻中十分常見。「正式」和「啟動」也都是很普通的詞彙,然而在基金會中,從未有人把它們組合在一起。這是因為五百年來,會被基金會稱為「正式作戰」的行動,始終只有一個--
將「神」破壞、殺死,自人類世界中徹底抹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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