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慢染上秋意的K市逐漸變得涼快起來,計程車內的空調若有似無,隔著卡其色洋裝吹在我的膝蓋上也感受不到溫差。
「皇品飯店到了,一共是兩百七十元。」車身停在氣派的飯店門口,門框擦得金閃閃地,兩側站著身材高挑的服務人員,一身過於整齊的制服打扮讓人感到卻步。
等待司機找零的空隙裡,我點開手機裡的電子喜帖再次確認飯店名稱,接過找回的零錢循著指標一路找到喜帖上的樓層,出了電梯一抬眼就是禮金桌,幾個西裝打扮的男人圍在一起聊天,負責收禮金的女人低頭確認著甚麼,口中數著數。
如同電視劇裡看到的程序一般,我掏出事先準備好的紅包,提起筆用粗粗的筆尖在禮金簿簽下姓名,彎腰書寫的那刻才意識到隔壁桌有個男人也做出相同的動作,餘光中瞥見的身影與記憶中某個身穿校服的男孩隱隱重疊,再次偏頭確認時正好和他的視線碰撞在一塊兒。
「周柏睿?」我試著喚醒遙遠記憶中的名字,遲疑地喚出口。
男人直起身,朝自己名字的發聲處望去,小麥色的臉上露出驚喜而懷念的笑容。「好久不見,還真的是妳。」
見他簽的是男方的禮金簿,我確信了他是男方的親友。「你是新郎的朋友?」
「高中同學。」他用視線掃過我的臉和穿著,大概是因為沒有多精心打扮,沒有甚麼值得讓人的目光駐留的地方,目光很快地回到對話上。「嚴格上來說是高中在補習班認識的同學。」
他理著一頭比平頭長一些的黑色俐落短髮,身高將近高過我一顆頭,因小麥色皮膚而顯得更加硬朗深邃的輪廓已不如記憶中稚嫩,丈青色西裝與咖啡色皮鞋更彰顯他成為成熟男人的氣質,笑起來和從前一樣會將細長的眼尾瞇起來,讓爽朗的笑意蔓延至視線。
在他正張口要說甚麼時,身後一隻充滿活力且亢奮的手臂攬過他的肩膀,整個人幾乎要掛在他身上,那人的胸前別著紅色胸花,燙金的字樣寫著新郎二字。
「柏睿哥來啦!」
他想拿出相對的興奮情緒回應好友,可道出的語氣明顯不及新郎的一半。一陣好兄弟之間獨有的情感表達後,周柏睿就被好友帶入座,在我偏過視線尋找桌次前的半秒,似乎看見他回過頭若有所思地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
會場的喜慶氛圍隨著背景的愛情曲目將人淹沒,強制在座所有人換上與主辦方相同的喜悅。
我循著桌牌在新娘高中同學的桌次坐下,或許是來得太早或相識的同學還沒到,在座的人我一個也叫不出名字。對面的女人正捧著粉餅補妝,看著年紀稍大於我一些,一旁的小男孩一蹦一跳的像是穿了不斷躁動的小紅鞋般靜不下;左側兩個黑色長髮的女人各自捧著手機交頭接耳,在周圍劃下看不見的界線自成一個勿擾空間。
新娘是我的高中同班同學,在高二某個學期當過同桌,一起當過值日、在晚自習翹課去吃麥當勞、在僅限的十分鐘下課時間裡聽聽她青澀的戀愛煩惱。
只不過後來她轉調去文組,我們的交集像兩條僅交錯過一遍的直線,直到一個多月前才被一則群發的電子喜帖拉回曾經相逢的記憶,陳年又不算格外深刻的交情好似不足以促使我在典禮開始前到新娘房去看她。
那是屬於親密友人的權利,而逝去的時間早在我和她之間鑿下不深卻遙遠的溝壑,偶爾向對面一喊能聽見回音,卻沒有回應。
這或許是我奇怪的特質,在繁忙卻無事可做的環境下,滑手機從不是我打發時間的首選。以今天的狀態來說,我的妝容清淡不需特別補妝,飾品只戴了一對小巧的白色耳釘,也沒有調整的必要;週末去咖啡店看書度過是我為數不多的娛樂,連同今天午後也打算這麼度過,因此包裡躺著本《萊辛頓的幽靈》,想到這我不禁回想起上一次指尖擦過紙面,文字藉著光映入眼簾傳遞的思想,這是我第二次讀這本書,一股閱讀的慾望仍在心底逐漸膨脹。
然而,在這場合拿出書來讀不是個好的打發時間方式,一方面容易分心讀不進去,另一方面不合時宜,於是我抬頭觀察起環境。
偌大的會場擺上三十張十人座的圓桌,上頭依著宴席布置的風格披上紅色緞光桌巾,白色瓷餐具與香檳色餐巾整齊地擺在位置上,舞台左右掛著紅絲絨帷幕,邊上擺著一架白色三角鋼琴沉默地闔著頂蓋,中間投影布幕上播放著新人的婚紗照,每隔約兩分半鐘會重新播放一次,像是要將這美好的形象烙印入每個人的意識裡。
忽地,同桌小男孩的尖叫聲劃破空氣,其身旁的母親猛地抬頭望見一顆氣球從兒子手中飄起,速度肉眼可見的慢,伸手一撈卻在指尖錯過,眼巴巴地在尖叫聲中目送粉色氣球牽著金色繫繩飄向觸不可及的挑高天花板。
恰好在粉色表面抵達天花板的那刻觸發了甚麼,會場光線一下子暗了下來,稍暗的空氣裡只剩司儀宏亮而極具表演性的嗓音。
「讓我們歡迎新人入場!」
一襲白紗閃閃發亮的女人挽著西裝筆挺的男人走入紅毯,於是典禮開始,人們在飢餓之際忘卻致詞裡的深情款款,杯盤碰撞之下我甚至快聽不見新郎的聲音,象徵愛情的曲目再次響起,我和新娘時隔十年的重逢只存在於敬酒時視線掃過的一秒,這一秒或許屬於我而不一定包含她。最終,水果拼盤與甜點代替司儀畫下了宴席的句點。
在飯店步行約十分鐘的距離有一間安靜的咖啡店,那裏沒有嬉鬧的小孩子、舉著手機拍照的閨蜜團下午茶,只有沉默的咖啡師和用筆記型電腦喀拉喀拉敲打鍵盤的人。或許是因為在自己的非上班時間看見別人工作,那不規律但微小清脆的鍵盤聲不知為何能使我放鬆下來。
只要再十分鐘,就能在舒適的環境翻開書籤替我記下的扉頁,嗅著咖啡香沉入另一個世界。我在嚥下最後一口蘋果時這麼期盼著。
這時一道男聲從我背後傳來,聲音渾厚開朗,興許是喝了酒讓尾音帶了一絲絲沙啞。「嘿,妳在這兒啊。」
我聞聲轉頭一看,是稍早巧遇的老同學。難怪覺得這聲音好似才聽過。
「是啊,差不多要走了。」
周柏睿毫不猶豫地從西裝內層口袋拿出手機,朝我亮出螢幕上的好友條碼。「加個好友吧?」
「好啊。」
他靠近時,我們之間的空氣多了一股男士沐浴乳常見的木質香味,但僅止於十多年未見老同學的距離,那味道沒有侵略性地向我襲來。確認了好友添加成功後,他的表情像是盤算著甚麼卻又遲疑地沒有開口,抿了抿唇好似要向我坦白其實我國三那年在學校弄丟的校服外套是他惡作劇藏了起來一般。
「你不會是當了保險業務員或房仲吧?」
聽了我突如其來的問句,他皺起疑惑的眉頭。「不是啊?」
「那就好。」
事實上就我對他從小的了解和多少的職業偏見,從小到高中每年全年級成績排名前三的人大概率不會去做保險或賣房,且在我已知的範圍內他並沒有碰過我的校服外套,是我忘在音樂教室的抽屜裡了。
我察覺到這細微的氛圍波動但沒有主動問起,也沒有特別找理由便直接離開了這繁雜又鬧騰的地方。直到晚餐前我才踏出那間咖啡店,臨走前店裡的賓士貓走到了我腿邊,幽柔的黑色尾巴恰好搔過我的小腿肚。
我對咖啡店沒有特別高的要求,只要沒有限制用餐時間能讓我待上半天,有經過太陽照耀過的日曬咖啡豆沖泡的咖啡,足以解饞的小甜點和安靜的環境即可。要是有店貓就更完美了,哪怕只撫過那毛茸茸的毛皮一下,我整天直到睡前的心情都會像雲一樣輕飄飄的。
全身上下包含臉頰和髮尾,甚至書頁都染上咖啡香撫慰了我的身心靈,正當我躺在住處沙發上回味一下午的悠閒時,手機跳出了一則訊息,頭像是未見過的照片,名字倒是令人懷念。
只不過我一點也猜不出這個人會有任何需要我參與的事情。
周柏睿:「下週三晚上有空?」13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E0y0ctHI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