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實在不想回到T市這個我心目中的鄉下地方,大學畢業那年我沒有待業時間便考入K市銀行工作,獨自費了不少力氣從宿舍郵寄行李到現在的住處,這八年來除了農曆過年長假,我再也沒有長住過T市。
每天上午八點半上班,和同事輪著值日開門,確認服裝儀容後坐進小小的櫃檯,期間經手八十到一百五十個客戶,包含三天兩頭忘記帳戶密碼的爺爺、勸退即將受詐騙集團引誘匯款的婆婆、被打翻的珍珠奶茶還有禁不起忍耐的排泄物,最後在六點半才能離開銀行。
雖然說我並不太喜歡我成長的城市,但從工作後到現在,我仍保持著一個月回去一次的習慣,好似在確認著這棟算不上寬敞的房子和父母確實存在原地一樣。又或者用來檢查自己和家鄉那深遠又稀薄的聯繫。
K市至T市搭最慢的火車只需要半小時,另外轉搭公車繞上四十分鐘才能從T市車站到老家所在的村落,接著步行十分鐘走進小巷子抵達老家門口,翻出暗袋深處那串鑰匙轉動門把正式到家。
聽說三十多年前,父親是因為喜歡安靜才決定將房子買在這偏僻的地方,在那之後的每天都要搭四十分鐘的接駁車到位於K市邊緣的公司上班,母親每週開車到K市跑客戶,而我上了國中後也每天通勤四十分鐘到T市中心上學,和朋友出門玩必須提早一小時回家,因為再晚一點就沒有公車了。
他們總說下了高速看到T市寬闊的綠意感覺壓力都沒了。直到我大學時,才意識到其實當年他們只是買不起K市的房子罷了。
一月是春天的起點,可是冬天意猶未盡地徘迴,這個月初跨年後不久我便在週末回了一趟T市老家。
「看到妳回來,爸媽很高興呦。」飯後坐在沙發上,母親經常對我這麼說。
只是我不確定該說甚麼才能使這對話如母親想像得溫馨,於是發出了些聽起來愉快的聲音回覆,她看起來沒有覺得不妥或有異樣,畢竟這三十年來我都是這麼做的。
隔日週六,我閒來無事在客廳沙發上癱了一下午。母親在房裡忙著工作,父親退休後攻讀T市大學的碩士,在家的時間多在書房電腦前敲著論文,客廳裡只有播著料理節目的電視聲在我耳畔陪伴。起初我會帶本書回老家看,可是奇妙的是每當我打開書頁不到半小時,父親或母親便會邀請我一起做別的事情或外出,幾次經驗累積下來我便都不帶書回來讀了。
對我來說,投入一段完整的時間在書裡才能從中思考出屬於自己的甚麼,像是汲取獨一無二的精華一般,而零碎的時間會導致這珍貴的東西變得破碎,彷彿這本書缺了一頁關鍵內容,且無法尋回。
到了晚飯後,他們接著各自忙碌,我從衣櫃看也不看地抓了件厚外套換上,鑽進冰涼的拖鞋走到巷子口便利商店打算隨便逛逛。在這村落裡,這間便利商店好比百貨公司,明亮整潔的店面在馬路上格外顯眼,門口停了一整排歪七扭八的腳踏車和摩托車,店裡卻不見那麼多人停留。
逛了十多分鐘沒有特別的收穫,我買了一支雪糕在面對馬路的單排座位坐下來吃。咬下雪白色雪糕的第一口,我的視野走進一個小麥色膚色的年輕男人,他推開透明玻璃門到櫃檯買了一杯咖啡,待店員做好咖啡後,像佔位置似的將咖啡放到我身旁的座位,然後走到店外騎樓第三根日光燈管下,背對我從口袋掏出白色菸盒與黑色打火機,低頭點燃唇邊叼起的白色紙菸。
他穿著短袖黑色T恤,背上印著A大醫學系的英文縮寫,有些字母因為長時間穿洗而裂了開,灰色長褲隨著光滑面料反射些微光線,咖啡色皮鞋和之前在診所看到的應是同一雙,白色的煙霧從他臉側飄出,被空氣稀釋後消散。
我啃著雪糕,看著他沒有移動的背影,想起他那盒被我吃掉的彌月蛋糕。
「妳也回來啦。」把菸頭摁熄扔進垃圾桶後,他走回室內坐到我左側。
我應了聲,換了個姿勢拿雪糕棍。「穿這樣不冷嗎?」
我披著高中時期的鋪棉外套,軍綠色尼龍面料隨著動作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音,回老家期間基本上沒有顧及穿搭的打算,可是保暖這點我還是沒有輕忽,畢竟感冒太麻煩了。
「還好,我開車過來的。」他下意識看了一眼落在手臂上的短袖。「主要是這裡沒什麼衣服穿。」
「常回來嗎?」
「不算吧。」他喝了一口咖啡,咖啡香在杯蓋被打開時飄了出來。「上一次回來是中秋節的時候了。」
「那這次是周媽媽喊你回來了?」我們面對著馬路聊著,看不見對方的表情,但我知道他肯定嫌棄地皺了眉頭。印象中他和父母的關係不是那麼緊密,這次回來不知因為甚麼。
「我爸最近身體不太好,回來看看他順便幫忙養牛。」
周家在村落經營著一間規模不小的牧場飼養乳牛,據說生產的生乳供應著整個南方的乳品加工廠,生意有聲有色的,從小便能從周家兩個孩子身上看見生活富裕的痕跡。一般小學生生日帶些超市小餅乾分給同學,而周柏睿生日則是給每個同學準備了一份咖啡店點心,包裝上甚至有小巧的緞帶,一時甚至分不清是校慶還是他的慶生。
「你哥還是不打算回來接班?」周家本打算買下牧場周圍的土地蓋成觀光工廠,但二代不接班便一直維持現狀。
「他啊,活著就夠了。」嘆息與感慨和在一起,呼出淡淡的菸草味化作他語氣裡的無奈。
周柏睿的哥哥和他相差三歲,我對他的記憶只有就讀小學期間的模糊印象,據說上大學之後就和家裡斷了聯繫,甚至沒有把大學讀完就出社會工作了,唯一能和他聯絡上的只有周柏睿這個弟弟,但消息也是若有似無。據說也不是讓人放心的消息。
我沒有打算多談他哥哥的事情,也感受到他的無奈,於是換了個話題。「對了,你有看到我留的訊息嗎?」
「甚麼訊息?」
他果然沒看到。不然照他的個性,就算真不吃也會損個兩句。不過也來不及了,那條蛋糕捲承包了我一整個禮拜的早餐與宵夜,以至於我這陣子都不想再吃蛋糕了。
「我把你的彌月蛋糕吃掉啦。」
「噢。」
「不過你忙甚麼呢,訊息都沒看。」雖然確實不是甚麼重要的事,可要是正好是重要訊息的話就麻煩了。雖說如此,我也是隨口一問罷了。
「忙著養牛啊。」
我瞇起眼睛擠出疑惑的表情看向他,腦中忽然有個不可思議的猜想。「你該不會從那天打完球就回來養牛了吧?」
「是啊。」
「診所能請這麼長的假?!」從上次參加完派對、打玩保齡球後過去了整整一週。
我在銀行工作時的午餐吃到一半就得回到櫃檯,別說一小時午休了,連一頓飯都沒辦法好好吃完,怎麼可能接受請一週的長假呢。雖然這是銀行業的常態,可是相比其他行業就覺得自己多委屈了一點。
「我少說也是合夥人之一。」
這是他理所當然的自信。我把最後一口雪糕吃掉,確認棍上沒有殘留,也沒有「再來一根」的幸運痕跡後,將其放回包裝袋內。
「有沒有可能,」我側過身面向周柏睿,將手肘支撐在桌上像想到惡作劇點子的調皮學生般來了興致。「最後接班的是你啊?」
周柏睿因為從小成績就好,周家大概真沒想過由他來接班。畢竟當醫生的社會地位高,讀了好幾年醫學系到開診所也花了不少心血,就算牧場賺錢也不太會讓他回來繼承家業。
他拿起咖啡喝了幾口,同時瞇起眼睛狐疑地思考,我等待著他的回話目睹喉結滾動的過程。「不太實際。」
「為甚麼?」
「牧場裡都是老員工看著我爸的人情工作,換做我大概叫不動他們,並且他們也老了,之後要招新員工很麻煩,再者T市人口外流嚴重,人沒那麼容易招到,還有前景性的幾個問題,綜合這些因素,我還是開診所比較實際。」
沒想到喝幾口咖啡的功夫他已經想到這麼遠。不過我沒有那些背景知識,他就算說錯了我也不知道。我眨眨眼,將身體轉回馬路那面。
「你從小就想當醫生嗎?」
不知哪來的民間傳說,只要能考上T市一中資優班,就能考上A大醫學系畢業當醫生,而周柏睿正好一路達成了這個傳說路徑。
「可能吧。」
「不然你想做甚麼?」由我這個沒有才能、沒有目標的人來問這問題多少有點自大,可是他的回答沒有我預期中的肯定性,好奇心使我不得不這麼接著問。
只是他接下來的回答也不在我的預期之中。
「不知道。」
不知道這三個字有時來自無知的內疚,有時是無視的代名詞,可是此時他的這三個字沒有任何情緒,卻堅定得像反覆思考過後的答案。不知為何我感到觸犯他人私事的罪惡感而不敢繼續聊下去,於是轉換了話題。
「你甚麼時候回去啊?」
「明天午後。」他仰頭將咖啡飲盡,紙杯放回桌面時發出空心的摳的一聲。「載你一程?」
「好啊,謝啦。」
作為無車的人,我平時都是搭大眾運輸或計程車作為交通工具,偶爾會搭同事的順風車,不能調整副駕駛座椅、不能開遮陽板、不要掉任何女性用品等的注意事項我是明白的,因此每次我坐進周柏睿那輛白色BMW轎車時,我都不會調整任何車上的設備,盡管椅背傾斜得快要平躺下去我也沒有動手調整,上身繫著安全帶正坐著。
「椅子自己調一下。」
「我是沒關係,不過你女朋友或男朋友會在意吧?」
「她們不在意,妳要照現在這樣坐也沒差。」他漫不經心地回答著,打了方向燈轉頭看向車道。「還有,我的性向是女的。」
他說的是「她們」,稍微一想就知道是在性事各方各取所需的關係。我對此沒有支持或反對,只是我自己不會這麼做,現在也不打算討論這個話題,於是把座椅調成自己舒適的角度,將上身靠在皮質椅背上聽著音響播放的King Gnu〈白日〉。
半小時過去,白色轎車抵達我在K市的住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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