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歲那年,T市的夏天沒有現在這麼毒辣,陽光閃耀地普照卻不刺痛皮膚,只是均勻地將曬過的人的肌膚塗上小麥色,而有的人曬著曬著就成了自己的膚色。
我和周柏睿從小學到高中都就讀同一所學校,放學路上搭著同一班校車在相隔一站的地方下車,這兩站是校車路線的末端,因此整輛車時常只剩下我們兩個和奮力運轉而飄出柴油味道的引擎互相陪伴。
暑期輔導課的放學時間是下午三點十分,在人潮大多消退的校車上剩下不到十個學生,每組雙人座椅都只坐了一個人,前後甚至各空了好幾組位置形成誰也不會互相打擾的配置,學生各自聽著音樂捧著書隨著煞車的後座力搖頭晃腦,車內的冷氣夾雜著柴油與菸味。
「嘿,妳要不要坐這兒?」
一道正在成長的少年的聲音打破車內的沉默,我向隔著走道的發聲處望去,周柏睿坐在靠窗側,一臉臨時起意的模樣用下巴指了指他身旁的座位,平頭下的臉龐被南方的太陽曬成均勻的小麥色,臉頰和他的身材一樣不胖但肉肉的,眼神裡流轉的機靈感肉眼可見。
我先是疑惑了一秒,起身踏出一步在走道上才想起自己的書包和隨身物品還扔在座位上,便回過頭衡量著要不要將書包一起挪過去。
見我遲疑的樣子,他再次開口。「沒人會偷啦,坐吧!」
我偏頭一想,確實沒有人會想偷一個十四歲女國中生的書包,裏頭只有家長汰換下來的二手掀蓋式手機、兩本還沒寫完的習題,和尚未找到藏匿地點的期末成績單。這輛校車上扣掉我們兩個剩沒幾個人,那些人對我的書包沒有興趣,因為是校車所以也不會讓其他乘客搭乘,把書包擺在原位的確無妨。
我聳聳肩,攏好黑色百褶裙擺往他身旁的座位坐去。「你暑假作業寫了嗎?」
那時不知為何開口閉口不是作業就是考試,好似讀書佔滿了我生活的一切視野,只不過實際成績和所花的時間並沒有幸運地成正比。
「快寫完了,大概今天吧。」他掐起圓鈍的手指,表情自信地規畫著眼前的未來。
「今天?輔導課不是才第一週嗎?」
學校把暑期輔導課安排在期末考結束後的隔週,雖然作業在期末考前就發了下去,但到他說出這句話也才過了一個週末假期,況且是期末考試結束後的週末,我整整躺在客廳沙發上發了兩天的懶,而他將近把未來兩個月的作業寫完了。
在作業發下來前,班導師早就偕同其他班導師把答案本扣留,因此他是不可能直接抄答案寫出這個進度的。真不愧是「別人家的孩子」。
「最近四點就到家了,沒事做。」
平時五點放學,我們各自到家差不多是傍晚六點的時候,輔導課期間確實比平日有更多空閒時間。不過我一點也不好學,成績維持在中段班,碰碰運氣能考進班上前十名,可是差也不會差到吊車尾。我對學習幾乎沒有熱情,只是用與生俱來的一點點聰明支撐著課業,偶爾會對某些課程燃起興趣,但其中迸發的火花並不穩定,我沒有持續熱愛它們的毅力,因此也無法使它們在我的心目中熊熊燃燒。
「沒事做所以寫作業?」這個邏輯恐怕只存在三種人身上——家長、老師,還有周柏睿。我再怎麼沒事做,也不會在暑假第一週都還沒過完的情況下把未來兩個月的作業寫完。
他若無其事地應了聲,然後好像被窗外路過的甚麼吸引了目光。「妳不覺得那些作業太簡單了嗎?」
「還好吧。」拿到習題時,我曾絕望地翻過幾頁,恰好瞥見幾個基礎題,手癢著便寫了幾回。人總是會對已知容易的事情產生征服慾,哪怕那一點征服的意義也沒有。
「簡單得好像在挑釁我的智商。」他將目光從窗外收回,彎起手肘靠在窗框在用手掌支著腦側,表情有些無趣但沒有讓人討厭炫耀感。
「所以它挑釁失敗了啊。」
對周柏睿來說,國中課程的難易度如同智力測驗。以國中二年級的數學月考來講,我寫完第一面考題時,他已經在寫最後一大題了,好像讀完題目的那刻,答案就已經浮現在他的腦海中,只需再多花幾秒把答案寫下來。而實際揭曉分數時,他也總能拿下全年級前三的名次,任何科目都是如此。
「這樣很無聊啊。」這話聽在別人耳中不偏不倚地會被當作是賣弄才華,可我聽出了些無奈。
這或許真的成為了他的煩惱之一。我心裡這麼猜想著。
我抬手指了指斜前方的我的書包。「考不考慮再寫一次?」
「那就更無聊了。」他翻了個白眼給我,我當然也只是開開玩笑。
「提早讀點高中的課程?」
「我是這麼做的。」像是自己的做法得到認同般,他回答時點了點頭,然後忽然想起甚麼般將窗框上的手放了下來。「對了,妳高中打算考哪間學校?」
「T市二中吧,一中感覺就考不上。」天性務實的我把這問句直接解釋成了能考上哪間學校,而不是夢想考上哪間學校。
聞言,他點點頭,彷彿也認同我對自己學業的認知。我沒有反問他,因為T市第一志願是T市一中,只有那裏與他相符。
雖然說我預計只能考上二中,可在填志願時還是將一中填在第一志願,打算碰碰運氣吊車尾進去,畢竟能考得上一中,誰會去念二中呢。
然而放榜那天,我還真碰上了運氣錄取了T市一中,為此開心了一整個禮拜,早起醒來都是笑著的。過了放榜日幾天我才想起來把這件事告訴周柏睿,他先是驚呼然後開懷地笑了幾聲,我沒有問他是不是如期考上了一中就掛了電話,因為在我的思維裡他早已考上了一中,只是時間還沒到放榜那天。
開學那天,我看著校門口跑馬燈亮著「榜首周柏睿」幾個字不禁笑了出來,即使我不知道是甚麼觸發了笑意,不是僥倖也不是驕傲。後來他受邀加入資優班,而我在普通班裡載浮載沉,成績和國中一樣依舊維持在中段,他的成績也和國中一樣維持在全校前三名。
不過加上課後社團、晚自習,我們在校車上遇見的次數屈指可數,不在同一個班級後的話題也逐漸變少,高中畢業後基本上就斷了聯絡,直到在高中同學的婚禮上才再次遇見,並且交換了通訊好友。
我從沙發上坐起,盯著螢幕上的幾個字:下週三晚上有空?
一般來說,學生時期私交甚好的異性同學在工作後重逢,並且在當天晚上就發了這樣的訊息多少會被理解成男女關係,可我一點這樣的懸念也沒有,就像黑洞一樣。我也沒來由地認為他也是這麼想的。
大概是從認識的那刻起,我們互相都把對方擺在不會以男女關係發展的位置,從那之後的一切都以清晰的線劃分出屬於我們的領域,只是在高中畢業那年到此刻仍停止在原地。
我:「應該有,怎麼?」
我試著更像十幾年不見的好友的方式回覆,可是沒有成功。沒見到對方立刻已讀的記號,我放下手機繼續將腦袋放空。
說到男女關係,我曾經在大學時交過一個男朋友。我算不上讓人看一眼就能記住的美貌,沒有吹彈可破的皮膚和絲絹般柔順飄逸的長髮,稱不上美女但也不難看,在大二宿營時認識了會為我特別拿兩根吸管的男同學,幾次相處下便交往到了畢業。人說畢業即失潮,我同時搭上了失戀的潮流。
大二舉辦宿營的時候是悶熱的夏天,我因為超商買一送一買了冰涼的盒裝果汁,打著同樣的錢要喝到兩個口味才划算的道理挑了柳橙和葡萄口味的,由於不想讓味道混在一起特意拿了兩根吸管分開喝;隔天教授請大家喝的也恰好是盒裝果汁,我還沒上前領取就看見那個男同學捧著我前一天喝的兩瓶一模一樣的口味遞了過來,並附帶了兩根吸管。我記得那時候他的眼神正閃閃發亮。
只不過分手那天,他背對著我垂著視線與肩膀,像是喪失活力的病人。
因為妳只喝這兩種果汁。這是他和我說的最後一句話,而我一點反駁的餘地也沒有。這兩年半的時間裡,我不如他預期般美好且有趣。
當我快要開始繼續分析這段初戀的問題時,手機收到了回覆的訊息。
周柏睿:「吃飯,敘舊,無聊。」
包含標點符號不到十個字的回覆,在我腦海裡已轉譯成了一個完整的前因後果。從前的默契藉著簡潔的訊息復甦了起來。
我:「好。」
於是在約定的週三晚上,我下班後搭上公車來到他和朋友開的一間皮膚科診所,位於K市中心,步行三分鐘有地下鐵的絕佳地點,招牌上的名稱閃亮亮的看著是新做的,門口停了一輛白色BMW轎車。
走進大門,我理所當然地被當作上門的患者,只好自行解釋。「我找周柏睿,我是他朋友。」
櫃檯的女職員一聽便明白了。「周醫師交代過今天晚上會有人來找他,不過院長正好和他在討論事情,您可能要先稍坐一下。」
「好的,謝謝妳。」
不會拿滑手機打發時間的習慣讓我又開始觀察起環境。
診所內部的色調和招牌一樣是乳白色的,櫃檯檯面和裝潢以淺木紋點綴,我身下坐著的等候座位位於進門右側,米色轉角沙發前擺了一個和裝潢顏色相同的小木桌,上頭放了幾本醫美、時尚相關的雜誌;透明自動門左側擺了一座白色飲水機,同一面牆上掛著一面圓形木紋框的白底鐘,指針指向傍晚六點三十至三十五分之間。
以K市蛋黃區來說,這樣的店面大小實屬寬敞,大概是因為擺設簡潔,我花了五分鐘左右便初步觀察完了。等待是我為數不多的專長當中最拿得出手的,且非常實用,比如眼下這個時候。
每當意識到踏入等待狀態時,我總感覺是意外多得的空白,在這空白裡仔細感受著身上所有細胞的運作和老化,嗅一嗅吸入的空氣然後讓其進入肺裡,品嚐舌尖在空無一物的口中最原始的味道,然後目睹眼前的一切悄悄地邁向消亡,就像時間也在我身旁陪我等待一樣。縱使我們等待的事物不同。
不清楚是第幾次眨眼,周柏睿提醒般地站在我身側,他已換下工作用的白袍穿著白底黑條紋襯衫與咖啡色皮鞋,手中拎著一件外套。「久等啦。」
我回過神來。「還好。」
「走吧。」他早我一步踏出大門,伸手拉開白色BMW駕駛座車門,我遲疑了一會兒才坐進副駕駛座。
「剛畢業的醫生這麼能賺錢?!」
待前方的紅綠燈轉紅,他打上方向燈將車身駛到車道上。「我是跳級的,車是我爸的二手車。」
本來期待聽見甚麼秘辛,可他只是精準且老實回答我的疑惑。白色轎車行駛不到十分鐘便停入另一個停車格,步行過一個街角在一間點著暖黃色燈光的咖啡店前停下,門口以三格階梯與木頭籬笆作為造景,剛踏入室內便能聞到飄揚的咖啡香。
我知道這間咖啡店,但因為和我的生活圈有點距離所以尚未來過。而周柏睿大概是想在飯後能悠哉地聊天才選擇在咖啡店用餐,直到兩邊餐點都吃完之前,話題多圍繞在近況,偶爾提起幾個學生時期的笑料。
「奇怪,我去過那間銀行幾次都沒碰見妳。」
我高中雖然念的是理組,大學卻考上文組的金融系,畢業後便理所當然地到銀行面試,在K市銀行一做就是八年。
「業務範圍不同所以遇不到吧。」不知何來的猜想讓我感覺他去的是VIP室,而我只是一線櫃檯處理民眾儲蓄、匯款、辦信用卡等小事的基層行員。「就像高中分班一樣,只是高中偶爾還能在合作社遇見你搶麵包。」
他揚起懷念的笑容,又有些難為情。「那次明明是我先伸手拿那個熱狗堡的。」
「但實際拿到手去結帳的是我。」我對他的解釋不以為意,誰讓他手慢呢。
剛好服務員來收拾餐盤,順便送上甜點和咖啡,敘舊的話題無聲無息地告一段落,我舀了口冰淇淋甜點,他啜了一口耶加雪菲,搓了搓後頸看起來準備提起甚麼不易開口的話題,彷彿從上週送出訊息的那刻起便為了此時準備著。
「妳記得,」他停頓了兩秒。「上一次由衷感到開心是甚麼時候嗎?」
說完便直直地盯著我的眼睛等待回覆,我同時從他的表情中看見難得浮現的勇敢,好似這是像國小數學題一樣簡單的問題,而他因問出這個問題感到羞恥。他自小聰明且清醒,需要勇氣才能做的事情寥寥無幾。
我眨了眨眼,待冰淇淋在舌尖完全融化嚥下後才開口。「剛剛吧。」
聽見我的回覆,周柏睿不禁張口一愣,毫不掩飾地露出疑惑的表情。
「由衷地?」
「是啊。你的炸豬排不好吃嗎?」
「差不多吧。」嘴上這麼說著,但我想他可能沒有仔細品嚐剛才的餐點。「為甚麼?」
「因為比預期好吃啊。」雖然這麼說對店家有些抱歉,但這本就是間咖啡店而不是餐廳,對其餐點的期待不高也情有可原吧。「才三、四百塊挺划算的。」
「是價格的問題?」他的表情仍舊疑惑。
我在腦海中重新組織語言,試著說明這抽象的原因。「要是剛才吃的一份才一百塊,那不就更開心了?」
只可惜他的眉頭仍疑惑地皺著。「不太明白。」
「就像拿一百塊賭贏了三百塊一樣。」從未思考過這情境的我,自認為已將這自創的理論——又應該稱為思維說明得言簡意賅。
「賭?」
「是啊,賭贏了難道不開心?」
周柏睿沒有等我接著解釋,若有所思地垂下視線盯著桌上的某個點,但我知道他肯定不是在看這張桌子,而是更遙遠的甚麼。
然後在杯子都見底的時候,我們便互道晚安各自回去住處。
10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CtBWTrH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