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宣三年,夏末。
荷萏未謝,伴著徐風拂過,柔和繾綣,卻是撫不平廊下那女子眉眼中透出的悵然。婢女隨侍在側,亦是憂心之色掛在臉上。晨起之時,宮裡頭便傳來消息,依照皇室祖制,該是三年一選秀,而府中唯一的女娘恰又適當妙齡,難怪姑娘從前廳回到院裡時,面色大變。
她從小便跟在女娘身側,怎會不知女娘今日心緒不佳,乃因選秀之事。可因著府上男兒皆有官職在身,到底躲不過去。
「大少爺。」綰宜低眉順眼地俯身行禮,瞧了眼自家姑娘,便有眼力見地退至能看見二人,卻又聽不到二人談話的地方。
見小丫頭退下,男子才低低開口:「後日的殿選,妳可已準備妥當?」
他劍眉星目的神情落到依舊愣神看著池中近乎凋零的花花綠綠的倩影,擔憂之色更甚。原先在朝中聽聞此事,就有些擔心他這唯一的妹妹,若是知曉自己不日就要去選秀,大抵是要鬧一場的,正常人家哪裡會希望自己的女兒入宮?更遑論他們家只有這麼一個女兒家。
「早已備妥,兄長放心。」似是瞭然面前人心中思慮,微微一笑:「兄長,你我皆知有這麼一日,亦知結果為何,又何必這般神情?何況,父親及兄長們官職擺在那處,無論如何都是躲不過去的。」
她輕柔安撫男子的心緒,可那笑中卻是帶著苦澀。
怎會不知這選秀之中藏著不少的前朝後宮的糾葛?只不過,他到底還是不願自己這個疼在心裡的小妹,入那吃人不吐骨頭的皇宮。程家家主便是官居正一品右相之職,更遑論自己與那兩個弟弟,皆居於正二品,這般家世,若說陛下不疑心,他都不信。
這般潑天富貴降下,縱然可喜,卻不禁令人憂心忡忡。眾所周知這歷朝歷代得此殊榮後的下場。不過都是眼看他高樓起,也看他高樓塌,都是一樣的,最終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罷了。只是他萬然沒有想到,程思莙自己已然想明白了這層,竟是如此泰然。
「罷了,妳向來是個有主意的,我也是多囑咐了。」嘆了口氣,倒是他這個做兄長的,比人家小姑娘還不通透。程思賢一抬頭就瞧見才剛從宮裡回府,還未來得及換常服便匆匆趕來的中年男人,心驚一瞬,隨即拱手:「父親。」
「見過父親。」
兄妹二人略顯拘謹,就見男人略微點頭,只轉向程思賢輕言:「你去忙吧,為父有些事交代思莙。」
面上嚴肅之色溢於言表,程思賢心中有所猜測,大抵也是有關於這次選秀的事。眸色匆匆掠過兩人,踏步而去。反正他也猜得出父親會對小妹說出什麼樣的話,總之不會太過火。
程思莙低著眉眼,一副乖順模樣。她深知之所以有如今的地位,全靠的不僅只有程家原先就是世家之一所存的底蘊,亦靠自己父親在這水深火熱的官場上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才有現在的程家鼎盛之勢,此番選秀,牽制與拉攏的意思更是明顯,程邵泰大抵亦是有數。
「不知父親有何吩咐?」久久未聞父親開口,她只得開口問詢。
他定定望著自己這個早已出落得落落大方,儼然一副大家閨秀之姿的女兒,他輕嘆一聲,倏忽間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此次選秀看似是充實陛下後宮,可朝中誰都知道此主意乃太后之意。陛下與太后向來分庭抗禮,一步錯,便是步步錯,更甚者,便是牽連族中男兒前途及女娘婚嫁。
半晌過去,程邵泰才低聲道:「也沒旁的事,不過是想與妳說說話。莙兒啊,為父知道妳向來是個不用爹娘操心的性子,殿選之事……妳也不必有其他顧慮,無論結果為何,妳都是我程家的女兒。」
程思莙細細端詳著眼前的父親,她似乎這時才發覺程邵泰不像自己印象中的那樣意氣風發,盡顯文人風骨,如今的他,皆是風霜繞上髮梢與眼尾的痕跡。她已經想不起從何時起,自己已然不再纏著父親撒嬌,也生了疏離。沉默許久,卻也是低語,興致缺缺:「莙兒知曉了。」
說是這般說,如今的前朝後宮無論哪個都是難以應付的存在,聖上與太后——眾所周知,陛下並非太后親生,而其生母尚在,卻只得了一個太妃之稱,而非皇貴太妃或貴太妃——兩人著實不睦,連帶著太后身後的葉氏、莊太妃背後的莊氏更是向來不對付,其中一方若說東,另一方便要往西,往往都會在朝中爭執不休,鬧得滿城皆知莊、葉兩家宛若世仇。
程家與莊家旗鼓相當,一為左相、一為右相互相牽制,但實際上兩家向來交好,互認彼此子女為義子、義女,關係密切。在外人眼裡,許是已經綁在一條船上,不可分割,更甚是在太后眼裡,她這個右相之女,也是個眼中釘、肉中刺吧。納她入宮,是為牽制;可不讓她入宮,則是忌憚。太后會如何抉擇?
她猜不出。
「程家到底也是世家大族,陛下和太后多少忌憚,不會輕易放過這般牽制程家的機會。雖說太后那處還摸不透,可陛下這頭,為父還是敢斷言的。」顯然,程邵泰亦見到程思莙的神色仍帶著愁緒,只起身上前,輕拍她的肩,有著安撫之意,眼裡透著身為朝中右相的凜然精明。他沉聲道:「陛下還要重用程家兒郎,勢必不會叫程氏一族寒了心,何況,陛下大抵也是要清算了葉氏。」
雖說他不知為何陛下忽然間,對葉氏旁支起了殺心,竟是在下朝後將他與莊秉志給留了下來,要他們好好查查葉氏那些旁支犯下的罪過,近乎毀滅葉氏的打壓,到底是給左、右二相的心裡埋下疑竇,兩人從御書房出來後,也將陛下的心思猜得十之八九,兩人面面相覷後,卻是一語不發地匆匆出了宮門。
當年太后葉氏所為,恐怕是讓陛下記恨了去,不然好端端的大可以裝聾作啞,糊弄過去便是,何必大動干戈,讓他們這兩個丞相去查不過正五品以下的官員。但他也並不覺得此番懲處後,便會息事寧人,歸於風平浪靜。一環扣著一環,或許,漸漸的就要清算到了葉氏主家。
這少年帝王,可不是個好糊弄過去的主兒,小小年紀,便為太子之身,受人民愛戴、先帝看重,可謂是天潢貴冑、歷練有成。當年之事發生時,陛下都已然是十幾歲孩童,又怎麼會不知曉發生了何事?想要他輕輕放過,讓自己的生母受了多年的冤屈,哪有可能的事。
「陛下與葉家不和,眾所皆知。」
但當然不只是這表面上的忌憚葉氏勢強、結黨營私這般簡單。她沒說出口的是,總覺得似乎是跟當年舊事有關,只不過當年的事,她尚為年幼,有些事還真是一知半解,壓根不知全貌,只知那日過後,當時還是太子的陛下和昭王就寄養在皇后名下,連生母都無詔不可見,直到聖上登基大赦天下,莊太妃這才重見天日,被聖上及昭王接出暗無天日的重羿宮,奉養於壽延宮。
程思莙眼眸低垂,朱唇微微勾勒一抹弧度,當今聖上並非好拿捏的柿子,而是伺機而動的狼。那人向來是個睚眥必報的性子,怎麼會覺得待在太子之位許久的他是個只知享樂的皇子?自古以來,最終能登得這至高無上的帝位,又怎會是個毫無城府手段的,不過都是披著羊皮的猛獸,裝出來的假象罷了。
瞧著程思莙面上的那點小心思暴露無遺,程邵泰只道這姑娘家到底是姑娘家,哪裡是個藏得住事的。他長出一口氣,亦順著自己女兒的視線望著滿池漸見秋色,到底才覺得自己無論多說什麼,皆為徒勞,看她淡然處之的樣子,想必也是想透了的,他只負手立於程思莙身側,未再多言前朝之事:「晚些時候,妳去妳母親的院子一趟吧。」
「是,早晨也本該向母親晨昏定省的,只是傳旨公公前來耽擱了。」
「嗯。那為父先走了。」程邵泰聞言便不再說什麼,只嘆息了一聲,拖著滿身的無奈,緩緩而去。
見家主離開,綰宜才敢上前,自家姑娘的愁色,竟是連家主和少爺來勸,都是壓不住那股躁動不安的難堪。
「小姐……」
「說吧,我聽著。」
她猶豫著,才將自己的困惑問出:「小姐,這次選秀您是怎麼想的?」
若真如表面上所見那般想得通透,還會有如今憂緒?反之,小姐還會這般冷靜不顯其色?她真是看不明白小姐的心思。
「我?沒想什麼。」見綰宜不信的模樣,她才挑了眉,笑得燦爛:「怎麼,妳不信妳家小姐啊?我雖說不想入宮選秀,也知道選秀後的結果,可是那又如何?無論有沒有入選進宮,日子也該照過,隨遇而安便是。」
「可奴婢看您滿臉憂色。」她滿是糾結,怎麼感覺小姐是在哄騙她呢?
「我是在想雅瑜姐姐,聽義父說她前不久才回京準備選秀之事的,若照家世,她入宮也是必然的,只是不知道往後何時才能得見,況且太后那頭怕是第一個不待見姐姐的。」
自從莊雅瑜前兩年因栓不住的性子被家中送回了瓊州殷仙老家養養性情,她便甚少出門與京中各家千金交流,甚至向來與她們倆家玩得好的姑娘家還玩笑說她是跟在莊家小姐後頭的鵪鶉,莊姑娘不在,便是不敢出門見人了。
可縱然她向來不喜與人交流接觸,卻在京中無人說她是個不知禮數,只知道人家長短,反倒是道她與李家表姊可算得上是京中雙姝,才情樣貌人人見之即誇。
只可惜了李家姊姊原該參加東宮選秀的那年竟是得了怪病,纏綿於病榻,至今都還未好全,不然如今大抵早就成了後宮嬪妃,哪兒還需要如此苦命,撐著病身去數日子還剩多少。她眉目間隱隱蹙起,隨後卻也惋惜自家的表姊姊,原該是好好的一生,怎的出了這樣的無奈之事。
綰宜原先還想說些什麼,但看程思莙的思緒也不知飄到何方去了,便又換了個說辭:「小姐,咱們現在是回沅湘院,還是去倚翠院?」
倚翠院乃是程家主母、她母親的院落。程思莙眼眸一轉:「走吧,去倚翠院,今日都還未去向母親請安呢。」
說到這兒,綰宜又有些不滿了:「別說小姐了,方才三位少爺都走到倚翠院門口了,也不知為何,竟又扭頭便走。」
「嗯?兄長們也沒讓通報?」
「說是通報了的,不過是三位少爺顧忌裡頭有李家的女眷,這才轉身離開。」
綰宜這麼一說,更讓程思莙有些迷糊:「外祖家的女眷?」
若是舅母過來,依禮也不必迴避顧忌,照樣進去請安,只要不多留便是,來的人是何人,竟是讓三個兄長都讓母親院裡的丫頭通報了,還匆匆離開不敢多留。她眸色漸顯陰沉,似乎能猜到是哪個女眷般,眼裡都是對那人的不屑。
綰宜點頭,見姑娘都沉下面色,想必也是猜出是何人了,她才輕聲提醒:「聽夫人院子裡的清嫻說的,她們待在夫人院子裡打定主意不離開了。」
待程思莙邊聽著綰宜嚼舌頭邊翩翩衣裙,來到倚翠院門口時,便聽聞了裡頭的動靜,眸色比在荷萏池旁時更是沁出寒冰般,不禁笑出了聲,咬著牙:「難怪三位兄長要躲了開,季姨娘這話說的連我都要迷糊了去。」
溫婉流轉,繾綣悠悠,令人醉迷溫柔,聽在男兒耳裡,可不就是溫賢大方、善解人意嗎?可無論是程家主母還是在門外聽著的她,哪裡不知道是什麼意思。眸中蒙上了冷寒,卻是面上帶著笑意,提著裙擺,便是跨步踏入屋內。
「莙兒見過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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