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皎皎,竹搖清影,其時秋意正濃。一陣和風輕送,落絮飄飛,正好沾撲在一道深宮綺戶的繡簾上。只見一個皮膚白皙,面目俊雅,卻身穿男裝,大約十七八歲年紀的女孩,在這個無眠的深夜,雙手托腮,倚窗觀星,看時嘴角微微上揚,甜絲絲的笑著,似在牽腸掛肚的相思著一個倜儻少年。
那女孩身後站著兩個丫頭侍婢,其中一個身材苗條,面容秀美絕俗,皮膚雪白得無半點血色,身穿銀鼠色緞襖,上面繡著青藍色花紋,看起來親切清麗,溫柔淡雅,平易近人。
另一個丫頭身材比較矮小,長著一張玲瓏乖巧的臉,臉上是一雙圓滾滾的大眼,身上穿起柳綠色緞子,清秀得來不失活潑。只覺二人的衣飾都比尋常家的丫環要來得華美,實在堪比一個大家閨秀。但見那身穿柳綠色衣衫的丫頭,滿臉倦容,呵欠連連,終於對那身穿男裝,倚窗仰望的女孩說道:「娘娘啊,這都已經三更啦,再不休息,身體欠安,皇上可要怪罪啦。」說罷那丫頭又打了個呵欠,疲態百現,盡是一副沒精打采的模樣。
另一個丫頭見她恃寵生驕,說話不成體統,不禁秀眉深蹙,暗自替她憂心,就怕她說話放肆,一個不小心觸怒娘娘,會招來責罰,但自己也只得默默垂頭,不發一語,靜觀其變,生怕牽涉在內。
那娘娘聽後也不惱怒,反是拿起那隻海棠花式雕漆的蓋盅,靠到嘴邊,輕輕的呷一口茶,然後說笑道:「哼,你這柳兒怎地學得這麼壞啦,也不害羞,自己睏了卻說成是擔心我來,也不學學雪兒般耐心,整天只懂好吃懶做,看我以後把不把你送到姊姊那裡去,要她對你好好管教。」那娘娘雖然穿起男裝,但說話時聲音溫婉動人,風致嫣然,仍不失女性的媚態,實是個國色天香的美人兒。
那柳兒聽後抿嘴笑道:「嘻嘻,娘娘才不會捨得把柳兒送到瑾妃娘娘處呢。柳兒要是不壞,又怎生給娘娘遣悶排憂啦?柳兒走了以後啊,娘娘可要整天對著個不說話的悶蛋雪兒,豈不悶也悶死了呢?」
雪兒聽柳兒無故的說到自己頭上去,又說自己是個悶蛋,那蒼白的臉上不禁泛起紅暈,一臉靦腆,羞意滿盈。柳兒見狀,忙對雪兒道:「好姊姊,別害羞啦,我不過是說說而已啦,你如此心思細密,善解人意,又不像柳兒般嘮嘮叨叨,整天說個不停,娘娘喜歡你還來不及呢。」
那娘娘也是天生愛鬧愛玩,見柳兒如此乖巧機變,只覺很對脾胃,故以這些年來對這個下人也是多有提攜,諸般放任,心中早認定與她情若姊妹,不過是礙於身份持重,才不好與她打鬧在一塊。
那娘娘又呷一口茶,笑道:「你這臭丫頭甚麼都不好,就是長著一張巧嘴,盡會說些討人喜歡的話。雪兒啊,咱們倆都別理她好了,由她自己說個不停,要她討個沒趣也是好的。」雪兒聽後點頭一笑,仍是不敢亂作一聲。
柳兒卻顯得有點慌急,道:「娘娘啊,柳兒才不要呢,沒人跟柳兒吵吵嘴,可太沒興頭啦,這還不跟到了瑾妃娘娘處一般?柳兒說啊,珍妃娘娘你就是好,都愛與我們下人打成一片,不像瑾妃娘娘般大架子,這才叫柳兒對你死心塌地,一心一意侍奉你老人家呢。」
珍妃與姊姊瑾妃之間有隙,見柳兒如此誠懇的稱讚自己,心中一樂,便笑道:「被瑾妃娘娘知道你背地裡這麼說她,看她怎麼治你這小妖精。」
柳兒答道:「娘娘如此體察下人,自不會對瑾妃娘娘說柳兒的不是,更不用柳兒多嘴,娘娘也知道我們下人日夜奔波,勞碌不停,會讓我們先去睡過,待得養好精神,明兒再好好侍候。」
珍妃娘娘笑道:「好啊,臭丫頭,這樣給你胡扯一通,又說到要睡覺去,算我說你不過,你們先睡好了,我還想要多等一會。」
柳兒聽著有點好奇,便道:「怎麼?娘娘在等人麼?」
珍妃娘娘自知失言,便道:「沒,都那麼晚了,還可以等誰。怎麼了,不是要睡了嗎?再耽著不走,我可要改變主意啦。」
柳兒睏得只知要睡,忙道:「好啦,柳兒也不跟娘娘嘮叨,但娘娘也不要待得太晚,別要柳兒操心。」
珍妃娘娘啐了一口,說道:「盡會賣口乖。」
說著雪柳二女已然退至門外,剩那娘娘一人深閏寂寞,獨對那深不見底的茫茫夜空,只見她復拿起蓋盅,又喝一口茶,仰首星際,口裡呢喃一句:「韋大哥 …… 怎麼你還不到呢 …… ?」
珍妃正自惆悵,忽爾屋頂瓦片傳來輕輕的「撻撻」兩響,其時三更已過,紫禁城內除了輪班的守衛外,人人已然入睡,萬籟俱寂,靜得連樹葉落地之聲也是鏗鏘入耳,屋瓦上如此突如其來的清脆兩響,自然而然也傳進珍妃耳裡。
珍妃聽後微微吃了一驚,但眨眼間,卻又顯得喜出望外,連忙往屋簷上看去。只見一條黑影猛地閃落,一個身穿棕色褂子的少年已然躍下,但見那少年昂藏七呎,肌腱強橫,皮膚黝黑,臉上掛著濃眉大眼,看起來炯炯有神,雄姿英偉,散發著陣陣陽剛的男子氣息,叫少女們看後無不一見傾心。
那少年輕身功夫極好,舉重若輕,從瓦簷上躍下,也毫不當是一回事,落地時更沒有發出半點聲息,顯是身負絕藝,有能人所不能之長。若非剛才珍妃凝神觀天,心中又有所記掛,也只道那兩響不過是風吹草動,絕不會察覺得到。
那少年一躍而下,與珍妃所處的窗戶不過半尺,回過神來,赫見珍妃早已探出頭來候著自己,不由得又驚又喜,一時說不出話來。如此二人四目交投,怔怔相對,場面好不尷尬。那少年首先回過神來,躬身行禮道:「臣韋天白,參見珍妃娘娘。」
珍妃聽後噗哧一笑,道:「韋大哥,你要是都把人家當是娘娘,又何以如此半夜來找人家啦,也不怕被人瞧見,快點進來再說啦。」韋天白見珍妃笑靨如花,兩頰暈紅,不由得心中一蕩,看得如痴如醉,入迷出神,只想世間從此就停在這一秒鐘,可以永遠看著這個自己心愛的美人。
珍妃見他楞住了的看著自己,不禁暗暗好笑,心裡感覺一陣甜蜜,但被他看得久了,又有點難為情,羞得都低下頭了去。可轉念一想,又怕他如此待在門外,終究會給守衛的人發覺,便從窗中伸出一雙纖細白滑的玉手,勾搭在他的胳膊上,輕輕拉了一下,引他從窗中躡進房裡來。
其時男女之防尚嚴,女兒家隨便露出一雙手臂本已是大忌,與男子有肌膚之親更是犯禁,韋天白也不過與珍妃一般,才十七八歲的年紀,對男女情事雖然好奇,卻也是似懂非懂,與一個女子有如此親密的舉動,更是從來沒有過的事。
他見珍妃衣袖揚起,露出一雙象牙白的手臂來,心裡微吃一驚,隨即便覺她十根指頭修長得來,竟是好看極了,觸到自己身上,更是說不出的暢快受用,就只想從此與她多多親近,若能給她在自己身上各處都摸上一下,當真是比神仙還要快活了。
韋天白被珍妃這麼牽了一下,便順著力道,輕輕躍起,跳到窗檻之上,一個閃身便進了珍妃的臥房。珍妃見韋天白身法如此輕靈,心裡也是歡喜,好生仰慕他這一身功夫,只覺眼前這個男子年紀輕輕,不過與自己相若,卻已是文武雙絕,當真是世間罕有的奇才,將來定有一番偉業,若能將終生交付此人,真是再沒遺憾了,就可惜自己已為人婦,夫婿還要是當今聖上,要跟眼前的韋大哥相好,可是千難萬難的事了。珍妃想著不能與韋大哥廝守,心裡不覺一酸,兩個眼圈兒都不自禁的紅起來。
原來珍妃的伯父,長善,是廣州的大將軍,她自幼便隨伯父在廣州居住,韋天白是長善府中一個火工的兒子,長善見韋天白一家孤苦,便讓他隨父親一起在府內幫手雜務,如此在一個機緣之下,他便結識了當時年紀只有七歲的珍妃。
韋天白每天也會在大街中找來一些新奇的玩意與珍妃鬧著玩著,珍妃天性活潑伶俐,就是愛動愛走,對新穎的事物更是愛不釋手,常時一人閨中寂寞,不外就是做些針黹刺繡,每天觀花賞蝶,日子是沒趣得很。又兼長善府上的幾個丫頭生性駑鈍,就只會盡心服侍,不敢與她打打鬧鬧,怕受責罰,珍妃當時看在眼裡,自是不合心意,但知道寄人籬下,也總不能要求太多。
後來難得有了韋天白這個伴兒,她自是歡喜個不得了,兩人很快便熟絡了,珍妃每天醒來張眼,就是在念著這個韋大哥,不知他又會帶來甚麼有趣的跟自己分享。兩人在一起二年有餘,相聚的的時日過得好不快活,但即使以後二人都互有情意,各自傾心,卻礙於身份懸殊,始終沒有宣之於口,有時就是相見,也是要偷偷摸摸的,就怕一日被家中的人知覺,終於要捧打鴛鴦,活活分開他們。
韋天白天生異稟,骨骼精奇,壓根兒就是一副練武的材料,要他在長善府上打點雜務,自是井井有條,半點也難他不倒。長善天生愛才,見他如此了得,心裡喜愛,後來更收了他為弟子,將畢生的藝業傳了給他。
長善是廣州的大將軍,於武藝兵法方面皆自成一家,韋天白生來聰穎,悟性比一般同齡的孩子要高,不出數年便學會了長善大半的本事,唯一就是年紀尚輕,閱歷未夠,真正派上用場的機會又不多,才未臻至善。
韋天白出身低微,能受長善的青睞,傾囊相授,他一直心存感激,立誓以後定當要忠心報效他。可在他十歲那年,長善卸任了廣洲將軍一職,當時的珍妃也就隨著一起回到北京去了,這段剛萌芽的愛情,和深重的受業師恩,也就從此不了了之。長善臨別以前,不願韋天白的才華如此給糟蹋,便親筆替他寫了封薦涵,著他謀求一官半職。
卻說當時十歲的珍妃,回到北京以後,她心裡一直對這個韋大哥念念不忘,如此一直過了三年,她和姊姊一同被選入宮中,冊封為嬪。珍妃生性開朗,討人喜歡,又從韋天白口中聽來不少民間街頭玩意,跟光緒皇帝說起,他聽來只有嘖嘖稱奇,猶像發現了一個新天地似的,如此便對珍妃倍加喜愛,一直到本年春,她更被真正冊封為妃子。
原來歷來皇帝雖然後宮三千,但妃嬪入宮之時,要先受一套規訓,教導宮廷的禮儀典規,如此一來,每個妃嬪也受著同樣刻板的教育,結果不過是培養了一式一樣,似是倒模出來般的女子,不論談吐、行為,也是拘謹非常,就像是當今皇后,與珍妃的姊姊就是最好的例子。因此光緒皇帝獨愛這個古靈精怪,沒半點正經,卻是另開生面,自成一格的頑皮妃子,而把皇后與瑾妃都給冷落了。
珍妃這些年來雖然受盡光緒的喜愛,宮中榮華富貴又是享之不完,人人對她更是阿諛奉承,恨不得巴結上她,可她心目中,一直愛的,始終是昔日所認識的韋大哥,只是她都知道,由她入宮那日開始,一切已然回不去了。
ns 15.158.61.39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