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細細的銀絲安靜落下,雪鏈壓過成冰,箭竹林蒙上一層白霜。
在雪地裡遇見了她,望向那眼眸彷彿被一股力量拉扯,吸入。墨色的瞳孔如巖穴、如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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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蟲吧?學弟。」研究室的學長捎來一封短信,週五課後,系館前集合。啊對了,記得穿雨靴,他補充,可能會降雪。
我們努力避開週末回鄉的車潮,穿過雪隧,繞過宜蘭,在新城的民宿過夜。那裡的電視有解碼成人台,我都趁學長洗澡時以最小音量偷看個幾分鐘。
隔日清晨,東進武嶺。
沿台八線西行,立霧溪像是隻青蛇在車窗外舞動。海拔每爬升約三百公尺,我們就會切入路旁的小徑,從落穴式陷阱中蒐集捕獲的蟲類,放入福馬林保存罐。這些陷阱都在離道路不遠的樹叢裡,時常有民眾將陷阱的小木蓋當作衛生紙架,就地方便一下。
十四個樣區,每區九處陷阱,我們車子就載著126個福馬林罐子,框啷框啷地往武嶺開去。
採集的重點物種是步行蟲,一種保留著脊狀翼蓋,卻無法飛行的鞘翅目。由於無法飛行,蟲的移動範圍不大,可精準反應當地的生態樣貌。我們預計將步行蟲的鞘翅送去做穩定同位素分析,試圖透過微量同位素的變化,找出其與全球暖化的關聯。
第四樣區:天祥,我們通常早晨七點到這,在白耳畫眉的鳴唱和峽谷的斜射光中吃早餐。繞過第七樣區:碧綠神木,駛進雲霧帶,沁涼的風穿越鐵杉林,滑進車裡。學長打開了霧燈,但前方的路還是很迷茫。
海拔2500,大禹嶺,第十樣區,在這裝上了雪鍊。忘了帶粗布手套,手好痛,我們認真考慮要放棄。
交管壓低帽子望進我們車內,前面積雪很厚,你們上去幹嘛?
「我們中研院的,要上去採集。」學長指了指後座的福馬林罐子。
放行後學長才告訴我,中研院的計畫早就結束了,只是這個說法大家都有台階下。「搞研究就是這樣啊,沒人會幫你開路,要想辦法自己走出來。」
第十二樣區:小風口,曾在此,人生中第一次用肉眼看見銀河。雲海透著部落的琉璃光,星光照耀著高山杜鵑,每顆星子就像是蟲子鞘翅裡的同位素原子,藏著世界的秘密。
武嶺,最後的樣區。我們步入銀白的玉山箭竹林中,葉端的露珠晶透明亮。
我們查看陷阱,裡面空無一物。
收工,回車上,整個武嶺停車場只有我們。太冷了,暖氣調到最大,車窗馬上凝結白霧。
就在此時,我看見了。後照鏡裡一個身影漸漸放大,我以為我眼花了,但白靄靄的雪地裡的一點黑讓人難以忽視。我告訴學長,他也看見了,我提議猜拳輸的下去問他需不需要幫助。
「不要鬧。」學長下車,順勢把我也拖了下去。
靠近我們才發現是一名穿著黑色羽絨衣的少女,十七八歲吧?拄著登山杖緩緩前行,看見我們掛上了禮貌的微笑。我心臟露跳一拍,彷彿懷裡多了個暖暖包。
「大禹嶺的交管沒攔妳嗎?怎麼還放妳上來?」學長先開口。
「有……秘徑可以繞過去。」少女有點吞吞吐吐,好像以為要被教訓了。
我拿雪球往學長後腦K下去,罵他那麼兇幹嘛?我哪有兇!?他笑應。學長轉換語氣,更溫柔地問:需不需要我們載一程?
十分鐘後我們回到車上,我趕緊把後座的垃圾、論文、分析儀器塞到後箱,挪出位子讓女孩坐下。
「對了,怎麼稱呼?」我問。
「喔!叫我Cara就好。」Cara邊說邊把厚重的羽絨衣脫下,裡面是黑色的高領粗針毛衣,襯托著豐滿的胸型和緊緻的腰線。
頓時車內充滿少女的體香,不是花果調的廉價肥皂味,而是混和著苔蘚、松針、菸草的大地之息,是歷經風霜的山客走在林間的味道。Cara說她是來追雪的,沒料到會遇上著麼大的暴風雪。
下武嶺時再次遇到交管,這次就沒那麼好講話了,他們說路都結冰了,我們下坡太危險,要我們原路折返,等明天陽光出來看會不會融雪。
我們做研究的也不行嗎?不行。四輪傳動也不行?不行。車上有失學少女急著要回家也不行?少女可以留下,但你們還是不能過。很硬。
無奈,我們只能折返觀雲山莊,在那過一夜。
夜裡,雪繼續下,我們泡了熱可可在山莊的大廳數蟲。我們把蒐集的福馬林罐全部攤在桌面,十人座的圓桌擺四張還不夠。我們戴上外科手套,把工具放在米白的粗布上。鑷子、大頭針、浸洗液、毛刷、放大鏡、圖鑑、等等……。三盞鵝黃光的桌燈把我們的影子拉長,延伸到窗外的雪地。
數蟲,是耗時又需要高度專注的工作,低海拔的樣區有大量的螞蟻和蟑螂,必須聚精會神地加以統計,還需要注意是否有步行蟲混在裡頭。常常蟲還沒數完腦袋已經被福馬林薰到暈掉了。
Cara說她也要幫忙。她說她換洗衣物沒帶夠,只好跟我們借,此刻穿著我的大學帽T,她體型嬌小,穿上去像是短洋裝,衣襬蓋到大腿的一半。她坐在我身邊,腳盤腿在椅面,仔細地用鑷子把蟲體分門歸類。我不自主地往衣襬下的陰影望去……。
「有看到怪怪的蟲可以告訴我們喔!尤其是步行蟲,很難分辨……。」學長一番話把我打回現實。學長說辨認蟲蟲的APP還在開發,搞不好之後就不用這麼苦了。
「這隻是嗎!?」Cara把蟲送到我們面前。略帶古銅色的黑外骨骼、鞭狀的觸角,沒錯,這是一隻漂亮的步行蟲。
數蟲到深夜,我們清空了兩個桌面,學長說剩下的蟲回研究室再數,先睡吧。我們在木質通鋪上放了三張睡墊,我們從櫥櫃中拿出備用的棉被再多墊一層,真的太冷了。熄燈,晚安。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隱約感覺到左腳有蟲爬感,細細的腳輕點著肌膚。我以為是冷風灌入,翻了個身。沒想到不久後微微的刺痛爬到腰際,驚醒,我抽起棉被往裡頭看去。
Cara正賊賊地笑著。我感覺她的眼睛在發光,像是夜行狩獵的獸。
「我知道喔。」她貼了上來,我感受到她溫熱的皮膚。
「我知道你都在偷看我。」指尖像是鋼琴爬音階般,步行至我的胸口,緩緩地,我們的鼻尖幾乎要碰上。
一股興奮與刺激的血液打進腦袋,鼓漲著。我小心翼翼地呼吸,彷彿過於粗暴的動作會戳破這易碎的夢。但一吸氣,我就聞到了不對勁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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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馬林的味道。
Cara鼻息裡有一陣陣福馬林的腥。她微笑,露出虎牙,上面有淡淡的血絲。然後那虎牙越來越長,最後變成一對大顎,高舉,朝我的頸部咬下。我像是被鑷子夾住的蟲,在福馬林的氣味中,慢慢閉上了眼睛。
黎明前雪停了,月光下萬物蒙上一層迷濛的光暈。觀雲山莊的大門外,一隻步行蟲爬過雪地,留下一排淺淺的蟲足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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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步行蟲
步行蟲科Carabidae (Ground Beetles),成蟲上翅特化成堅硬的「鞘翅」,下翅較軟,收折於鞘翅之下。(非常可愛)
步行重擅長行走(廢話),有靈活的步足,大多數無法飛行,夜行性,用強壯的大顎捕食獵物。遇到危險時會噴發驅敵的臭氣(不是放屁謝謝)。《For love of insects》一書中作者Thomas Eisner曾把步行蟲放入口中,他說那味道遲遲難以散去。
本篇改編自真實故事,本人曾跟過類似的研究團隊,很懷念雪地中的山景。
附上一張雪蟲娘Cara的設定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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