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届【黑正】杯創作挑戰蟲蟲擬人化 - 蜚色

　　直到壽命將至的那天，我才嚐盡交吻的味道。

　　那是一種不帶情感的侵犯，在不同種族間被迫強分高下的無度佔擁，自傲與貶奪，憐憫或橫暴，只是假借表徵手段的虛偽，而後不存界限地嘲諷。

　　我沒能來得及抵抗。

　　斷殘的臂膀自黑褐的皮膚上剝落，從掀翻的半硬質軀殼下褪離，我感受涵括肉沫的細胞組織液與扭曲的內裏混成一團，拖起重量就朝外頭滴漏，再與流淌滿地的腸汁攪做一塊兒，澆淋腐壤之上，盡致深土之中，腥酸黏膩。我遺失肢節的斷口被他用濡濕的腔壁舐舔，他帶鉤的指腹劃過我蜷成枯絲的髮間，挑起幾縷失了光澤的乾癟，就連曙光都無法救贖的、我的消褪，全被錚錚扯毀。

　　我從他眼底嗅到與我如出一轍的可悲。我們都很可悲，差別只在於他的年歲還尚健壯，還不到將要殘破淪亡的日子。

　　「你被啄傷了。」他說。

　　我聽見他褪離纏綿後的口吻帶著拘謹，輕覆雙手就在我腰際的外傷上按壓，他的指縫染了層薄薄的津液，開閉間有銀絲延展，或興許只是將我的無聲哀鳴附著在白稠裡。我不會痛，即便被觸摸著腹部上好大一圈流膿的缺口，是未全然斷除的五臟從側旁赤裸，連帶著體液粘滿表層周圍的皮膜，以及幾番掙扎後刮磨出糜爛的惡濁。

　　「慶幸的是，還好沒有被叼去當作人家的食物。」我不下意識回答。

　　「哈，這種話從你嘴裡說出來可真好笑。」他又揶揄地勾起唇角。

　　可不是？我尋思著。我們是該習慣苦中作樂，習慣身於處境的荒唐與艱難。就這麼心直口快閒話家常，不管身體破成哪副模樣，不顧壽命短暫的低賤卑微，猶如枯葉凋零脆弱不堪也好，有如暄風捎走融雪散漫狼籍也罷，一切都再不值得一提。

　　食物鏈也是如此，優勝劣汰從未變過。

　　我們甩不開命運殊途，只得聽天由命著被迫臣服在威懾底下。起初還總想要仰賴自我翻身，也不知道盲目的冀望從何而來，攥著空有幹勁，直到幡然悔悟，才發現弱肉強食才是整個社會唯一的正途。奢望，還是企盼，終究要被妥協後的安分守己抹除。

　　於是我們在同一個位階上尋求相互慰藉，也僅限於在對等的位置裡互道廝磨。只不過他粗暴了點，我慣縱了點，無聲任其蹂躪，任他把我的骸骨拆解得更加紊亂。

　　「你的翅膀好礙事。」

　　他繞後的前肢猝不及防將我半硬的薄翅拆下，像摘卸枯藤萎花那般唾手可得，然後將黑眼裡無意藏匿的兇狠覆映上我眉間，他滾動喉結時不時咂了咂舌，又趁我神識迷茫之際把根植在我頭部頂端顫顫巍巍的觸角咬斷，舉措嫻熟，一蹴而就。

　　「嘶……你輕一點……」我倒抽了口氣，痛覺再次被挑撥得疼了，我極力想使勁掙扎，卻發現缺少四肢後什麼都做不到，早就成了一具廢人，一身失去自由的桎梏囚徒，「……你根本不懂溫柔。」我闔上眼，聽憑他恣肆妄為的啄吻全身。

　　「那你是覺得被“他們”擺上餐桌，搖身變成美味佳餚後讓人享用的這種做法……才算是溫柔？」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知道他口中說的“他們”涵括進無論哺乳類、鳥禽、爬蟲，與其他種種位居次級消費者以上的種族類群們，或者稱論天敵。我們無法比擬，甚至有時還未展開人生便入了人家腹裡，或被供作輾轉血口齒間磨爛的塊肉，被熏鼻的胃酸蝕融，再被消化殆盡後成為排泄物導出，重歸世間塵土。

　　就連情感都沒來得及閱歷過，沒曾苦過的餬口生涯，又談何負隅頑抗？我怔怔看著他將面龐湊往我的下頜，那份氣盛的神情究竟藏著多少年少的情慾輕狂，涎水懸黏唇際，便俯下身來咬爛我再不堪使用的顎骨。他黑白交雜的細髮刮擦著我的肩窩，柔軟的青絲如同他背後那片漆黑翅翼點綴上白色圓斑那樣鮮豔動人。

　　我好羨慕，同為唾棄我這身年邁衰老的軀體再經不起堪折。我想求他給我痛快，他卻仍執拗地拿捏非分之舉，像獨捧一件玩物愛不釋手，從我的脖頸一點一滴緩款吞噬。

　　我恍然想起記憶中有過那麼一個人，是我初嚐青澀的曖昧與怦動，再淪入無法自拔的醉心。印象裡那聲輕快嗓音總是溫潤的與我談笑風生，不時撩雲撥雨胡亂暗示，卻又讓我滯步不前。以致大多時候我只是畫地自限站的好遠好遠，生怕一不注意便會傷了對方。我記得那身沐浴豔陽之下折射出藍綠光澤的背翅，翅央繡染橘紅，像潛身夕沉交接邃墨的罅隙裡赤盈斑斕，玲瓏有致，偶時便會在草木間流連忘返、或倚身花叢吸吮蜜汁。

　　我曾妄想求得那張嚐遍芳華的一吻，卻在表白前刻親眼看見他被淩遲活剮，被吞食消亡，就在我面前，遺落了滿地餘留哭腔的穢物。

　　連什麼是愛我都還沒能曉得。

　　直至今日。

　　「在想什麼呢？這麼不專心。」

　　「只是突然想到以前的記憶而已。」

　　他低沉的蠱惑換回我的神識，可惜我看不清他的面貌了。他把我的眼珠子挖破，肌肉被連帶扯開，還拽著腥羶，然後俐落餵往我嘴裡逼我咀嚼嚥下。

　　幾乎要嘔出來，「你適可而止吧……」我說，那樣奇異的觸感正讓我行使本能的排斥。

　　「可是我還沒玩夠呢。你不讓我盡興，這怎麼行？」

　　「如果你能給我一個痛快，我會很感激你的……或許，你也可以給我一個吻。」我沒躊躇在他的挑釁裡，反倒不得控制地向他訴諸央求。可笑的是連生命走到了最後，我仍想試圖探找口器交合的情熟。「吻我。代價是我的全心全意……可好？」

　　「……如你所願。」

　　他將低吟贈落在我的耳際。須臾間，我只察覺到一種溫暖潮濕的柔嫩將我乾涸的口腔完全覆裹，像嫩芽初生沾染晨露的清新襲捲上頭，輕輕遞換交融我倆的味道，直至我殘破的腦裡再沒有任何除了氣味以外的紛雜。

　　後來我終於在他捨予的深吻下斷了最後一口氣，嚥入有別於腐朽木塊的生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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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後記嗎？反正大概是寫社會現況的影射，寫群體之間的弱肉強食，也寫同類相殘的現象。

黑褐硬蠊。黑色，背部有猶如甲蟲般的質地與光澤，只吃朽木。

台灣紋蠊。黑底白斑，常見於低海拔潮濕的地方。

帶紋紺蠊。黑色，背部有泛著金屬色的藍綠光澤以及橘紅腰線。喜食花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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蜚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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