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動的摩托車哼得一聲終結平靜,任風衣飄蕩徜徉,夜裡的三月細雨輪廓被掀得越趨明顯,那有些淒涼的表情,隨轉角鵝黃燈底發現,取暖的它,靜靜地吐出白煙,試圖與揮散不去的絕望依偎。誰能曉得,車都走了,手是不是還在空中顫個沒完。
「寂寞走了,孤獨還在,一根菸的時間,一年般漫長。」
又是一個四季過去,蘇菲還想著捷熙的離開,2004年12月的悄然離去,不久她因無法接受事實而住進養護之家。白晝的照耀如常,所有沈睡的黑暗都將進入含苞時期等待甦醒奔向光明,人們稱它為驚蟄,蘇菲卻不知道該如何定義這樣的日子,「誰知道哪天又回來了。」蘇菲只明白她的離開不是死亡,這是肯定的,卻又忍不住想,捷熙真的活過嗎?但是,如果她不曾活過也就沒有她自己現在停在這街頭。
究竟怎麼回事。
每當走在路上,她會不停回頭確認捷熙是不是還跟著,她也不太記得當時捷熙是怎麼和自己並行在香港街頭,又怎麼消失在別人眼裡;抑鬱時期,她總會搭上一台不知去向的公車,試著從窗戶倒影探出一絲端倪。就連躺回床,天花板都是她的虛影,架上的書更藏著捷熙她那自大又無可奈何,只好謙卑的語氣。蘇菲曾嘗試反駁書上其中一行——離開,正是將事情的結果投向死亡的懷抱,婉拒所有可能的發展——的說法。她會很喜歡,而捷熙只會站在她面前雙手插腰,像個老媽子似的。清楚地說,蘇菲部份的撕裂來捷熙之後的自行蹤不明還有不告而別,甚至是⋯⋯不願意承認另一個人格遲早會分別。一句再見,一句謝謝妳,至今的想念妳,始終沒能說出口,她們誰都沒有。更讓人失望的是,在蘇菲現在仍不時墜入憔悴潦倒,難以自拔的時候,有人選擇置身事外,不再現身瞧瞧,瞧瞧被影子出賣而顯得疲憊和廉價的自己。
她怎麼可以?
「或者,她就在藏在轉角偷看我。」蘇菲總是這麼猜。
「她如果想回來早就回來了,當然,我永遠歡迎。」她總是安慰自己。
眼前紅燈一亮,又該停下腳步,周遭還沒睡的不再讓人感到沮喪。縮進黑色羽絨衣的騎士哼起耳機裡的音樂,前方裹著大衣的女子慢悠走過白線,宛如一隻駱駝不慌不忙地駛進沙漠,旁邊的情侶則是拉起對方的手放進自己的口袋。
人們身踩的這片土地,交由數以千萬的銅牆鐵壁看管,已經數十年之久,它們意氣風發的站在那,腳邊畫著黃色還有紅色線條,乖巧地待在原地,偶爾隨地殼搖籃輕輕擺動,有風就吹,有雨就淋。
遠方先後傳來兩輛引擎性能不同的汽車呼嘯,並肩行使在雙白線誰也不肯讓誰,就像走在路上起了爭執的兩位女孩。綠燈一閃,蘇菲拐進住宅區,不約而同因閃爍的黃燈放慢腳步又再起行。突然,對向車道竄出一輛蛇般的摩托車,輕視抖大的白字提醒的『慢』,在這一片就要睡去的大地狂舞,戲弄禁止橫跨逆行的黃線。
很快,碰!巨聲響起——。
誰都沒有停下腳步,笑容依舊,歸心似箭,見怪不怪。在這生活機能充斥的不夜城,要不了多久歐咿聲的救護車就會來,不遠處還有家市立醫院,方便得很。大概是第二個轉彎處他們分開,蘇菲獨自沿著運河前進,遠眺對岸的燈火和咖啡酒館,與它們隔水相望,與橋上的愛人們錯過。另一個白色大字靜靜地躺在前面——『停』,提醒著無人信仰的號誌,人類建立起的規則。然而,這些再熟悉不過的一切,耗費了她許多時間才得以慢性復原,她甚至懷疑沒有根治的可能,除了她母親以外。城市不耐症和日本民間一則故事很像。
「從前、從前,有名男人名為浦島太郎,他在海邊救了一隻被孩子欺負的海龜。為了報恩,海龜就帶著浦島太郎去參觀龍宮,還接受了公主熱情的款待。在那待了幾天的浦島太郎想起家鄉的母親,便和公主表明該回家的意願。雖然不捨,公主也只能順著他的意願送他上岸回家。分別前公主送了他一只御守盒,並囑咐他千萬不能打開。上岸後的他,乍然發現陸地上的世界不是他所熟悉的模樣,抓了名路過男子一問,才知道龍宮裡的數日竟是這裡的數百年。黯然失色的他,忘了與公主的約定便打開了那只御守盒。一縷白煙竄起,原本面貌年輕的浦島太郎變成了百歲老翁。」
如果再這樣下去,估計蘇菲也得成為老婆婆,城市不耐症,真難治。
蘇菲將摩托車停在大樓角邊的小巷,刷過門卡後逼的一聲,她牽著車子往室內停車場的專屬格位,才抱著安全帽走進大廳。
「陸小姐,妳回來啦⋯⋯」他點點頭,又接著說:「每次遇到妳都正好準備下班,希望能在週末的住戶會議見到妳,再見。」
揮別了大樓管理員,她從信箱裡翻出一疊帳單,淺淺的笑,笑那句『陸』小姐是這麽若有似無。
鑰匙卡拉一聲咬合齒輪,觸動了機關。城市裡的燕子屋有人回來,領著走向每一個人的專屬領地。華麗文宣裡寫著的『輕盈無拘束的家,歸巢歸巢。』
看啊⋯⋯多麽精緻的囚鳥之屋。
不是她故意要嘲笑,不過燕子屋的確是蘇菲戲謔城市每一角落的名字。嚴格來說,更像鳥店裡的籠中物。燕子哲學從自家到國家,實質就是與人類保持一定的距離。燕子將巢建在屋樑取得人類牠本無害的信任,好比我們建立在陸地的友誼,直到乳燕聲嘶力竭地叫喊時,人們感到厭煩,燕子便會趕緊遷戶走人。牠們總是遵循人類這種情緒來安排自己的一生,得以生養繁衍。也可能是從那些距離人類太近或太遠的動物所演化到了與人親近,又不受人的控制,尤其燕子的主食是以蚊蠅等昆蟲為主,因此被人類抬高一格稱為益鳥,浪漫情懷更將牠比為春天的象徵。儘管燕子屋下面的地板常常被弄的很髒,人們也不在意。自古以來,人們樂於讓燕子在自己的房屋築巢,生兒育女,引以為吉祥或有福之事。
不同的燕子有相異的生活習性。樓燕體形稍大,飛得高速,全身黑色,金屬光澤,鳴聲十分響亮,喜歡在亭台、樓閣或老建築的高屋檐底下築巢。而都市常見的則是家燕,就像古裝劇常說的身輕如燕,指的就是牠的體態輕盈,一雙翅膀又窄又長,飛行時好像兩把鋒利的剪刀,更像離弦的箭。上半身是金屬光芒的黑色,頭部帶栗,腹部白或淡粉,身體壓得低,鳴聲小,最喜接近人類。除此之外,牠還有著驚人的記憶力,當秋風蕭瑟、樹葉飄零,燕子成群地向南方飛去直到第二年的春暖花開、柳枝發芽時,哪怕千山萬水,也能夠靠著驚人的記憶力返鄉,與異性共同建築家園。用嘴銜來泥土、草莖和羽毛等再混上自己的唾液。有時修補舊巢,有時建一個新的。沒多久,一個碗型的巢窩便出現在誰家的陽台或屋檐。
雖說麻雀會強占家燕們舒適的窩,坐享其成,但燕子們也不是省油的燈,不會就此罷休,反而是群起攻之,把麻雀轟走。若行不通就只好殘忍地再銜來泥土和樹枝,封死巢穴,通通活埋。
「妳是剛搬來的新住戶。六樓對嗎?」蘇菲點點頭笑得牽強,在心裡嘀咕:「這不是廢話,電梯就妳和我。兩個數字亮著,妳還問。」歐巴桑沒有眼色地繼續交心:「欸,我告訴妳,房東有沒有跟妳說妳這套房子還包含了停車格,妳有沒有開車,如果沒有開車可以把位子租出去,一個月還能省下五百元。」
「謝謝,我知道了,這件事我會再處理。」蘇菲盯著樓層號誌燈緩慢移動,求之不得它能一飛沖天。回到她如九宮格般的碗巢。
「是說⋯⋯妹妹,那套房子妳租多少錢?八千塊要不要?妳一個人住還是和朋友?妳們怎麼分錢?五五對帳?房東有沒有跟妳要一萬塊的押金?管理費是她負責還是妳?」
「怎麼了嗎?」
歐巴桑整理了滑落臉龐的髮絲,「沒有啊,只是關心而已!」
「謝謝妳,但我不是想回答這些。」她的顴骨依舊高掛,鏡子裡還能看見兩坨鼓起的紅蘋果。
「這又沒什麼。」她大概沒有預料到這種回應,為了尊嚴的捍衛又補了一句,「現在的年輕人真要命。」嘖了一聲先行離去。估計她也不想說句再見,那就再也不見。蘇菲扭了扭脖子發出嘎嘎響,心裡嘆著這種沈重還得仰仗幾次的和顏悅色,才能在電梯裡生存。如果因此受到責難,她期待自己會挺起背骨,顴骨乖順地揚起,說句:「抱歉,妳很多事。」畢竟她實在沒有興趣和時間與下一位或下下一位爭論。當前的社會是如何包容長者,包容的背後有多麽面目猙獰,尤其是嬉皮笑臉的勝利模樣,比鬼臉更像鬼。
無聊的大人是如何使出渾身解數,以關心之名打聽誰和誰住得起多少錢的房子,又多麽認真地花費一個下午的時光推算妳的月收入,再以職業塑造一個超乎想像的大樓傳說,又在睡前將線索拼湊,好像一場正式又不失趣味的推理遊戲。最後以不入流的藉口,不再和她們同流的女性踢出貞節牌坊的隊伍。
她們得意且鄙視地哼了一聲,有些人落拍,絲毫不介意那一張破板子根本沒人希罕。
現在已經是千禧年。
噹啷噹啷噹啷——
才剛進門,沒來得及坐下,老舊的電話聲響了。
蘇菲輕輕撫過這些低廉卻在她精心佈置後變的精緻的傢俱。「喂——」她不敢期待,也不敢問自己,還需要多久的時間才能從禁錮裡解脫。這裡的房租可不便宜。
「還沒睡?」她已經不是第一次感受到聲音能傳來睡眼惺忪的模樣。
「肚子好餓,打算吃點宵夜。」
她伸伸懶腰,走進廚房用肥皂洗過手後,打開冰箱,翻箱倒櫃。
「唉唷!這麼晚了妳不要再吃了,這個時間點吃進去的東西都會變成肥肉掛在妳身上內妳又不是不知道,自己容易胃食道逆流,還要我一天到晚提醒,我看妳還是喝點東西暖胃就好。早點睡、早點起床。」
「好啦⋯⋯我知道,這麼晚打來有什麼事?」蘇菲自認也不想這樣對母親說話,她還在翻冰箱。彷彿剛才電梯裡的人是媽媽的倒影。
「還能有什麼事,不就關心妳。我不打來,是要等到棺材蓋釘起來嗎?」
「這麼誇張,想像力太豐富。」
「還不看是跟誰學的。」她頓了頓,接著說:「對了,妳什麼時候才肯回家?」語氣像是說著少來這套,老闆有這麼器重妳嗎?
她走出廚房,將大衣掛在成排的門架。右邊就是收納鞋櫃,房東留下的。伸出手指,她在月曆上滑動,20 06年3月,今天是驚蟄。「還以為是什麼大日子。」她沒有說出口,只是忍不住哀號,「妳不是天天都打電話來了嗎?一下提醒保險單寄來了,一下提醒梅雨季要帶雨衣出門,跟回家差不多了啦⋯⋯」她摸摸咕嚕作響的肚子,走到鞋櫃對面的工作桌前,打開礦泉水一口飲下,沒忍住,把心裡的話給說了出來。「聽妳說就飽了。」的確,光是碎念都能填飽她的飢腸轆轆。
蘇菲的母親操著流利的台語,一般她都只說國語,為的稱頭一些。「妳這什麼態度,只是希望妳留一點時間陪我們吃飯。好啦⋯⋯好啦,既然妳這樣想,我還能怎麼樣,我怎麼好意思勉強妳⋯⋯。」她嘆了好長一口氣,期間還能聽見老爸微慍的中低音夾在話筒。
蘇菲沒有反駁。
「好啦⋯⋯好啦,妳聽到妳老爸說的了沒,快去睡。」
來不及說句晚安,又被掛電話。
「到底是誰沒禮貌。」蘇菲拖行半死的身軀匍匐前進,才從工作桌爬回鞋櫃旁的雙人沙發一角,進行獨身者的救贖儀式一角——放空。晚上十一點半了,她掏出手機,盯著螢幕。時間不哀不縮地向前走,從不鬆懈。她認為,世界上最公平的事情,就是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時,窮人、富人都一樣,不多不少。她不知道金字塔的上端是怎麼回事,但她每天看到的就是人們注定經歷整日的精神鬥爭,厭倦城市的紛擾,然後回家。彷彿有人在立起的九宮格或更多的格子裡,立起來,然後餵食,人們像是倉鼠努力的奔跑,努力的將南瓜子塞在嘴裡。這社會就是要無視屋外人燻進酸臭的腐敗,也就是成功人士說的勝利組。她這種只會在同學會被歸類魯味的人,沒有上位的可能,只有魯蛇孤寂而落寞的氣味。但其實在夜裡的十二點,大家早露出其實也很疲憊的姿態。
她給自己披上薄毯。不禁嘆,為什麼愚蠢的我們總是需要廣告一再提醒,才會想起快樂就在眼前,或是你該快樂。彷彿快樂是項遙不可及的目標,我們要努力地滿足慾望,經歷各種悲傷和痛苦,才能來到它的面前,崇拜、敬拜和仰望。娛樂和快樂,差別在隔天醒來感覺糟透了。
她覺得被深深插了一刀,對,她的確是很需要人家提醒自我享受,才知道快樂就在當下。此刻,冰箱裡沒有兜售娛樂的啤酒小販,也沒有無所事事的歡愉,只有手機屏幕傳來一陣騷動。
「⋯⋯實施自治的問題,部落法人將打下一個好的未來自治基礎。部落法人組織設置辦法,從九月發佈實施。小島的原住民將優先成為法人,讓部落成為集體權利的主體,自主管理部份公共事務,至於包自治範圍之後將與政府以漸進式協商。同時『能源碎片』在歷史進程裡必須釐清,八月一號我們先向小島居民道歉,侵犯當地人的權益,調查小組會以最快的時間籌備,在島民的參與及見證之下提出調查報告。也就是說必須讓歷史的真相還原。『能源碎片』所造成島民或地方的傷害政府將持續監督,並協商找出合宜的補償方式,同時協助小島的生活和發展,包含電信設施、環島公路的問題,醫療和長照也將納為施政重點,概括承受前幾任政府的承諾。但是現任領導人在做自己的承諾時,大家都該知道,這過程非常困難⋯⋯」
蘇菲聽見到困難兩個關鍵字就將手機關掉,狠狠踢了沙發一腳。就連淋浴間的灑水也沒能遮過她的哭聲。
「對,一切都很困難!」
如果她在,肯定有辦法。蘇菲心裡明白,也很清楚,這夜,暖和沖不去浦島太郎的惆悵,再熱的可可也燃不了槁枯的心。她還是很依賴捷熙,非常非常。儘管那段日子過得有些瘋癲,卻也不曾像現在這樣。
「部落的希望,就像我自己的一樣對嗎?」睡前她盯著天花板,這一晚,又要開始夢遊,夢遊在她能開懷的地方。
「不要輕易放棄,對,要尋活,不要尋死。」在夢裡是她休假日的模樣,
她打開藍牙音響和手機,漫步在客廳,不一會兒,轉身窩入角落的單人沙發,不再提筆,而是打開手機的備忘錄。
她總是這樣學習。
*
早晨從沈甸甸的棉被裡甦醒,空氣似乎不再冰冷,物換星移,連悲傷也是。這感覺真不錯。她說的對,「睡一覺,睡一覺就好。」醒來之後一切都會不一樣,一切都會變好。但是,蘇菲並不這麼容易進到沈甸甸的世界,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甜美。
叮咚──
玻璃門的感應聲剛響,她停好車,抱著安全帽如往常,跟在客人背後走進店裡,直接往休息室打卡,就被另外一股斥喝掩蓋。
聲音就從樓上滾了下來。
「差不多就好了,不要不懂分寸」這句話拍在桌面,響了外場工讀生青澀的臉蛋,連用餐的客人也跟著修正自己的音量,罪犯聳聳肩又是嘀咕了幾句,工讀生嚇得一個躲進收銀台後方,一個乾脆把自己藏在洗手間。
穿過氣味蔓延的雙排白色餐桌之間,蘇菲向著左側角落的矮門走去,那股聲音還是沒完沒了的揪出其他落網之魚,像是烘焙師胖子。一旁的師傅忙於烘咖啡豆沒時間抬頭招呼。門半開,戴著口罩都能聞到濃郁的女人香,她皺起眉頭,像極了搬家前,住家附近的公園所隱藏的女人街味道。
是老闆娘,拎著托特包翻找,神情凝重。蘇菲擰了擰手指,猶豫要不要上前幫忙或是招呼,還是裝作沒事打完卡,放個東西就就離開。
「我的戒指不見了。」老闆娘沒有轉過身。
聽到這麼說的人通常會自告奮勇地投入搜尋行動,但蘇菲不想。即使是老闆娘弄丟東西,也不能在其他人不知情的狀況下,翻查他們的私人置物櫃。而這句話若是按照她偶爾短路的耿直性格丟了出去,工作也會一起被扔出去。儘管掙扎,臉蛋微微冒出汗,最後她還是選擇閉上嘴巴跟著一起悶在這冬末初春的小空間。
老闆娘看著新做的指甲,說:「好幾天沒遇到妳了,對吧?」
「嗯⋯⋯小江把我空班的時間做了修改,之後能遇到的機會可能更少。」蘇菲避開櫃子,蹲在灰塵堆積的儲藏角落,抖動成捆沒用完就過期的宣傳單,裝有事。「真可惜,還能多做利用呢。」她不禁又喃喃自語。
「哦——小江。」老闆娘將手心握在胸前,滿臉陶醉,她再次呼喊:「哦——小江。蘇菲妳說,我是不是很有看人的眼光,小江做事謹慎小心又懂得進退,有她替我在店裡照料,我的生活瞬間變得好輕鬆。」又說:「不過,這本來就是我的專長。我很會尋找人才。」蘇菲咳嗽,停下手邊工作朝她看去,老闆娘也以善意的微笑回應。蘇菲站起身拍掉手裡的灰塵,老闆娘也輕拍,好像她也在找。
「發生什麼事了嗎?她人是滿好的,怎麼突然提到她。」
老闆娘驚喜地指向左手,原來戒指還在手上。
「哦⋯⋯妳剛才沒聽到嗎?還不就是四月連假的活動,她、人事部以及包裝宣傳一連熬了好幾夜。真是難為她,眼前的時代要找像她這種將生命燃燒,投入工作的人才不多囉,連外場的狀況也常常幫我盯著,多貼心啊⋯⋯我一想起就感動得想哭。」老闆娘掏出粉餅補妝,注意自己有沒有泛淚。
「簡直受不了現在的年輕人,腦子長在頭頂像沒長一樣,寧可放在家也不肯帶出門。真是花錢請了一幫廢物。」
老闆娘從托特包翻出發響的電話,繼續微笑:「妳說是不是?」。
蘇菲拿出櫃子裡的半截圍裙,趁老闆娘熱衷話筒裡的名媛對話時,往門口逃。才踏進廚房,輝哥一臉看熱鬧。
「怎麼樣,沒事吧?」
能有什麼事?
「怎麼會有事,被罵的又不是我。」見廚房一團糟,蘇菲趕緊繫好圍裙,從儲藏櫃找出好幾個盤子,「今天晚上的單確定了嗎?怎麼外面一堆人。」
「啊有錢幹嘛不賺,都是那個小江自己接的,也沒在注意翻桌率。阿汶已經先把妳的冷盤端出去了。」輝哥,鄭財輝津津有味地用台語關心蘇菲,看來昨天的麻將贏了不少。「啊妳一臉大便,又跟在後面走出來,一定是被臭罵,不用想也知道。沒事沒事,反正妳是難得遲到被老闆娘抓包又不是慣犯,下次小心一點就好。」
她因為這番話停下搬運的動作。「我?」
輝哥肯定的點了頭,說一點的時候小江曾來過廚房找我,還因為沒看到蘇菲一臉臭屎樣。「這不可能啦,上禮拜她才把我的班表固定成下午兩點到晚上十一點閉店。」兩人不約而同抬頭,看向樑柱掛的白色時鐘,現在也不過才兩點五分。
他攤攤手,繼續攪著爐火上的湯,說:「我怎麼知道妳們怎麼喬,她只說今天妳會提早來代班,看是要幫忙洗碗整理還是洗菜,隨便妳啦。對,還有叫貨。」
「叫貨?這不是她的工作嗎?」
「嗯⋯⋯天氣冷冷妳多注意,菜我已經讓阿汶去洗,妳先去盤點。還有把地上那些東西收一收。才不會等一下跌倒。」
她充滿內心戲地將厚重紙箱推出一條生路。
事情朝著奇怪的方向去,越走越遠,莫名其妙。但她又不能和輝哥訴苦,畢竟他的地位早就被小江搞到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把自己當作老闆的小江私下不但另外開了群組排擠他們廚房組,還以萬人之上的氣勢命令菜單裡的料理比例要照她說的做,毫不不理會盛盤後的東西會有多難嚥下。廚房幾乎亂了腳步,小江讓所有比例貼在牆上,要輝哥照著辦,食材應該逐步秤重,按照建立的標準流程,端出美味一徹的料理,老闆娘對於這樣有條理的作業流程喜不勝收,隔天立刻要大家跟進,偏偏開店老祖輝哥堅持做菜應該以人的味蕾不是數字,雙方互不相讓的偏執,更有力的一方正想盡辦法將他轟走。
最好能讓他自願請辭,剛好少一筆不必要的開銷。
咖啡師大乖是這麼說:「老闆娘都是那一套啦,說什麼從不開除員工,因為他就像我們的家人一樣。不過,一旦員工請辭,不論原因,不論過去的表現,都會被視為叛徒。」蘇菲幫他端咖啡時,神神秘秘地又說:「提出離職到離開前,妳就會知道這裡養了多少牆頭草。」
總之輝哥的認命是有目共睹,本來剩員工餐倖存,即便小江的標準流程替她自己惹來一天至少兩份客訴,老闆娘還是愛護有加,將不視好貨的罪名扣給顧客,也不想想輝哥從2001年就跟著開店,小江才來多久就變成這樣,差點連元祖之一的大乖也遭殃。
在蘇菲的努力下,生路敞開,只剩搬進冰箱。蘇菲看著還沒打包的黑色垃圾袋,上層滿滿的包裝,代表廚房流年不利的黑事件又發生了。小江為了業績表現刻意壓低成本,將員工餐的預算一砍再砍,原先同事們期待的午餐兼試菜大會慢慢演變她經手的黑暗料理,再之後就像眼前所見,不如吃方便麵。而這些事情在短短兩個月之內接踵而至,被大夥戲說為——菜鳥的逆襲。
蘇菲默默開了冰箱門進行盤點。把自己埋進兩百公分高的廚房專用冰箱。先盤點現有的數量和位子。兩年前的經驗生疏不少。
「是說,妳最近過得很爽吼。」
「日子還不是那樣過。」她墊著腳,回應的聲音在耳邊嗡嗡迴響,讓人不自覺加大音量。
輝哥欲言又止,又問:「啊妳看過班表沒?」
「還沒,不是說今天討論嗎?」
「妳完蛋了妳完蛋了,這鍋壞光光了。」
「今天的湯不行哦?阿你徒弟又在搞什麼。」
「什麼不行,早就貼在佈告欄上了啦。有夠呆的,被人從背後刺了一刀還不知道。」
「事情還能壞到什麼地步,等一下啦,等一下有問題你扛。」
輝哥見她不為所動,自己又心急,跟著擠到冰箱另外一扇門。蘇菲同步鄭財輝的比手畫腳,撥開頭上的狼狽,一陣寒意從頭皮滲入,凍得滿臉猙獰。
「不就還好我以前也是從頭開始做起。」
聽他的意思是小江為她自己安排了三十天假期,聽徒弟說是要去二度蜜月。所以蘇菲的假期全部一口氣釋放,所有月休額度就連先前提早申請的十天長假,還有累積的零碎天數也被作為不能積假的理由駁回。更慘的是餐飲業的紅字假期,全都被小江安排了蘇菲停班。
他瞅了一眼,「她走下來了,要不要去問看看?」
「免啦,我還沒盤點完。」
「妳真的都沒在怕,我是替妳煩惱的要死。還有人去幫妳理論。」」
「再不快點她又要擅自提早下班。」這次說話的是清汶,他倚在門邊正在用平板叫貨,「趁她坐在那偷懶的時候,快去。」他擺出不信妳自己看的姿態。
輝哥和蘇菲往整片玻璃外看去,果然如此,小江清悠地待在寶座,那個監視器拍不到的好地方。突然,她站起身,整理臀邊撩起的千鳥格裙。大家嚇得眼神迴避,以為她會朝廚房走來。相反地,那雙手搭上咖啡師大乖的臂膀,指尖遊走在他的胸膛,笑得像春天裡的花。
清汶抖去一身疙瘩。
輝哥默哀,「我可憐的兄弟。」
大乖面有難色地看向對岸烘培工作室大笑的模樣,又轉向廚房組。他們說早上才目睹烘焙師胖子慘遭毒手,只能進貢麵包和甜點到樓上去,換得一日被忽視的榮耀。後來,他中午朋友探班的消息不脛而走,一根菸的時間,幾句話的問候,挨了一頓訓。
果然女人翻臉比翻書還要快。
大乖吞吞口水,逼自己快快想起頭期款,還有老闆娘創店時慷慨的栽培。雙手奉上一杯有苦難言,每天報到,比指針還準時。
此時,清汶輕聲吆喝。「快,快笑,假裝笑。」
「幹嘛?」
輝哥哈哈乾笑,煞有其事地說:「對啦,快笑。看著玻璃窗內的人在笑卻不知道在笑什麼,她會怕。」清汶側過身體用力擺動寬大的肩膀,皮笑肉不笑。蘇菲則因為他們兩個蠢蛋笑不停。果然,小江端著咖啡,踩著高跟鞋搭配綠色絲襪,跟她的笑容一樣滑稽,她笑的天真無邪,走了進來。
她問:「笑啥?有什麼事情好笑嗎?」不忘墊起腳尖,雙手扶上清汶的肩膀,朝他私人手機窺視。
「討論菲(Phie)週末和連假要來幫我們忙,重情重義。」他收起手機,冷冷地呵了一聲,走到蘇菲身旁,使力將幾個凹陷的紙箱從冰箱拖出來。「來,我幫妳。有些東西總是需要重見天日。」
「可是⋯⋯蘇菲不是排休了嗎?該休息就休息,好好放鬆。」
「那幾天我沒有事情。」清汶把蘇菲推出去看佈告欄,說:「而且那幾天明明薪資都有加倍,妳、妳自己也排了假。」
「就跟妳說了吧,尤其是妳當時堅持要用兼職的時薪來算。」
小江瞪著無辜的小圓眼,眨吧眨吧。
「是哦⋯⋯那妳為什麼要在對話裡跟我說,說妳要排休?說妳很累,對這裡很厭倦。」
「拿來,我看。」清汶冰冷的手伸了過去。
「我們連好友都沒有。」蘇菲很快地進入員工室拿了手機走出來確認。
小江調皮地說:「刪掉了啦。」又說:「我每天都會固定清理對話,不然太多了,很雜亂。」
清汶冷笑的頻率似乎比平常更常聽見,他躲開向前走兩步又想攀過來的小江。對,他笑起來親切的時候很親切,說話高冷的時候誰都溫暖不了。
「你們不會這樣嗎?」小江走到爐邊,拿起勺子品嚐一口湯,嫌惡地伸出食指敲打牆上貼的比例。接著說:「也是,我實在太多人追求了,連我老公也受不,一天都要傳十幾封訊息給我,怕我會花時間在其他人身上一樣。」她從頭到尾用極度惡劣的眼神掃了一次廚房。「我不管別人喊你主廚還是輝哥,鄭財輝,你今天不及格。」
廚房組的人裝天真的裝,那三人還以為保持沈默就能快點擺脫煎熬,時鐘會快點走到四點。短短十分鐘,什麼樣的雜事都做了,甚至搶先月底大掃除。清汶拿著拖把一路往小江的腳邊推,輝哥霹哩啪拉將架上的鍋碗瓢盆掃進水槽,推開工讀生,捲起袖口攬下洗碗的工作。蘇菲則蹲在冰箱下層前,繼續用古早人的方法盤點,打算等等再去問平板系統怎麼使用。風不斷吹進她的袖領,同時吹進其他想法。
「住在這裡面的感覺不知道如何,冷,到底可以到什麼地步。」
小江氣得啪一聲坐回工作檯,順著銀色椅子轉動,略過空氣裡的沈默,手指來回地在她露出的大腿輕撫。她繼續說:「像我婚前的炮友,到現在還時不時傳簡訊給我,說再也遇不到像我口愛技巧這麼好的女神。總覺得我結了婚很可惜,也很遺憾。」
輝哥一臉妳得了吧,氣得對空氣拷問。「女神?真的是苦海女神龍啦,真的女神不是頭版就是在電腦裡,會在這裡?妳告訴我啊,告訴我,媽的誰來告訴我。」
清汶眼光掃瞄了業餘女神,蘇菲則笑得頭痛。
他們持續橫行的沈默,終於將她的得意和張狂吞噬,氣得她重新站起身,站在走道說:「你、你、妳,你們品味真的很差耶,這雙鞋是我老公買給我的,一雙就要三萬六,而且還是打折後的價錢,這件洋裝也要兩萬好不好。」她對著本店最帥,也最有明星臉的李清汶炸氣,噘起嘴叨念,雙手交叉在胸前。「還說什麼不能被老女人知道,反正她死了財產還不都是我的,是在小氣什麼。」
蘇菲還是沈默的在冰箱上層,透過玻璃看她表演。
小江晃晃手上的錶,本來想要炫耀又是哪來的限量款,見到指針的方向黯然失色的臉蛋才終於恢復血色。在那之前,她再次走進廚房,敲敲蘇菲背後的菜籃,蘇菲準備整理沙拉用的生菜。還要幫忙拔菜尾,因為輝哥的徒弟通常都在下午二時封完當天中午十二點輝哥準備好的料理包後離開。
「對了!樓上需要幫忙。妳,妳去支援。」
「我?」
清汶將穢氣物(他總是這麼稱呼被小江碰過的物品)搬起,一百八十三公分高的巨牆擋在她們之間。他說:「自己的工作,自己負責。妳第一天上班嗎?」
「喂,你什麼意思,我早上八點就來開店了耶。」
「妳確定不是叫人幫妳打卡的嘛。」
「可是他們需要幫忙,她也沒事做,有什麼關係,你不是說她有情有義嗎?還是她也想跟著開會呢?好啦,如果沒有什麼事的話大家明天再見。」小江撇過頭,灑脫地不回頭,「蘇菲,記得休假要好好休息。」
站在佈告欄前,蘇菲嘆口氣,只能反覆確認系統機的事情和撥電話給廠商,才走上二樓跟著折起傳單,解決一箱又一箱,最後在人事部的歌頌聲裡回到廚房。
她才意識到這一片天地簡直像極了南法,廚房回到寧靜。
「想什麼?」清汶端了一小碟當日開胃湯讓她嚐味道。
「餐廳的同事每天帶著一張無所謂的笑臉,不同的時機做同樣的事,偷得浮生半日閒,玩手機遊戲,逛社群軟體,服飾店下單,還有甜蜜熱線。日復一日,總是同一張笑臉,不知道他們是過度樂觀還是意志消沉。」蘇菲走到開胃湯前跟輝哥朝鹽巴比了比,表示有點清淡。陸續有客人走了進來,她得按時機端出開胃菜。
蘇菲忍不住又悲觀起來,嘴角笑著眼裡卻沒有光,「他們說開心,卻一絲氣息也沒有。很少有人願意多做一點工作來打發時間,份內工作也急著找別人幫忙,然後自己退到一旁,懂得鼓掌就好。」
清汶柔柔地撫去她頭頂的烏雲,「別理他們,一群自慰人而已。」
「對,就跟自己來一樣。」輝哥在一旁煞有其事地點頭,附和著。
「什麼意思?為什麼會扯在一起。」蘇菲從一堆美生菜和聖女小蕃茄裡抬起頭。
他們互看,急忙撇清,「沒什麼,沒什麼。」
「對,我也不知道什麼意思。妳不用知道啦,去去去。」
清汶利用身高優勢把蘇菲趕到桌子的另一邊,離爐邊遠些。
「到底什麼意思?」
他們越是如此,越讓人好奇。清汶走到哪她就跟到哪,纏著他討個解釋。
輝哥靈機一動,得意地說:「就⋯⋯一種挖苦,說他們不怎麼樣啦。」
「什麼詞不好用,偏偏選這個。」蘇菲肩膀跟著氣餒的眼神垂下。
「啊我們這邊就兩個男人咩。」輝哥繼續用台語開導她這個沒什麼。
清汶若無其事地走到她旁邊,手裡還忙著。「妳幹嘛?」沒事兩個字不僅沒將他打發,更引得他移動腳步跟上。蘇菲停下腳步,怒視他無辜的表情。反了反了,真是反了。她的好奇不是因為這件事有多腥羶色或藏著情慾,只是因為他說這份煩惱就像那個行為一樣。
有人雙手插腰,拿出主廚氣勢,說:「你們兩個有完沒完,不就只是手腳俐落爽完滿足而已,有必要搞成這樣嗎?」
清汶少見地感到難為情,狂抓後腦勺。
兩人清清喉嚨,解釋了什麼是自慰,什麼時候開始有了生理反應。蘇菲忍不住打斷他們,根本就不屑看他們。「我不是問你們什麼是自慰。」
傻瓜兄弟默契地噓了一聲,誇張的肢體要她稍安勿躁。繼續曉以大義:當然自慰不是解決性慾的唯一辦法,它只是最簡單、方便,相對獨立的途徑。比起麻煩的做愛,需要兩人相當默契才做得起來,為了做愛,男人得花許多力氣來勾引女人、跟女人溝通。當然女人也必須面對飢餓如野獸的男人幻想。所以男人有時寧可轉向簡單的自慰,不需要討好別人喜好的獨自作業。
「不然妳說幹就幹哦!」主廚得意洋洋地推了清汶一把,「你說對不對。」清汶拍拍衣服,試圖讓自己看起來正經一點。「對啦對啦,正常來說,只要不過份沉迷於自慰,弄得疲倦無力,影響日常生活作息,它不是件壞事。
「可是,人還是離不開做愛。」蘇菲喃喃自語道。
兩者的感受天差地別,雖然實際行為都是摩擦和刺激性器,差不了多少。但有一篇文章是這麼形容:很像冬天用熱水沖手,手覺得暖和,卻跟全身泡熱水澡所得到的暖和不同。「吃麵包也能充飢,但吃牛排的口感跟滿足度完全不同。」有專家指出,做愛與自慰腦波不同。做愛會得到低頻率的θtheta波,振幅固定,每秒四到五次的間隔;但自慰不會出現θtheta波,即使勉強算有,每秒間隔六到七次,非常短,持續時間不過0.5秒。
這是她還沒改掉的習慣,什麼事情都要回到有捷熙的模式,蘇菲很快就查了一下她從未涉及的話題。
輝哥尷尬地嘆了口氣,端上剛出爐的燉飯,好讓蘇菲離開廚房。「反正自己來的優點應該只有比較省時省力。」煞有其事的肢體動作定下最後結論,「每次結束後是會有種空空的,好像剛才只是一場空。笑一下就沒有了。」蘇菲邁著快速的步履回來,他繼續說:「不過一夜情又是另外一回事,我沒辦法回答不懂的事情,妳去問那個姓江的。」
清汶說:「反正,這件事不會感覺和另外一個人有連結,過程也沒有被愛的感覺。只是有刺激和輝哥說的爽啦。這一次跟下一次,都一樣。就像吃,一個人吃飯雖然很方便,也很有效率,同樣好吃。可是⋯⋯終究跟有人能一起吃飯不同,何況那是一個你喜歡的對象。」
*
餐廳的營業時間從早上九點到晚上九點半閉店不收客,員工從早上八點開店做準備,最遲晚上十一點離開。主廚輝哥有幾個靠譜的徒弟負責中餐,清汶是二廚,主要負責協助輝哥製作隔天四個小時用得到的料理包,還有晚餐,從中午十二點到閉店,其他人則是彈性地與烘焙師、咖啡師做調整,這是小江出現的最大原因,因為店裡的口碑一直很好。而蘇菲則是畢業後就到這裡兼職,一直到養護之家的事情,最近才復職,用清汶調製的醬汁做出冷盤和開胃菜的工作。冷盤不比他們忙碌,沒事她就跑到烘焙那裡幫忙包裝,又或者拿大乖剩餘的咖啡渣做除味利用。
「欸,今天去吃宵夜嗎?」大乖巡視了工作環境一次,轉身,問正在將營業中的牌子翻了過來。
輝哥一臉苦瓜樣,又是折騰的一天,吩咐大乖跟胖子還有其他人,廚房累了,誰都別想去,言下之意就是留給廚房組一點時間。
「大家早點回去。」
蘇菲搭著他不到170的肩,笑著說:「對啊,輝哥還要回去跟他的女神討溫暖。」
「什麼女神?欸胖子,今天有女神來店裡嗎?我怎麼不知道,虧我還在大門把關,可惡啊——」
「那就拜託你下次記得把關,不要再把女神經放進來,拜託。」
大夥的笑聲宣告了散場,準備趕去下一攤專屬午夜的盛會。蘇菲也是,專屬自己的午夜。等清汶鎖上大門,大家才正式分別。他拉住也打算離開的蘇菲,「等一下。」
「幹嘛?怎麼了,你東西忘記拿哦?」蘇菲看著他深邃的棕眼,感到困惑。
「妳,急著回家嗎?」
我搖搖剛留長不久前幾天又去剪掉的頭髮。「到底幹嘛?」
「我們談一談。」
她的視線從緊抓不放的手,又回到堅定的眼神,暗示地晃了晃。「嗯⋯⋯好。」重拾自由的手拔掉車鑰匙,立起中柱,站在摩托車側邊。
「今天發生的事,妳怎麼不直接跟她攤開講?」
「什麼事?」
「妳明明記得,為什麼要當作沒事?」
「今天忙成這樣,我哪知道你說哪件。」
蘇菲呆愣在原地,四處張望,拉起衣領。不知道今晚這個狀況還得經歷幾次,像這樣沈默地凝視。清汶仰著頭,對天空哈出一縷白氣。今天有寒流。大大起伏的胸膛讓蘇菲感覺他正在調解情緒,只是,他稜線清楚的五官,好像在月亮的照顧下,更好看。
「妳以前就是這樣?遇到不合理的事情只會忍,妳知道老闆娘今天為什麼會來嗎?是小江叫她來的,為了讓她看一場精心設計的局。如果今天我不在廚房,妳會拆穿她嗎?不,應該說,輝哥讓妳去問問她一切怎麼回事時,妳會去嗎?」
「不會。」蘇菲不再看著他,即便眼神裡沒有一抹令人懷疑的怒氣,但她就是忍不住低下頭,像挨罵。
「那,妳今天說的又算什麼?跟那些人⋯⋯我知道妳跟他們不一樣,妳明明不是,但妳為什麼要裝得⋯⋯,為什麼不保護自己?沒事去沾那些事情做什麼?妳到底搞什麼⋯⋯為什麼不拒絕?我覺得妳很陌生,就算每天相處還是覺得很陌生,妳明明不是那個樣子。」清汶加重了語氣。「從以前到現在都是。」
「說夠了嗎?」委屈地吼叫聲引來一盞小而強的燈光照了過來。蘇菲用指尖戳著他的胸躺。「你認識我多久?從我生病之前,推薦你來這裡之後?你來養護之家探望過我就了不起嗎?還是這三個月?每天相處了不起嗎?誰要你多事。」
「對!就是了不起。我就是因為這樣看到妳受氣,笨的想帶妳辭職。」
「妹妹,妳還好嗎?」是警察。「情侶吵架?」
他沈著臉什麼也沒說。
蘇菲望著天空,眼角的淚在眼眶徘徊。
警察按下對講機說了幾句專業術語,要清汶出示證件,他照做了。警察斜眼盯著清汶臉上可能的任何線索,留下一句,「不要讓人家因為你掉眼淚,再壞的事都能好好講。聽一句勸,去亮一點、人多的地方。」
「我才想哭吧。」清汶對著警察哼著小曲的身影埋怨。
氣氛像場滑稽的鬧劇,搗亂了肅穆的週遭。蘇菲噗哧地笑了出來。
清汶從摩托車後座拿出衛生紙,呵護地拭去她臉上的淚水和鼻水,欲言又止。
「我是不是太兇了?還是說得太過分?又是她?果然我還是管得太多。我只是、只是希望妳不要再哭。妳,別哭。」
「我沒有被欺負。」她拽開他的手,擤了擤鼻涕。
這次換他看著蘇菲。
「我只是不想去管,不想把時間浪費在那些人身上,我有我自己在乎的事,只是跟你認為的不同。」
「在職場上不是妳或我的在乎就能獨善其身,如果她真的把妳轟走,下一個地方這種人多的是,那妳怎麼辦?」
「我不要緊。」
「妳清醒一點好不好,這個世界不是妳想忽視就能不忽視的。」
「李清汶,你抓得我很痛,放手。」
搖晃的摩托車差點倒下,直到蘇菲緊抓他的手臂留下印痕,他才恍然清醒。「妳不應該被這樣對待。」
她揉著兩邊手臂。「像這樣嗎?」
他懊惱想著怎麼收尾。碰也不是,不碰也不是。決定退開一步,保證不會再失控地抓著她。
「我只是需要一份工作,有點收入,能維持生活就好。這裡的待遇和外面比起來好很多,只要不是太大的錯誤,像大乖說的,老闆娘不會輕易開除我。」
「那妳在乎的是什麼?」
「你能不能別問了,我心裡很亂,請你不要再跟著攪和。有些事,不是你能知道也不是我能說清楚的。如果你看不過去,那就請你轉身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我不想再遇到一個,把別人的人生搞糊塗後又消失的人。」
蘇菲騎車離開。
清汶憂傷地注視一具悲傷的靈魂,不再點頭,也不搖頭。
*
深夜,蘇菲才發現自己在沙發打了盹。翻來翻去,無法漠視清汶和輝哥午後的那席話,裹著最喜歡的紫藍色交錯的披巾,她走進廚房打開櫥櫃,今晚不再來杯熱可可和泡麵的話,肯定睡不著。爐上的火被打開,水慢慢地沸騰,等待的時間她倚在廚房門邊,朝工作桌緊盯,牆上那張黃色的便條紙,那張早上出門前為自己設下的目標。因為,如果不寫下來,記憶只會被更多不值得的事物佔去。她的計畫總是將今天過得比昨天新鮮一小步,管它是提早一小時下班,又或者來場午夜電影。但是她都沒有。如果特地繞了條陌生的路還算的話。
氣味隨著她掀起碗蓋,迷霧了眼鏡,佔據思緒。
它說:不要胡思亂想了,吃我吃我。
「啊——燙。」她衝到冰箱拿出備用的冰水,趕緊將舌頭泡在馬克杯裡。霎那間她發現,特別高興和特別低落不過就是一步的距離,緊跟相隨,短短的時間,能夠得到的從渺小直達無限,蘊藏各種可能。眼前微開的冰箱門,也許就是通往的途徑。
住在裡面的感覺,是怎麼樣?
馬克杯以及蘇菲短暫的猶豫被擱在洗手槽邊緣,馬克杯破了,就在她急著回到爐邊端泡麵時被地上的軟骨頭絆了一跤,幸好是韓國泡麵,蘇菲嘗試把自己塞進家用冰箱,卻發現太小,只好將層架逐個搬出,勉強可以,又怕門一關上就開不了,只好用湯匙夾著門縫。
蘇菲圓滾的雙眼轉個不停,面前一片雪白,耳朵貼近冰箱引擎轉聲,聆聽這房子有多麽安靜,夜裡一點聲響也沒有。房東安裝的氣密窗相當可靠,和這台省電靜音的冰箱同樣。世界與她隔絕,把她從最難熬的地方帶走,只是它們都忘了,那個地方也裝著快樂。
她數著冰箱門邊上擺的柴米油鹽和醬醋,累就閉上眼睛,綣著膝蓋和身體,用心感受自己的靈魂走出冰箱,祂走出這個地獄,走進這塊經營生命的小巧廚房,人人稱羨的寬敞客廳,塗著灰藍的牆,四處旅行的紀念品,三個裝滿書的層架,精緻的木貼地板,曬衣養植物的陽台,只被一人獨佔。再看看牆上的照片,多情的天空硬是披上黑白的顏料,裡頭的羊隻反而更顯活躍。雨水沾上鏡頭失焦的街景,一碗盡在不言中的微波食品,白鬚回人工作投入的模樣,印度女孩暮然回首的燦爛,一缸優游自得的金魚,還有那場不太冷的初雪。
其實根據科學解釋,燕子築巢和人類完全沒有關係,只是因為牠們築巢地點的考量在於安全,人類的建築物剛好提供了遮風避雨而已。每年的三月,大地春暖,杜鵑花盛開,燕子歡快勤奮,外形可愛是人們心目中的報春鳥。或許就在這附近,食羽住行,傳宗接代,一代又一代,生生而不息的生命故事,每年都在上演中。
「不,別說了,閉嘴。」蘇菲內心有一股戲謔的笑,把話語留在周遭的空氣。
「妳只是不敢面對,對不對?妳難道就忘了嗎?那若隱若現消沈的人,腳印轉眼消散無蹤,沒有半點自己的影子留下。妳看了一場電影,一覺醒來就忘了;妳鬧了一夜,隔天又忘了原因繼續哭泣。」自從遇見捷熙後她常常就會感到不舒服,過於樂觀的不適。因為這個世界不是這樣運行的。「這就是妳想回去的日子嗎?」
她感到頭疼,回憶湧進。
「如此吃力的妳為何拼命追著反正不打算留下痕跡的生活。樂於參與別人的人生,又將回憶囚禁不願承認。妳跟她一模一樣,誰也別怪誰,妳就是她,她就是妳。明明知道卻假裝不知道的疲憊,喜歡嗎?妳承受的殘忍,不就是裝作若無其事,轉身享受另一場燃放焰火的盛會。」她內心有不同的聲浪,是荷西,一位她從大學就認識交換生。
她想打開門,可是回憶不允許。
他繼續齜牙裂嘴,一點也不像起初的他。
在這場漫長裡的短暫,妳嘲笑人們追逐一瞬之間的快樂,妳倒樂於複製前一天的逃避作為每日折磨,妳怕和他們沒什麼兩樣,虛無縹緲,又怕自己和他們完全不一樣,因此將自己困在這裡,那副虛弱的姿態簡直蠢得沒道理,妳根本不配。
妳不配,妳不配,妳不配。
「閉嘴⋯⋯閉嘴。」
「妳,背棄了她,忘記所承諾的。妳說想念她,卻始終沒敢面對她留下的。」那只猖狂的木箱被放在進門第一面書牆的角落,那個沒有人願意造訪的角落,除了平日清潔,根本不會注意它的存在。
「別說了⋯⋯拜託。」
她再也忍受不住,差一點將湯匙抽起,還好,最後是重心不穩,滾出了冰箱。蘇菲端著再加熱的泡麵,裹上披巾和薄毯換了幾個姿勢,忽略它,快忽略它。「我不想現在知道。」
「打開它,那只沒有標記名稱的箱子。」
蘇菲開始在房子裡來回踱步,保持安全距離地遊走,不管手機怎麼響。終於,深吸了一口氣,還是將木箱從書櫃下層拉出來,那只沒有標記名稱的箱子。裡面睡著她、荷西與捷熙的回憶,還有一些零碎的資料,曾經做著苦澀又甜甜的夢,就要清醒了。蘇菲撥開最上層的灰塵。她抑制不住地顫抖,點了盞暖燈,將鎮定劑和水杯放在一旁。一張宣導單的出現,引出一個藏放寶物的地方。開始回想,翻山越嶺,漂流到海的另一邊。
這一晚,她又要開始夢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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