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心,才能賦其心;無魂,安可賦其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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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師唸誦著聖經,一對身穿黑色西裝與連身裙的中年夫婦,哭得斷腸。
墓碑上是一張充滿陽光氣息的少女肖像,下面簡短的刻文,輕淡描過她短暫的十六年人生。
中年夫婦立在前排,後面是站著他們的親友,其中一名跟死者年齡相若的少女,帶著一臉哀戚,輕輕走到哭得嗓音已啞的婦人身旁溫言相勸。婦人緊緊攫著她的手,久未修剪的指甲深陷白嫩的手背上,不斷重複呢喃──
「為甚麼?她不過是個孩子,就跟妳差不多年紀,為甚麼會這麼早走?為甚麼死的是她……」
少女手背被抓得滲出血珠,偏生這情況下又不便大力掙脫。幸好婦人丈夫發現得快,少女的手才逃過一劫。
聲聲節哀後,親戚朋友們漸漸散去,只餘下跪坐墓前的婦人,以及她的丈夫。
離去的人三三兩兩地交頭接耳,除了可憐的語氣,部分人還帶著一絲嘲諷。
「我聽聞只要她女兒不喜歡某個學校老師,她便會發投訴信給學校,要求學校解顧那個老師,還曾將事件鬧上教育部呢。」
「我母親告訴我,她女兒三年前便輟學了,也不知認識了甚麼人,後來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她仍是一味驕縱,好了,縱得女兒都歸西了,就是可憐她丈夫……」
「就是嘛!若不是她過度溺愛縱容女兒,她女兒何至於小小年紀就染上毒癮。我那個在戒毒所工作的朋友跟我說過,被關在戒毒所的戒毒人士沒可能取得毒品,除非有人偷偷送進去……」
流言碎語,就這樣隨風四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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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暗的房間角落中,月色剪影出一個跪坐著的女子輪廓,雙手似抱著一個東西。她側著臉貼上那東西,喃喃地哼著一首童謠。
「紫娟,妳……小幸已經走了,妳別……」馮曉南無奈而難過的語氣,換來的卻是妻子的怒視與叱罵。
「小幸沒有走!」憤恨的眼睛再次落在懷中人偶時,變成無盡疼愛與寵溺,「我們的小幸不是在媽媽這兒嗎?我剛才給她哼歌,她還衝著我笑呢!」
「紫娟……」看著狀若瘋狂的妻子,馮曉南完全束手無策。他曾帶妻子看心理醫生,可惜在醫生面前她表現得完全正常,也願意承認愛女已死的事實。可是一回到家裡,便是這副樣子。
馮曉南沉默地看著這個仿若真人的精緻人偶,這是他們送給小幸的七歲生日禮物。他記得當時小幸在街上看到別人抱著一個相似的精緻人偶,不但跟他們嚷著要,還衝上前要搶。紫娟當下便掏出銀包打算付錢買下,可惜被對方直接回絕。在他軟言相勸許久,又答應買一個全新人偶的時候,小幸才破涕為笑,就是乘他們沒留意時衝上前撞了抱著人偶的少女一把,幸好當時小幸還小,對方才沒追究。
小幸一向喜新厭舊,這個人偶是唯一的例外。即使在小幸身體最差的時候,被關在戒毒所的時候,她總是喊著要看看抱抱這個人偶──馮小夢。
屢勸無用,他只好將簡單餐點和飲品放在書桌上,希望紫娟願意喝一點、吃一些。
轉身關上門時,他彷彿看到一雙綠幽幽的玻璃眼珠對他眨了一眼。
然後,便是那首小幸小時候最喜歡聽的童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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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曉南是投資銀行高層,工作相當繁忙。公司給他三天喪假,便要求他繼續跟進本年重點的投資項目。即使他明白生活還是要繼續過下去的,可是,內心對公司的冷漠無情還是難免有點不滿。
為了照顧獨留在家的妻子,他拜託朋友、顧傭仲介請了數個傭人。可惜工作最長的那位也只堅持了一星期便遞信請辭。
每一個辭工的理由幾乎一模一樣:太可怕了,我不想留下。
他想,大概是妻子實在不喜歡家中有陌生人,於是便想方設法迫使他們辭職。因為過去挑剔的妻子曾以形形式式的理由,辭退過不下數十個傭人,他們更因此被好一些顧傭仲介列入黑名單。紫娟個性本就有點偏執,加上女兒離世,或許是這個原因,辭工的傭人才會以可怕來形容。
除了一直將自己關在女兒房間內,抱著那個人偶哼歌,他的妻子並沒有做出甚麼出格的行為。自小幸出生後,紫娟便辭去公司財務部主管一職,將整副心神與愛都投放到女兒身上。這樣疼愛女兒的紫娟,又怎可能這麼容易走得出這個陰霾呢?他只希望時間能逐漸撫平妻子這道傷,讓她重新振作。或許,他也應該好好安排一下,找個時間申請一個長假,跟妻子外遊散心。他暗下決定,假如公司不批准,他便索性辭職。反正,以他多年積累下來的工作經驗與人脈,生計總不成問題。
更何況現在的他,就只剩下妻子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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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微帶暖意的陽光灑進窗戶,紫娟抱著人偶冉冉轉醒。刺目的光線讓她心頭一震,連忙站起來走向窗邊。
「小幸別怕,媽媽立即給妳拉上窗簾。」
待房間回歸陰暗,紫娟輕輕抱著人偶走下樓梯。樓下一直懨懨的約瑟爹利抹茶看到女主人走下來,即興奮地撲向她。可在接近時,突然發狂般衝著她懷中的人偶狂吠,更跳起來欲張口就咬。
這隻狗是小幸十一歲的生日禮物。
那時小幸說想要一隻小型犬,紫娟便跟千夫千挑萬選了這隻帶著純種證書、樣子可愛、攻擊力不強的幼犬送給小幸。那時女兒正因為學校老師不好而拒絕上學,她心想有隻狗狗陪伴開解一下小幸也不錯。於是,眼前這隻小犬便成為家中的新成員。不過三個月後,小幸便對抹茶失卻興趣,照顧狗兒的責任落到她的身上。因此相對而言,抹茶更黏紫娟。
「抹茶!」看著抹茶撲上來的舉動,紫娟急忙護著人偶,下意識抬腿便朝抹茶踹去。抹茶被踹得撞向後方茶几,再噗地掉到地上,口中不斷嗚嗚低鳴。牠定睛看著女主人低叫,鍥而不捨地嘗試爬起來,可或許傷到甚麼地方,牠最後抽搐倒地,努力呼喊女主人的口角汨汨流出鮮血。
「抹……抹茶……」終於意識到自己做了甚麼,紫娟急步走向抹茶。她將人偶放在一旁,輕輕喚著小狗的名字。小狗黑曜石般的眼珠看著她,即使身體受到重創,仍是焦急地喘著氣、低嘶著,似要提醒女主人甚麼似的。
帶血的涎液流到地上,白色大理石磚被暈紅。血像被甚麼牽引著,悄悄爬伸向人偶的指尖。直至小狗氣絕,紫娟才回過神,也發現地上的異樣。
地上鮮血形成血路,直指人偶,終消失於人偶指尖。紫娟不由跪坐冰冷的大理石地磚,驚恐地看著人偶變得豔紅的唇瓣,手撐在地上往後挪,在她欲放聲尖叫時,卻突然看到人偶嘴巴翕動,喊出一聲:「媽媽。」
這是她日思暮想的聲音,她以為自己此生再也不可能聽到的聲音!
她愣住了,顫抖著問:「是……小幸?」
人偶碧綠的玻璃眼珠眨巴了一下,口中再次傳出一聲:「媽媽。」
「小幸……真的是小幸,媽媽的小幸!」紫娟突然想起,有一段時間女兒最喜歡戴上翠綠色的隱形眼鏡,每次都是這樣眨巴著眼睛問她好不好看。不會錯的,她不可能認錯自己女兒的聲音,她分明就是她女兒啊!是啊!她的小幸怎會捨得離開媽媽!
人偶喊出的聲音開始變弱,唇上的紅色也漸漸褪去,紫娟慌了。她抱住人偶,輕喚著小幸的名字。當她看到地上已無生息的小狗時,眼神驀地變了。
「小幸,放心,媽媽一定會帶你回來。」
紫娟走進廚房拿過一柄菜刀,然後小心翼翼地抱起人偶,帶著刀子,拽起抹茶,輕輕掩上洗手間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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抹茶失蹤已經快半個月,即使四周張貼尋犬啟事,還是不得要領。
馮曉南曾擔心抹茶失蹤會影響紫娟情緒,可是她似乎調適得很快,更反來安慰他說:「抹茶不會走的,牠會一直陪在我們與女兒的身邊,是我們的一部分。」
既然妻子沒有太受影響,馮曉南也不再提起抹茶的事了。只是自從抹茶失蹤後,屋子好像總是漫著一股奇怪的鐵鏽味道。他跟妻子提起時,妻子卻說聞不到,於是他便購入許多不同味道的香薰,情況好點後,他便擱下此事了。
小幸離去已近半年,近日馮曉南的心情變得更好,因為他覺得紫娟好像開始振作了。她再次走進廚房下煮,也會在他下班時走到門口迎接他。一切,就如小幸還在時的樣子。
唯一讓他不安的,就是妻子對人偶的執著好像較之前更甚。不過,只要妻子願意再次走出房間,重新起步,他願意慢慢陪著她,等她漸漸調適過來。畢竟,去世的是最親愛的女兒,那會這麼快便重新振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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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姨,妳找我有事嗎?」少女略顯侷促地坐在敞大的沙發上,面前的茶几放著精緻的點心。骨瓷彩繪茶杯裡的紅茶冒著輕煙,一陣獨特的香味混在濃重香薰之中,讓她微微感到不適。
「近來有點想起從前,所以便邀妳來了。」紫娟明明笑著,但卻給人親近不來的感覺,「難道巧淇不願跟阿姨聊天嗎?」
「不會啊,我們一直都很擔心妳。今天爸媽剛好要飛往美國開會,否則他們都想親自前來探望妳呢。對了,這些『淡雪』是媽媽親手挑選的,還囑咐我一定要帶來給妳。」巧淇──就是那名在喪禮中被紫娟抓住手不放的少女。她母親是紫娟的姊姊,小幸是其表妹。從前兩家人住得很近,小時候表姊妹的感情親厚得如親姊妹。後來巧淇父親轉職,一家人便移居到另一個城市。隨著兩家人見面機會減少,加上小幸個性又變得愈來愈驕縱橫蠻,除了新年一類家族聚會見面外,巧淇都沒怎麼再跟小幸聯絡。
親友圈子中,一直流傳小幸是被阿姨間接害死的。他們說是在戒毒所的小幸一直苦苦哀求阿姨帶毒品給她,阿姨心軟遂以錢疏通戒毒所看護,偷運毒品給她,令她中毒而亡。雖然沒有任何證據,可根據巧淇對阿姨的認知,她確信阿姨會做出此事。因為阿姨對小幸的溺愛,在她看來已近乎不可理喻的地步。
「沒關係,我知道姊夫和姊姊今天要去美國。妳能來便好。試試這款茶吧!我特意為妳選的。」
紫娟為巧淇添了些紅茶,滿臉期待地看著對方。巧淇只好硬著頭皮拿起茶杯啜了口,紅茶入口後香氣更烈,她努力壓下想吐的衝動強迫自己吞下去。
「這茶……還挺特別的。」說罷,巧淇隨手拿起一塊曲奇吃起來,好沖淡那股讓人不適的香味。「阿姨,妳身邊的人偶是?」
阿姨自迎巧淇進屋時便一直抱著這個人偶,即使現在二人正在聊天,她還是將人偶抱在懷中,一下一下地揉著它的髮。這讓巧淇想起小幸還小時,阿姨便是這般抱著小幸為她梳理頭髮,然後束上各種精美髮飾的。眼前阿姨的行為,不知怎的,讓她有點汗毛直豎。她暗忖著阿姨莫不是將人偶當成小幸吧?
「它是馮小夢,小幸最喜歡的娃娃。」紫娟的微笑異樣溫柔,那眼神流露出的寵溺,巧淇曾看過無數次,「巧淇,阿姨知道妳最乖巧,跟小幸的感情又好,妳願意幫阿姨一個忙嗎?」
「阿姨……是有甚麼……要我幫忙嗎?」巧淇有點遲疑地問,剛才那茶的香氣讓她不適,有點頭昏腦脹的。
「我知道妳都很希望小幸能回來的,妳一定願意的……」紫娟一步步走近巧淇,那表情與聲音,彷彿是瘋狂教徒般看著祭品的眼神與語調。「妳就幫阿姨一次吧。」
這是巧淇墜入黑暗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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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晚馮曉南下班回家時,紫娟沒有在大門迎接他。不過內心的擔憂,在嗅到空氣中的食物味道後,立時釋懷。
曉南換好衣物回到餐廳時,看到滿桌子都是他喜歡的菜式。他吻過紫娟的臉頰,坐到自己的位子上,高興地品嘗起妻子精心泡製的佳餚。打自進屋後,不論是客廳還是餐廳,他都再看不到人偶的蹤影。他心底暗自欣慰,或許,妻子終於慢慢放下了。
飯後,他們在客廳中喝著紅酒。曉南搖著透明的水晶酒杯,紅寶石液體在杯中旋舞。他品了一口,略略蹙眉。
「咦,味道好像有點……不正常。別喝了,開另一支吧!」話畢,便站起來走向酒櫃,可一個踉蹌幾乎跌倒地上。「紫娟,我好像有點頭暈……」
他朝妻子伸出手,可紫娟只是拿著酒杯,朝他露齒而笑。那是十分燦爛的笑容,是自從小幸離開後,他再沒在妻子臉上見過的笑容。
「曉南,我們的小幸快回來了。只是還差一點點、一點點,你會幫我的,是嗎?你一定會幫我的……因為小幸是我們的寶貝啊!」
曉南感到一雙柔荑正扶著他的肩膀,慢慢將他拽至一樓的客用洗手間。每接近一點,鐵鏽的味道便重一分。直至紫娟將洗手間的門打開,一股濃烈的血腥味瘋狂湧進他的鼻腔。雖讓他幾欲嘔吐,卻也令他昏脹的腦袋多了數分清醒。
紫娟將他扶靠在浴缸邊上,眼前景象緊掐住他的咽喉,讓他發不出任何一個音節來。
外甥巧淇一臉灰白,闔眼斜躺在浴缸裡,頸側是一道深可見骨的刀口。她傷口的鮮血已經凝固,浴缸內那層淺淺的紅水,濡濕了她的衣裙。那個人偶,正斜躺在另一頭,綠幽幽的玻璃眼珠,反映著一缸暗紅。
曉南艱難地扭過頭,瞧見壁上那不規則的暗紅色斑點。直至這一刻,他才明白這段時間以來,他一直聞到的到底是甚麼味道。
「紫娟……妳為何……」
紫娟蹲在浴缸旁邊,將巧淇往一旁推去,然後讓人偶平躺在那片紅色之上。人偶穿著的白色紗裙已變成豔紅,仿似新娘子的嫁衣。紫娟輕輕為它整理花邊領口,鋪平那寬大的裙襬後,朝著曉南嫣然一笑。
「曉南,你記得嗎?小幸滿月宴時你跟我說過,我們三人會永遠過著幸福的生活啊。」沾著血的指尖撫上曉南的臉,留下一道道血痕。「我們一起帶小幸回來吧!然後我們便可以再次過著幸福的生活了。」
曉南雙眼睜得斗大,看著妻子將刀抹過他的頸項。他感受著冰冷的刀刃與灼熱的液體,看著妻子臉上那如夢似幻的笑容,手努力抬起,終無力垂下。
最後在他耳邊響起的,是那首小幸最喜歡的童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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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後,馮曉南的上司遲遲未能找到他,亦聯絡不上他的妻子,遂派出職員上門尋人。
那名職員來到馮曉南居住的獨立屋前按鈴,不但無人應門,更在門口處聞到一種非常詭異的味道。在徵得上司同意後,便致電警方報案。
兩名警員還未走至門前,便在花園遇上另一撥前來的警員,說是調查少女失蹤案。雙方交換訊息後,較年長的兩位甫踏至正門,臉色陡地一變,直接拔出手槍強行破門而入。較年輕的兩位立時作出相同反應,緊跟在前輩身後。原本站在門口的職員眼見勢色不對,立即跑到花園圍牆處,抱著工事包一副準備隨時逃命的架勢。
滿屋子充斥著同一種噁心的氣味,警員持槍循著氣味來到一道門前。沒關緊的門縫間透著一絲微弱的光,一個跪坐地上的女人身姿,還有一雙綠幽幽的眼珠子倏地映進他們眼中。沒再遲疑,警員一下子推開木門,看到的是一缸早已凝固的血液,以及裡邊疊放著的男女屍體。
跪坐地上的女人摟著一個人偶,一下一下地撫著它的背,像極一個哄孩子睡覺的母親。她慢慢抬起頭,視線似落在闖進來的陌生人身上,又似看著其他不存在之物似的。忽然,她笑了,彷彿重新得回全世界的珍寶。
「你們知道嗎?我的小幸,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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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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