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嗎?心臟,也是有記憶的。」
※
「身體情況不錯,就是別忘記吃抗排斥藥,知道嗎?」慈祥的聲音,出自一名穿著白袍的剛要邁進老年的男子。
「一定不會忘的!」我扣好襯衣的鈕扣,非常認真而尊敬地看著眼前這位自小便為我診治,還親自為我執刀的主診醫生,「蕭醫生,真的非常非常感謝你。若不是你一直想盡辦法為我治療,我也無法等到換心的一天。」
「妳真正要感謝的,是捐出心臟的那位。」蕭醫生摘下眼鏡,按了按眉間,「雖說現在願意在死後捐贈器官的人已明顯較過往多,可還是有不少家屬會阻攔死去的親人捐贈器官的。若非那死者的家屬在黃金時間點頭同意,以妳那時的情況,也不可能活下來。」
「我知道,可惜根據法例,捐贈者與受贈者是不會知道對方身份的。否則,我也想親自向他們道謝……畢竟,死去的捐贈者是他們的至親。」我曲著手指絞著髮絲,無奈嘆息。
臨走前我打趣說要送一幅親筆「再世華陀」卷軸給蕭醫生,卻被他笑罵了聲胡鬧,便被他的護士笑著送出診症室。
沒法子,我的書法是地獄級。若掛在診所中,幸運的話會被誤認作當代抽象藝術,不幸的話便會被認為是名醫蕭偉權審美觀斷崖式下降。無論是何者,都絕對會讓蕭醫生那充滿專業氣息與高級審美觀的診所降格。
※
我叫許卓琳,今年廿五歲,先天心臟病患者。出生時已被醫生診斷活不過十歲,不過我一直頑強地跟死神搏鬥,掙扎存活下來。可是,前年不幸染上流感,心臟情況急轉直下,在差不多要撒手人寰領便當之際,我幸運地得到一顆捐贈心臟,終於再次打敗死神。
無論是捐贈者還是他的親人,我心底都非常感謝。這份感謝,我決定用活得精彩的餘生作為回饋。雖然不知道他們是誰,但我真的很想跟他們說:你們的至親至愛,並沒有完全離開你們,因為他還在這人間遺下他的愛。
離開診所後,我立即趕往咖啡店上班。
換上制服,我站在咖啡機前沖泡咖啡,在泡沫上拉出一隻漂亮的白色小貓,然後笑著親自送到客人面前。
我很喜歡這份能接觸不同人的工作。站在工作台後,感受著店面或靜好、或熱鬧的氣氛。遇上失落的客人時,我會免費拉出一個個可愛的圖案為他們打氣,看著他們帶點驚訝後露出的釋懷微笑,總會讓我心情變得愉悅。我知道自己的能耐,只希望在這方小小天地中,為每一位客人帶來一份簡單的幸福。
「噹噹──」
「歡迎光臨!」
我充滿朝氣地打招呼,抬首看向剛進來的客人。噢!居然是一個大帥哥!剪裁得宜的西裝服貼在他頎長的體格上,帶著一種西方貴族紳士的優雅。頭髮梳理得一絲不苟,輪廓深刻仿若混血兒般,劍眉下是鷹隼般的眼神,不過在金絲眼鏡的襯托下倒柔和了幾分。他拿著平板電腦,徑直走到點餐處,也就是我的面前。
看著帥哥愈走愈近,我的心突然跳得飛快。
「請……請問要點甚麼?」真糟,心跳猛烈得連話都說不溜。
「一杯Espresso,外帶。」雖然擺著一副撲克臉,可卻為俊美的臉平添幾分型格。
「好的,需要配上其他小食嗎?」我盡量回以一個襯得上他的優雅笑容。
「不用了,謝謝。」
看著帥氣地拿著咖啡離開的身影,我那如數百隻小鹿橫衝直撞的心跳才緩緩平伏下來。若它還是這般狂跳,我就要再找時間去看看蕭醫生的了。
不過自從遇上這帥哥後,我總是反覆做著一個夢。
夢中,我撐著傘,在暴雨下通過一條無人小巷。上方是斗大雨滴敲響帆布簷篷的聲音,腳邊隱隱傳來老鼠吱吱的聲音。地面是一個個水窪,黑黝黝的反射著微弱的街燈。我感到有些黏稠的東西附在高跟鞋底,雨水再猛也沖不掉腳底的那些東西。前面明明已看到巷子盡頭的梯階,可即使我不住往前走,那盡頭總是跟我保持著相等距離。我心中的焦躁不斷擴大,某種恐懼漸漸攀上心頭。我開始向前急奔,突然,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雨中彷彿有人喚著一個名字。我驀然回頭之際……便驚醒了。
每次都是在夢中同一個時刻驚醒過來,若說毫不在意,絕對是騙人的。可是,我從沒有走過相似的巷子,更沒有印象曾在大雨中急奔。因為那種奔跑的速度,我從前的心臟是絕對負荷不來的。
※
再次被惡夢驚醒,我索性起床梳洗,早點到咖啡店做準備工作。
十時正,掛在門後的鈴鐺響起,那道頎長的身影準時出現。這個一直讓我心跳加速的帥哥,已成為我們的常客了。他那種冰冰冷冷的感覺隨著我們的熟絡而漸漸融化,笑容開始出現在他的臉上,而我也終於知道了他的名字──孟安玄。就是不知怎的,每次見到他、想起他,我心中總是悸動不已。幸好換上一顆健康心臟,否則以那跳動的速率,我應該會直接掛掉。
因著這個心臟異常情況,蕭醫生為我進行了一連串檢查,最後給了我一個總結:「一切正常,大概是有人春心萌動。」
我沒好氣地瞪他,只是臉頰不禁滾燙起來。
「孟先生,今天照舊嗎?」我輕笑著,手指已放在Espresso的按鍵上。
「還是一樣吧!」孟安玄沒有如常地坐到窗前座位等著,反倒是認真打量起我來,讓我不由感到一陣窘困。
「我……臉上有甚麼不妥當嗎?」我在他黑瞳的注視下小聲詢問。
「妳這陣子睡不好嗎?」他指了指自己眼下,「眼圈愈來愈深。」
「很難看?」雙手不由捧頰,若不是上班中,我真想直接抓副墨鏡戴上。
「不是,就是讓人有點擔心。」他搖搖頭,那溫和的笑容瞬間撫慰了我。
「其實……近來老是被同一個惡夢驚醒,每次醒來都難以再次入睡。」我嘆了口氣,手腳利落地為他沖泡咖啡。
「我也曾經接連做惡夢。要聊聊嗎?」他接過我遞給他的咖啡與三明治,唇畔的微笑於我而言像有甚麼魔力似的,讓我不自覺地點頭,隨他坐到窗邊的座位去。反正現在就他一個客人,待新客來時我才跑回崗位也沒問題。
我將自己夢中所見告訴他,只見他劍眉輕皺,看向我的眼神突然變得有點陌生,彷彿他眼中看著的不是我,而是另一個人似的。
「孟先生……?」我向後靠了靠,稍稍拉開二人的距離。不知怎的,他的眼神讓我有點害怕。
「抱歉,我想事情時會給人較嚴肅的感覺。」察覺到我的肢體動作,他斂去剛才眼中的銳利,語氣也明顯放輕,「夢中的地方妳真的沒有去過?會不會是妳忘記了?」
「一定沒有。那種小巷一看就知道很易發生危險,我明知自己有危險也跑不動,沒可能挑這種路來走。」我搖搖頭,把玩著桌面的瓷質鹽罐子。
「沒想到,妳居然是有危險也站著等死不跑的人。」孟安玄狀甚無語地看著我,眼神滿是難以置信。
「這個……我先天心臟有病,雖然已經做了換心手術,但目前仍須避免劇烈運動。」我吞吞吐吐地解釋。
「平常看妳這麼活潑,沒想到……對不起。」他似是想起甚麼似的,突然問,「妳介意告訴我妳是何時換心的嗎?若妳不想說也沒關係。」
「告訴你也沒差,反正不是甚麼祕密。兩年前我的情況突然轉壞,幸好遇到一顆合適的心臟,否則你大概不可能認識我了。」我聳聳肩,那時父母為了救我,網絡報紙電視台他們都全上了,告訴他也沒差。雖然我們不算非常熟,可這算是帥哥的優待吧!
「約兩年前嗎……」他垂著眼喃喃自語,我看不到他的眼神,可從語氣中卻隱隱帶著一絲希冀似的,有點像快溺斃之人眼前突然出現一根浮木,終於找到一絲生機,「那妳現在的身體,還好嗎?」
對方驀地抬首,我再次不小心為他的俊顏煞到。當下用力點頭,抬臂擺出健美先生的招牌動作笑言:「一定比之前好的啦!而且慢慢還會變得更好。」
「那真的是……太好了。」他說完便拿起咖啡,額前的碎髮微微掩蓋了他的神情,「先走了,明天見。」
「好的,明天見。」
看著他離去的身影,不知怎的,我覺得他最後的話語中,給人一種放下的感覺。
雖然跟帥哥聊天很高興,但是那惡夢並沒有因此而結束。夢中喚著名字的聲音變得愈來愈清晰,彷彿就是孟安玄的聲音。可是我仍然聽不出那聲音喚著的到底是甚麼名字。不過我肯定,那不是我的名字。
※
我從來沒有想過,緣份竟然會在咖啡店的遇上。認識孟安玄的第四個月,我成為他的女朋友。
從前穿著隨意的我,在他的建議下學會打扮。原本衣櫃中盡是冬夏衞衣與長短牛仔褲,現在一半的空間都被連衣裙、小外套填滿。原放在鞋櫃的球鞋與平跟鞋被我塞到雜物房內,取而代之的是一雙雙秀氣華麗的高跟鞋。自小到大我的化妝桌只會放著一兩瓶最基本的保養護膚品,現在卻放滿了各式各樣的化妝用品用具,就連化妝掃也湊了一打。耳環、項鏈、戒子等飾物則放在他送我的透明小抽屜中。這一連串的品味與衣著配搭的變化,幾乎把我父母嚇壞。直至我扭扭捏捏地告訴他們我拍拖了,他們才拍拍胸脯長吁一聲放下心來。
其實不止他們,連我自己也從未想過會有這樣的改變。孟安玄待我很溫柔,溫柔得讓我不懂如何拒絕他。他會帶我去購買衣服,教我不同場合應如何配搭穿戴。此外還十分有耐性地教我如何使用每種化妝品,怎樣保養上妝。他的細心就連專櫃的小姐都忍不住羨慕驚嘆。我房間中的衣物與化妝品,幾乎一半都是他送給我的。起初我曾嘗試拒絕,或將這些衣物鞋子的費用還給他,可他就是不肯收,說男朋友送女朋友東西是份內之事,然後直接帶我到更高級的店舖中購物,讓我想還也還不起,弄得我只能舉手投降。最後,我發現自己能為他做的,就只有為他沖泡最好喝的咖啡,拉出最可愛的圖案,還有每天為他預備賣相與營養兼備的愛心便當。
喜歡一個人,為對方改變自己不是理所然的嗎?不過是穿戴習慣而已,只要他開心,我便開心。於是,我拋棄了自己最愛的球鞋,學習如何穿上高跟鞋走路;每天將鬧鐘調校早一小時,好騰出足夠時間來化妝和選衣服。
只要看到他溫柔的笑容,我便覺得一切都值得。
※
今天,他帶我到一家著名的法國餐廳用膳。我穿著一襲淺紫色連衣裙,配上一雙水鑽高跟鞋,挽著他的手並肩走進餐廳。
一個穿著侍應制服的年輕男子領著我們走到預訂的位置上,放下餐牌時,更貼心地詢問須否替我換上一杯溫水。
這還是我第一次吃法國餐,侍應周到的服務,餐廳高雅的裝潢,漂亮的骨瓷餐具,還有那一道道精緻菜式,無一不讓我驚嘆興奮。搖晃的燭光將孟安玄的輪廓映照得更深邃迷人,那雙狹長的鳳眼帶著笑意看著我。他明明是看著我,可不知怎的,我忽然覺得被他深情注視著的,根本不是我。
為了拋開這個突如其來的奇怪想法,我道了聲失陪便溜到洗手間去。在洗手間的間隔內,我隱隱聽到外面傳來兩個人的對話。
「許久沒看到這帥哥了,想不到居然帶著新女友來。」
「對呢!不過這新人的外貌和氣質跟上任真的差很多。難道是品味轉變了?」
「呵呵,誰知道。」
洗手間的門被推開再關上,我打開門慢慢走到鏡子前。雖然這番對話沒有提及名字,可我就知道,她們討論的對象正是我與他。
無論旁人怎樣議論,我還是很慶幸能成為他的女朋友,因為他是我第一個愛上的人。
※
近日天氣非常不穩定,狂風暴雨總是毫無先兆地到來。
其實除了在看到和想起孟安玄時會心悸外,自手術過後,每次刮大風下大雨時,我的心也會跳得特別快,而且還伴隨著一種莫名的恐懼,就像是覺得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似的。還記得手術那陣子正巧碰上那年第一個颱風,剛完成手術被送進加護病房觀察的我,即使位置遠離窗戶,可那狂風暴雨的聲音依然清晰傳進我的耳際。在我清醒過來,感受到暴風雨的那刻,心臟情況便開始失常,心跳率一下子飆升至一百七十。醫生護士連忙為我注射藥物,並進行多種檢查,可就是尋不出原因來。直至颱風過後,心臟情況又再次恢復正常。此後我留意到,只要遇上狂風暴雨天氣,我便會出現心悸與精神不穩的情況。蕭醫生就此做了多次描掃檢查,結果還是不得要領,只能叮囑我自己多加注意。
今天自午間起,雨便下個不停,我也一直心悸不止。還幸今天剛好請假,才能窩在家中安度雨天。剛才檢查了心跳,每分鐘已超出一百二十了。雖然心跳讓我不太舒服,但是相比從前,這狀況我還忍受得住。
一陣如馬匹急促奔馳的鋼琴手機鈴聲響起,是舒伯特的《魔王》,也是孟安玄自設的專屬鈴聲。
「安玄?」我輕笑著接通手機。
「卓琳,妳今天放假嗎?」孟安玄罕有的焦急聲音從電話另一端傳來。
「對啊!怎麼了?你發生甚麼事嗎?」聽到他不尋常的聲音,我連忙坐正身子。
「這個……有件事想拜託妳。我之前在那家法國餐廳落下一份文件,現在那邊替我保管著,但我走不開可又急著開會用……」孟安玄語氣帶著明顯的歉意。
「沒關係,我替你去拿吧!幾點前要送到給你?」我立即起身走進房間準備。
「可是這樣的暴雨天氣……妳身體真的可以?」孟安玄語帶猶豫,我早告訴過他下暴雨時我心臟的奇怪情況。
「真的沒關係,只是心跳快點沒甚麼的,別擔心。」我打開衣櫃選著衣服,才想起我根本不知道他的公司在哪,「對了,給我你公司地址,我直接送上去給你。」
「六點半前要送到,麻煩妳了。對了,如果妳親來我公司,可能得穿的正式一點……對不起。」我聽到他身後傳來一些對話,大概有其他事情在忙。
「放心,我會穿得正經八百的!不用擔心,你傳地址地圖給我吧!你知道我有點路痴。」原本放在衞衣上的手,橫掃停在一套連衣裙上。「你去忙吧!我一定準時送來。」
「好的,謝謝妳。記著一定要小心,知道嗎?」聽著孟安玄擔心的語氣,我倒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行了行了,又不是要替你赴湯蹈火,別婆婆媽媽了。一會見。」我沒再理會他,爽快地掛線,畢竟要整理眼耳口鼻化妝更衣,總需要好一些時間。
※
我頂著一把翠綠色的雨傘,來到那家曾與孟安玄共晉晚餐的法國餐廳。跟經理說明來意後,他返回辦公室去取文件,我則與門口的侍應聊起來。
「太不憐香惜玉了!這樣的暴雨天還要女朋友幫自己送文件。」
侍應眼中是明顯的憂心,我笑笑說了聲沒關係。想起上次跟安玄來時的事情,突然認出他就是上次主動替我換了溫水的人。從經理手上接過文件,看著手錶上的時針快指向六字,看來我真的要走他告訴我的那條捷徑了。
餐廳距他的公司不算遠,只是他的公司位處山腰。不過,附近倒是有一條小路連接的梯階可快速走上去。我早已記下他傳給我的地圖,撐開雨傘急步走進白茫茫的雨幕中。秋分已過,六點的天空加上滂沱大雨,夜幕早已拉起。沒多久,我便來到那通往梯階的小徑。
這是一條被兩側住宅夾出來的窄長巷子。數個住宅窗戶外撐著帆布簷篷,被暴雨擊打的布篷發出規律的叫喊。牆身上是或粗或幼的水管,地上是兩道沒蓋子的骯髒水渠。即使身處暴雨之中,我好像還是聽到一兩聲微弱的吱吱叫聲。
立在巷子外的我,心,突然跳得如擂鼓電擊,一種很害怕很恐懼的感覺緊緊攫住胸膛內的那顆心臟。
「……不過數步而已,別怕!許卓琳,正事要緊!加油!」
我低聲為自己打氣,抬首走進巷子裡。傾盆之雨擊打著我的雨傘,地面是一個個淺窪,還沒走到中段,我便覺得高跟鞋底沾上些黏稠之物。眼前的環境跟夢中的漸漸重疊起來,心也跳得越發激烈,像是在催促我快點離開這兒似的。冰冷的雨水濡濕了我的雙腿,濕了的裙襬緊緊黏附上我的大腿。我整個人愈來愈冷,身體止不住地抖動。
忽然,在這漫漫大雨之中,我聽到一陣自遠而近的腳步聲。我猛地回首,隔著雨幕,我看到一張臉孔,一臉剛剛才見過的臉孔。只是那張臉原有的溫柔,變成了一種異樣的偏執與痴迷。
「我早已著妳離開他,為甚麼妳總是不聽話?我明明已經分開你們了,為甚麼妳還要回來?」男子彈開手上的蝴蝶刀,那不祥的白刃透過雨幕扎進我的眼睛。「不過沒關係,我會再次送走妳,讓妳永永遠遠離開那個男人。」
我攬著懷中的文件,一步步地後退。男子瘋狂似的眼睛死死盯著我,舉起蝴蝶刀一步步向我走來。我轉身要跑,卻為自己的那雙高跟鞋所絆,踉蹌地跌倒地上。傘子滾落旁邊的水渠,我艱難地挪動著身體後退,一身漂亮的衣裙沾上一灘灘的污水穢物,手掌被地上的沙石割破,溫熱的血泊泊流出。看著步步進逼的男人,我終於忍不住發出尖叫。
「救命──別過來──」
「卓琳!」另一道熟悉的身影衝出雨幕,手上的棍棒毫不留情地擊落男子手上的蝴蝶刀,接著便重重毆打在對方身上。在嘈吵的雨聲中,我聽到那把再熟悉不過的聲音。
「終於讓我逮到你了!你就是在同樣的雨天、在這兒殺死了她!善熙一直幫你,你卻殺了她,要她孤伶伶地死在這骯髒不堪的巷子中!」
我無力倒地,仰望著灰沉沉的天空,連綿不絕的雨絲將我全身包裹起來,我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心跳,感到那一下下的躍動,然後便失去知覺。
※
我知道自己正在做夢。
我躺在那陰暗巷子的地上,任由瓢潑大雨澆得我全身濕透。可我仍是一動不動地,仰躺著。
半晌,在紛沓的雨聲中,我聽到一陣規律的腳步聲,那是踩著高跟鞋走路的聲音。
那聲音最終停在我身側。
明明為雨幕遮罩著的人,我卻看得清楚分明。
她是一個相當漂亮的女子,穿著跟我一模一樣的連身裙,腳上踩著一雙月白色高跟鞋。她無聲蹲下,動作依舊高雅,這是經由歲月沉浸出的氣質。她看著我,點了點自己的胸口,又點了點我的,臉上掛著一個亦喜亦悲的微笑。
「我一直想跟妳說聲謝謝。」我從未見過她,但此刻的我清楚知道她是誰。
她搖搖頭,眉間盡是揮之不去的哀愁。
「我替他,向妳道歉。」
回想片刻,我朝她點點頭。
「當時,很痛苦吧?」
「嗯。不過已經過去了。」
她看著我,眼中流露出一絲祈求。
「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妳說吧。」
最後,她那單薄的身影,再次消失在那永遠不會停歇的大雨之中。
※
乏力地睜開眼睛,果然是最熟悉的醫院病床。
我聽到母親的輕呼,聽到父親在喊醫生,還有那把我很喜歡的聲音。
「卓琳,妳終於醒了。」
是他,我第一個愛上的人。
「我沒事。」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我重新合眼休息。
跟他相識後的點點滴滴,無比清晰地在我的腦海中展開。我清楚知道,他將成為我的過去式。
半倚病床上被蕭醫生狠狠地訓話,看我快聽得翻白眼,他氣得跳腳,吩咐我父母接力訓話後,拂袖離開。
我知道,真正珍惜我生命的,就只有他們三人。
孟安玄,從來不在其中。
※
半個月後,我終於得到出院許可。我隨手傳訊通知孟安玄後,便摟著母親的肩膀,坐上父親的車子離開醫院。
回到家中,我立即跳上自己的床上歡快地打滾。
「還是自己的床最舒服!」
「這次我真的差點被妳嚇死了!以後出門小心點,不要再走那些偏僻小路了。」母親揉著我的頭,在我信誓旦旦作出承諾後,才走進廚房準備大餐。反倒是父親,仍舊倚著門框盯著我看。
「爸,有事兒說事兒,沒事便退朝!你盯得我心裡發毛啊!」我躺在床上半開玩笑地跟父親說。
「妳……還喜歡那個孟安玄嗎?」父親無比認真地看著我。
我摸摸鼻子,故作輕鬆地說:「已經……不再喜歡了。」
父親突然擊掌,擱下一句狠話:「好!這樣我就可以擱人招呼他了。」
「呀──爸!打人是犯法的啊!你別衝動呀!」我連忙滾下床追著父親的背影,努力打消他這個犯罪念頭。
※
今天,我穿著衞衣牛仔褲,獨自來到眼前的畫廊。
這家畫廊除賣畫外,還開辦畫班與油畫工作坊。成為會員後,便可在工作坊作畫,畫作也可暫存工作坊中。同時它也提供儲物櫃服務,會員可租借它來存放畫作。儲物櫃採用密碼操作,只要說得出會員編號與持有儲物櫃的密碼,便可自行提取畫作。
我在職員指示下,進入一個敞大的儲存庫。走過一列列櫃子,我停在最後一排的位置。輸入密碼後,噠一聲,其中一格櫃門自動打開。我彎身取出裡面唯一一幅油畫──三口之家幸福地站在薰衣草花海之中。那站在中間的,正是夢中的她。畫作上的她摟住父母的手,笑得非常燦爛。在那片晴空之下,洋溢著的是滿滿的幸福。
我看著手上的畫,忍不住落下一滴又一滴淚。
櫃子中還有她用過的畫具,我將它們跟畫作分別包好,揹在身上,離開畫廊。
剛走出畫廊,手機便傳來《魔王》的鈴聲。
「妳……身體還好嗎?咖啡店老闆告訴我妳還在休養。」孟安玄的聲音很是猶豫,還夾雜著一份愧疚。
「好多了,下星期便能上班。」我吸了口氣,緩緩道,「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妳說。」
兩小時後,我與他站在一幢私人屋苑正門前。在前來的途上,他一直追問著這陣子的事情,而我只偶爾回應兩句。一路上,車中的氣氛都是沉甸甸的,再也不復從前的歡樂。
「妳來此……想做甚麼?」車上他已多次詢問,可我一直拒絕回答。
「替她送東西。」我輕嘆道,眼睛直直看進他的眼底,只感到他還放在方向盤的手微微顫了下,「殷善熙。」
聽到這個名字時,他整個人愣在當場。我著他在這等我,便頭也不回地揹著油畫走進大廈,
十樓A室。
木門自內打開。我看著眼前這個年過半百、保養得宜的女人,老早想好的說辭突然卡在喉頭。
「請問……妳是電話中,小熙的朋友?」女人試探般地詢問,那種氣質跟殷善熙十分相似。
「是的,伯母。」小心地選擇措辭,我強作鎮定地說,「她有幅畫遺留在畫廊,我想,應該交還你們。」
殷善熙的母親領著我走到客廳,沙發上的男人站起來向我頷首致意,這個大概就是殷善熙的父親了。無可否認,她的畫功相當了得,我一下子便認出眼前人。
我打開大布包,將那半人高的油畫交到他們手上。
「偉文,是小熙畫的……我認得她的筆法……」淚花在殷伯母的眼眶中打轉,殷伯父一手扶著畫框,一手輕拍著她的背。
「我知道,」殷伯父的目光落在右下角的署名位置,「……兩年前夏,這幅應該是小熙打算送給我們的結婚週年禮物呢。」
二人沉浸在懷緬中,我靜靜坐在一旁,聽著他們沙啞的呢喃,我鼻子有點發酸。
「哎,失禮了。我去倒杯水給妳,抱歉。」殷伯母說畢便急匆匆地朝廚房走去。
「伯母,不用客氣了。」我出聲叫住殷伯母,「對了,這些是她的畫具。」
我將布包放在茶几上,殷伯父解開那繩子,輕輕撫著畫筆上刻著的名字。
「謝謝妳,為我們送來小熙的遺物。」殷伯父摘下眼鏡,拿起紙巾印了印眼角的淚水。
「是我要說聲抱歉,我最近才知道畫廊中留著她的東西。」
跟殷善熙的父母聊了一會,我便起身告辭。臨走時,我忍不住向他們鞠躬致謝。
「謝謝你們,還有善熙。」
也許他們不會明白為甚麼我要向他們致謝,但只要我知道便好了。
離開殷善熙的居所後,我再次坐上孟安玄的車子,駛到一個靜謐的墓園。
我將手上的白花插在石花瓶裡,閉上雙眼合十雙手。
『殷善熙,我已將畫交給伯父伯母了,請妳安息吧。』
當我張開雙眼站直身子時,發現孟安玄一瞬不瞬地看著我。
「我……要向妳道歉。我一直沒告訴妳實情……」孟安玄下定決心的話,被我笑著打斷。
「我原諒你了。不過不是因為你的道歉,而是因為有人希望我能原諒你。」我沒甚形象地伸展一下腰肢,「其實我還是比較喜歡穿這種衣服呢!」
看著孟安玄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我索性揮手直接打斷他想說的話。
「這段時間我過得很開心,謝謝你。」我瀟灑地轉過身,拋下一句,「不過,以後就不用再見面了。拜拜!」
※
自此以後,無論是暴雨天還是颱風天,我再沒出現心跳率過高的情況。偶爾想起孟安玄時,心中留下的也只餘可惜,一切悸動亦已消失無蹤。
2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hDA0aCI3t
※完※
2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4mxnjdmNKg
案:我沒有特別點明,不過大家應該猜到兇手是誰吧?嘿,有沒有誰曾猜兇手是男主角孟安玄的?
ns 15.158.61.6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