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太陽的第一道曙光，是區分死生的界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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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護士學院畢業後，細細數算，已有三年。
這三年的資歷，在一大堆前輩眼中不值一哂，可是已足夠讓我經歷過多場相當深刻的生離死別。即使，我不過是一個旁觀者。
每天進入病房的病人可謂五花八門：有長期病患的，有意外進院的，有手術後待康服的。
幸運的，躺著進來走著離開；不幸的，走著進來躺著離開。
但是，這不過是一種小小的幸與不幸。
更甚的幸運，是能在彌留之際見盡所有想見的人，在至親陪伴下離開人世；更甚的不幸，是在清醒意識與巨大痛苦中，孤伶伶地獨自面對死亡，直至咽氣的那刻，床畔有的，只是一張空空的椅子。
我們這些護士能做的，就只有努力地聯絡病人家屬，請求他們盡快來醫院見病人最後一面。
可是，凡事沒有美滿，總有因趕不上而錯過的至親。每每聽著他們的嚎哭哀慟，我總有點惶惶難安。
護士長曾說以我的個性從事這種職業，只會永遠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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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病房迎來一個術後休養的病人。
同房的資深護士碧琪一看病人排牌，當下拉長了臉。我不明就裡地探頭查看，不是罕有病例，不用特殊照顧，亦不是思覺失調病人，為甚麼碧琪前輩會有這樣的反應？
或許是我的表情太過明顯，碧琪嘆了口氣跟我說：「這個病人數年前也曾因故住院。她留院了足足三個星期，幾乎讓我們這個病房的護士全部抓狂崩潰。」
「不聽話？個性糟糕？投訴成癮？家屬超兇？」我想著一連串頭痛病人種類清單，可看碧琪的表情，似乎沒一個中。
「不是這種。就是……」碧琪看了看我，還是頓了片刻才說，「妳很快便知道的了。總之別讓她在病房亂走，尤其別讓她對著其他病人亂喊亂嚷。對了，她有輕度智障，跟她說話時要簡單明瞭些。」
「喔……知道了。」結果我還是一頭霧水。不過既然碧琪已作出提點，我按著吩咐辦準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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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首兩天我值日班，病房沒甚麼問題。至於那讓碧琪變臉的女病人佳兒，比我想像中的要親切多了。除了屢勸不改的大聲說話毛病，她絕對算得上是聽話的病人。她圓圓扁扁的臉總是掛著笑容，一派天真無邪。
今天輪到我值夜班，十點一過，病房關燈，只餘下護士站與走廊的照明。
十二點剛過，同事見病房各病人情況穩定，便提議叫宵夜。大家正開心地研究叫甚麼，突然，一個胖胖矮矮的人影尖叫著急步朝護士站走來。我一眼便認出，是佳兒。
「救命，護士姐姐，那個白衣人又來了。他站在那個婆婆的床尾。」佳兒顫著唇瓣，焦急而洪亮的聲音在走廊與站間迴響。「我怕！」
「佳兒小聲點，你會吵到其他病人的。」我連忙軟言勸止，可惜一點用都沒有。
「我怕！我睡不到！」說著說著，她便開始大叫哭喊起來，在我們還未反應過來時，病房IC（主管護士）吩咐我們看緊B8床的病人狀況後，便拉著佳兒到病房門口附近安撫，以免驚擾到其他病人。
我與另一護士面面相覷，吃宵夜的念頭自動消失。在之後的一個小時內，我與同僚每十五分鐘便察看B8何婆婆生命徵狀一次，基本上都沒有大問題。不過佳兒那句「白衣人」，也著實讓我們心底有點毛毛的。
IC安撫沒多久，便領著似乎已平伏情緒的佳兒回來，她也乖乖地爬上病床睡覺。正當我們以為一切恢復正常時，突然聽到佳兒的尖叫從病床位置傳來，而且這驚天動地的尖叫，還吵醒了好一些病人。我與同僚立即衝進病房安撫被驚醒的病人。那時我剛好站在佳兒的鄰床，IC拉開布廉時我瞥到佳兒正努力地將自己塞進床底。她一邊匍伏地上扭動大屁股想鑽進床下狹窄的空間，一邊大叫：「白衣人還在！不要帶走我……」
我還在安撫那個中年病婦時，突然聽到B8床的儀器傳來急促的響聲。飛快將病人按在床上勸了句安心別下床後，便立即衝到B8床去。一看那台儀器的數字已心知不妙，連忙叫同僚召人與搶救，IC很快也衝進來一起幫忙做心肺復甦。
可惜，我們依舊救不回那個病人。
填好了病死者的資料，跟進好後續程序，我與同僚疲憊地攤在護士站的椅子中。我倆對視一眼，沒有說話。可是我知道，大家腦中大概都想著同一件事。
窗外依然一片漆黑，為避免大家陷進無端恐懼，我們在照顧病人的空檔間，一直只聊些娛樂八卦、坊間笑談，絕口不談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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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兒留院了兩星期，我輪值夜班合共七天。當值時只要一聽見佳兒尖叫，整個護士站的護士便完全陷入繃緊的作戰狀態，可是，即使我們再努力搶救，也阻不了病人離開的事實。通常直到天空露出第一線曙光，佳兒的尖叫才會告一段落。
我們曾試過餵她吃安眠藥，可不知怎的總會出現失效的情況，也就是說她若能掙脫安眠藥的控制，便代表該晚有狀況。我們明白佳兒的智商根本無法理解這些事情，她是因為自己害怕而做出這些行為，絕對沒想過要嚇人。可是她的存在，無礙已對或輕或重的病人構成嚴重心理壓力，有的病人更哭喊著說不要跟死神（佳兒）住在同一病房。可是全院病床使用率早已超出負荷，那裡還能安排他們轉病房？於是有部分病人家屬開始向我們投訴，甚至跑到院內的病人權益部門申訴。結果，他們只能選擇病人繼續住在這病房，或辦出院手續提早離開醫院。
而我，也終於明白碧琪前輩所說的「讓我們這個病房的護士全部抓狂」的意思是指甚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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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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