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衣機
1.
又一年。我仍舊被困在籠中無法掙脫的情感中。明明籠網曾經穿過隙縫只要我嘗試踏前便能離開,但最終我的膽小害怕離開籠後難以適應重新獨自生活,更害怕那個裂隙不過是另一個陷阱,把我從一個籠中跌進另一個纏繞身心的網中換來一樣的結果。即使我曾在他臉上看到的是自由和希望。
「年廿八,洗邋遢」這種傳統對於我這種平凡的在辦公室每天花八小時以上核對數字過活的人來說,身心靈都早已被磨蝕疲倦,回家後還要為另一半準備飯盒、收拾他出門前用過的杯碟、隨意擱在沙發上那件髒污的睡衣和恤衫等待洗燙……我又再次跳過了晚飯的打理碎事,連拿起吸塵機地拖都乏力,還談什麼大掃除﹖
當你以為自己活在疲倦、失望的邊界時,上天總會讓你看到絕望的風景。我把衣服和洗衣液倒進洗衣機的籠中再調好時間和水溫,以為可以安心跳進浴缸時,洗衣機卻發出不尋常的「轟轟」巨響。當我從洗手間走到廚房看著洗衣機,溢出泡沫的水快要浸流出客廳,疲倦不堪的腦袋此時卻停止運作,我恍惚在等待轟轟的巨響會忽然爆炸才會感到舒暢。良久我才覺醒立馬把電源切斷,終於靜止了,終於返回之前的寧靜。看著家中變成澤國,我累了,我焦急了,我想大哭一場了。
「老公,洗衣機壞了。」我打電話給正在夜班工作的林。
「哦。」聽筒只傳來一聲,然後被家中的寂靜更靜。
「水浸了。」我的聲音變得沙啞,感覺到淚水正在湧出,但我還得忍著,忍著林不被發現。
「嗯。」仍然沒有說話,但我已在落淚。良久他才說了一句﹕「地鐵站隔鄰的屋苑新開了一間24小時的自助洗衣店。不談了,今晚還有很多板貨要搬。」
「哦,再……」我被掛掉了電話。
雖然已經不是第一次獨自承受和面對問題,但作為一個女性,生病也好、被上司責罵也好,工作還是家庭壓力,軟弱時也不過渴望一個強壯的肩膀可以支撐自己,好好的安慰和陪伴。但偏偏,我只能在幻想中自我安慰,現實的殘酷,林對我的冷淡,再次令我質疑自已,質疑自己結婚是為什麼,是為了什麼。
2.
靜靜的把淚水混和已經停止了流動又帶著泡沫的積水一併拿起地拖反覆的抹乾,也算是大掃除吧﹖鼓起冒著寒風刺骨的勇氣穿回大衣頸巾,捧著裝滿濕漉漉衣衫的大膠袋,笨重得讓人舉步難行。一段只需十餘分鐘的路程,穿過天橋又落到冷清的大街,也夠讓我喘氣,背脊冒汗。
洗衣店在昏暗的街道下仍然燈火通明,我用盡氣力推開半掩的玻璃門後雙手酸軟得快要折斷,只能狠狠的將近乎穿破的膠袋摔在地上,嚇得店內唯一的他把視線從手機中落在我身上。我尷尬的回避他眼神,把注意力放在洗衣機上的說明……「打開洗衣機門,把衣服放入洗衣機內。投放四枚五元硬幣……」身上只有一張500玩鈔票的我又再次焦急起來,唯有嘗試向他求救。
「不好意思,我想問一下你有無散紙﹖」我尷尬的向他求救。他一聲不哼在散紙包取出了四枚硬幣,直接投入在我想使用的洗衣機內﹕「我幫你付吧。」
「這個……不好意思的……我還給你錢吧!」
「下次別把濕的衣服帶來,這種大眼雞未必洗得乾淨的。」他直接從我擲在地上的膠袋取出衣服倒在洗衣機內。我來不及反應﹕「不,不用了,我自己來吧……」
「下回不要這麼晚來這邊了,這帶治安不好,一個女生要小心點。」他投了一枚洗衣球,直接把洗衣機門關上,按下啟動鍵。
「謝謝你!你給我電話下回還錢給你吧!」我看著他,忽而想回剛剛給林推到谷底,此時他卻把我在谷底嘗試拉回平地。內心半帶點激動。
「不用啦,廿蚊而已。」他在幾步之遠搬來小櫈﹕「坐吧,差不多等45分鐘的。」
「謝謝……」我毫不客氣便坐下他的旁邊,看著洗衣機的滾筒在轉動,玻璃反映屈曲而坐的我,恍惚我在入面被轉動,眼前疑幻疑真的擺盪,逐漸變得迷糊,跌進了無盡的宇宙。
3.
當我再一次看到洗衣機仍在眼前轉動,原來我不知不覺的依在他的肩膀上睡著了。不小心倒在陌生人的肩上睡著也真的夠令人尷尬得面紅赤。
「你醒啦﹖」他很溫柔的問。
「對不起……我無心的……」我緊張得口吃起來。
「不要緊,反正我的衣服還未洗完。再等多一回吧。」他安慰我。
我是個怪胎不太懂得和陌生人說話,我不知道我要說些什麼好,只有不停地搓揉自己的臉頰叫自己清醒。當我想站起來時,大概是矮櫈把血液聚積在腿部,又或是我血糖太低的關係,暈眩的襲擊把我向後退跌,他立馬扶我一把﹕「沒事吧﹖」
「沒事,大概只是我未吃東西而已。」
他從背包中健拿出一條長麵包,分了一半給我﹕「請你食吧!」
「這……真的不好意思……我不能要的……」我和他只是萍水相逢,他卻對我如此熱情,令我有點不安之感。
「別跟我客氣,不值錢的,我餐廳每天也丟很多。偶爾放一兩個麵包以備不時之需而已。」
「那……我……不客氣了……」性情難卻,唯有接過麵包,用手撕了一口,看似硬梆梆的法式長棍,中間卻帶點軟熟﹕「很好吃呢!你開餐廳的嗎?」
「嗯,還兼顧廚房的運作的。」
我和他兩個人一起咬著麵包聊天,一起看著洗衣機的滾筒仍舊轉動。我很久沒有和人一起生活,一起吃飯了。至從林轉了夜班工作,有時還要多做通宵更,我們的生活猶在一對平行線上再不相遇。平行時空下他回家時我夠鐘出門上班,我晚餐時他在工作。我在紅假休息時他卻在工作拼搏,他放假時我在公司面對一大堆數字……我們生活在同一家中,卻沒有碰頭,沒有面對面說話。沒有……我和林之間,似乎連半點關係也沒有。我瞄了他一眼,或者世界的確有很多選擇,但我還有機會、有選擇的權利嗎﹖
「我的差不多洗完了,待你的也洗好,我送你回去吧。」
「真的不用,我住得較遠,我自己回去就好,不麻煩你了。」他的熱情甚至讓我覺得有什麼詭計。
「都深夜了一個女生這樣不安全,頂多我送你一半的路程﹖」他把衣服逐件摺妥放入自携的衣籃中,待我的那部洗衣機上的倒數器停止了,替我取出衣服放回膠袋中,一手捧著膠袋,一手挽著衣籃﹕「走吧!」
我和他並肩而行,他最後還是送我到屋苑樓下。沿路我們不多說話,我在懷念以前和林挽手回家的時光。但我和林之間的情感,原來早已消退得連一個熱情的陌生人都不如。
「你自己小心點吧!」他把衣服交回給我。
「今晚很多謝你!」我接過衣服,再次感激他的幫忙。我看著他的臉,不算是帥氣但臉上掛著陽光的笑容,被溶化的我衝口而出的問﹕「我們還會碰面嗎﹖」
「我家沒有洗衣機,總會遇見的。再見。」他微笑的向我揮手。
「再見,」我終於有機會說完一次道別的字詞。轉身而去又半帶不捨,回頭他仍在原地看著我的離去﹕「新年快樂!」
4.
大概上天在給我機會再遇見他,新年三天假期積壓的衣服多不勝數,還有林在新年時和親友喝多兩杯不小心濺到的白色T-Shirt,他和朋友打波後回來那套臭得令人作嘔的運動衫。等到雜貨店啟市,立即買了一個頗大的洗衣籃,把所有髒污的衣服統統倒進去,準備出門。
「我出去洗衫。」工廠一般比寫字樓更晚啟市,林這一星期都不用上班,但我們每晚相見,除禮貌上的說話,也沒話要說。他呆呆的看著電視播著重覆又重覆的新聞台,嗯了一聲,沒有其他表示。他不願意跟我說話,我也無謂強人所難。逃避一下面對更隔膜,讓我呼吸一下自由吧。
我獨個兒挽著洗衣籃走到洗衣店,我漸漸學會享受不用說話的寧靜,面對枕邊人明明曾經很親暱但到此刻無話可說,半句說話也難以啟齒。我們恍惚在說話中埋藏利刃,只要互相對話便要想盡辦法擊倒對方,以勝利者的姿態控制對方,誰都不想輸敗,誰都不可以說話。
「這麼巧合啊!我早說我們會遇到的啦!」他出現了。今晚我提早了在晚餐後的時間來到洗衣店,沒想到大家也這個時間洗衣,所有洗衣機乾衣機都正在使用途中,我只能站在旁邊等待,不小心思索和林之間的事情,然後給他打斷了。
「今晚人很多呢!」他抹一下額頭的汗水說。
「大家也好像剛剛來似的,最快那部機也得等30多分鐘。」我說。
「你今晚吃了東西沒有﹖不如我們去喝杯咖啡再回來吧!」他再次帶那陽光氣息的笑容令人招架不住。反正還是要等待,對我來說也沒有什麼分別,跟他一起聊天一起到商場的咖啡店坐坐還來得舒服。
「好吧,反正上次你替我付了洗衫的錢,今次讓我請你喝咖啡吧。」我和他再次一起並肩走到咖啡室,我請了他喝咖啡,他不斷的說餐廳的故事,聽得我津津樂道。我承認我是不善於交際的,但對於他,我卻可以放下戒心與他暢所欲言。我和他無所不談,就是除了我和林之間的關係。有些事,不提不說,大家還可安安樂樂的風花說月,一但提及,誰都預料不到後果。
我們隔了一陣子才去洗衣店洗衣,第一次使用乾衣機他還教我每件衣服也要看一下洗水標籤,有些可以高溫烘乾,有些質料卻會縮水。花了接近大半晚的時間才洗好衣服,他仍舊送我回去。我們沒有問過對方的名字,也沒有約定下次相遇的時間,我和他一切都交由上天注定。
「那麼夜你去了哪裡﹖」我回家脫去平底鞋,林從睡房走出來問。
「我不是說了去洗衫。」我沒有理會他,把衣服逐件用衣架掛起,有幾件好像還沒被烘乾的,我把它們掛在晾衫架上。
「洗衫﹖洗了好幾小時了!」我聽得出他有點怒火,我看到他嘗試把他的利刃亮著我的頸上。
「人多,要等。」我嘗試壓抑自己的刀刃,把一切輕描淡寫的帶過。
「你是不是有事暪我﹖」林似乎不相信我的說話。
「沒有。」我繼續整理將衣衫分類和摺好,沒有望過他一眼。
「你望著我講一次!」
「我有什麼好暪你的,我們都好久沒有這樣對望說話而已。」
然後林沒有把我拉入睡房,把我推倒在床上。我知道他想做些什麼,但我不願意。但我可以如何,這個人,是我的丈夫。我不能反抗,我只能合上眼,幻想是他,和他那溫柔而燦爛的笑容。
不睜開眼,幻想從來都是美好的。
5.
幻想從來都是美好的,幻想的不切實際是馬啡讓人暫時忘卻現實的痛楚和苦難。我幻想過婚後的生活即使平淡苦悶但仍有另一半的支持和愛,我幻想過林會重燃戀愛的甜蜜,但當然統統都只是幻想。此刻的他不過是放下了幾千元,叫我自己獨個兒去電器鋪買新洗衣機便算。
我沒有買新洗衣機,聽著售貨員的什麼幾千轉又幾多馬力,如同接收外太空的電波不能理解。沒有洗衣機,至少我還有藉口去等待他,逃離寂靜無聲的家。我仍舊每星期抽些時間捧著笨重的衣服走到遙遠的自助洗衣店去。每次在路程上我也幻想,今晚會不會再遇見他又跟他說些什麼。我甚至開始幻想,他會不會有天跟我表示心意,或甚至把我推到暗角激烈地親吻……但實情是,無論我在晚餐後或深宵時段,我沒有再遇見他。
春天的霉濕和夏天的熱汗有著藉口去洗衣店幾趟,踏過秋天的乾燥和冬天的寒冷,減少洗衣的次數卻讓我再次遇見他的機會更少。每一趟的期盼和幻想,每次只有失望地看著洗衣機的滾筒轉動,又獨個兒吃力的捧著衣服汗流浹背地回家,日復日的操勞和失望,我開始質疑自己為何當初不好好地跟他坦然承認自己的情感,但又害怕被人拒絕的尷尬。甚至開始害怕即使和他一起結果又會不會返回此時和林相對無言的黑洞。
又到了新一年農曆新年,林買了一部新的洗衣連乾衣機。我再沒有藉口逃離。也許林早已察覺我的異常,也許他是愛我的。也許。我嘗試用一些字詞安慰自己,但我們仍然沒有好好地聊天對話。婚戒仍在手上未曾鬆脫,即使我把它丟在新洗衣機內轉動,兩者仍然完整無缺。
或者,在洗衣機內的,不是一點都不永恆的鑽戒,而我的內心,不是被困在籠中,而是被困在滾筒中被水流衝擊,一直在轉動,卻需要外面的那個人,打困著我的門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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