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幕低垂，當街道上大部分人群趕及回家或休息時，強尼卻在人潮中向相反方向而行走。此刻，是他上班的時間。強尼有時覺得，自己是不是應該隨著整個社會要求的方式而生活，成為這群人潮中的一份子，朝九晚六，也許工作至深夜回家，或跟朋友同事晚餐看電影，然後回家洗澡睡覺，然後又隨著這群人潮，推推進進的返回工作崗位，不停地輪迴自己的時間，也許不會在人群中不斷被撞到肩膀，恍惚自己是透明體不斷被穿透身體，這種逆流而上，對強尼來說，是一種孤獨。
強尼走進蘇豪區的一座大廈，乘升降機到達20樓，推開了沉實的木門。
「嗨，強尼！回來啦﹖」老闆凱頌早已經穿起了黑色圍裙，正在把已經抹乾的玻璃酒杯倒掛在櫥櫃下的酒杯架上。強尼望望手錶，時間尚早，卻驚訝凱頌把他的工作差不多做好。
「老闆，這些工作還是待我處理吧。」強尼焦急的立即穿起圍裙，幫忙把酒杯掛好，排得整齊。雖說他是這間酒吧新聘來的員工，對很多店內很多酒類還不太熟悉，但他還是很熱心地處理店內的事務。凱頌其實對他亦師亦友，不介意他什麼都不懂，但對於強尼來說，他還是很緊張自己的工作，很緊張凱頌對自己有什麼沒有說出口的期望。
「別焦急，強尼，慢慢來吧。」凱頌從酒櫃取了一瓶威士忌倒在杯中，坐在酒吧高凳上，微微的呷著杯中物。
也許晚上的時間比白晝更長。強尼把酒吧打掃得乾淨，桌子與沙發也整理得妥當，仍然未有客人上來。對強尼來說，這是一種被動的、漫長的等待。酒吧沒有落在幾街之隔的酒吧街上，那邊每天深夜熱熱鬧鬧的氣氛，嘈雜的音樂，人與人之間瘋狂的笑罵或親密舞動，與蘇豪區這條街道的淡然慢拍的節奏大相逕庭。這裡有的，是休閒舒適的半帶藍調色彩的古典爵士樂，人們放輕的說話，甚至單靠眼神已經足夠交流。
至少，強尼從每星期都會到訪酒吧的阿欣與他男友阿凡的眼神就看得出，如何單靠眼神與酒杯中的味道，整個晚上不用對話已經足夠交換相方的語言。但是，好幾個星期他們兩個已經再沒有來酒吧了。對強尼來說是有點失望的，強尼很喜歡阿欣，從她第一次跟阿凡來酒吧的時侯，已經給她倔強的氣質吸引。強尼很想跟她聊天，像凱頌跟不同客人聊天一樣，聊聊杯中物的香氣與產地，聊聊生活之間的苦與樂，在半醉之間得到對方的支持和鼓勵。
可惜他並沒有這主動的膽量，只有一直等待的能耐。
2.
阿欣伸伸懶腰，放下手上的紋身噴槍離開了工作室。深夜的街道，除了黑暗的空中那月光仍然照耀之外，街上再沒有誰仍然努力奮鬥，也沒有誰在這黑暗而冷清的寂靜中遊走。阿欣獨自踏上路途，今晚的她忽然很想喝酒，忽然很想醉起來。是的，她已經很疲倦了。無論是身體，還是心靈。她失眠了整個星期，輾轉反側難以入睡，滿腦子都是和阿凡之間的回憶。一句平靜的分手，阿凡頭也不回的再沒有望過阿欣。阿欣既不憤又傷心，阿凡甚至封鎖了和她之間的聯絡，她很想知道對底自己犯了什麼錯，死因為何如此不明不白。
可惜再沒有一個答案。阿欣很努力地遺忘那些傷痛，寄情於工作中，拿起紋身槍，專注地幫客人畫著一生一世的圖案。然而，圖案可以一生一世時，為什麼情感卻不能永不磨滅﹖
阿欣不懂得，她只想醉臥一會，她只想好好的安睡一下。
「歡迎光臨！」一句熟識的聲音，欣便知道自己沒有去錯地方。她沉默的坐回那書櫃下的沙發，獨自一人，卻想不到該喝些什麼。
「欣，很久沒見！」凱頌看到欣一個人坐著，打了一聲招呼﹕「最近紋身店很忙吧﹖」
「嗯。是的。剛剛才完成了一幅浮世繪，累死了。」欣揉一揉眼睛，說。
「你一個人﹖阿凡呢﹖」
「我們分手了。」
「啊，對不起，你沒什麼事吧﹖」凱頌向阿欣道歉﹕「是我說錯了話，來吧想喝些什麼﹖我請客！」
「沒關係啊！我也不知道想喝些什麼呢。」阿欣淡然的微笑﹕「不如就喝你手上那杯吧。」
「沒問題！」凱頌微笑一下，返回酒吧檯後，倒出一杯威士忌，叫強尼送過去。
強尼在工作檯下為其他客人倒酒，但仍然聽得到凱頌跟阿欣的對話。當他聽到阿欣跟阿凡分手時，錯愕得幾乎把紅酒倒在地上。凱頌知道強尼一直暗暗地喜歡阿欣，每次也給他機會，把酒送過去她那張檯上。也許每次都因為阿凡的存在，令強尼有點害怕，不敢開口跟他們說話。
「來吧！這是你的好機會啊！」凱頌拍一拍強尼的肩膀，笑著說。
「老闆你在說什麼啦﹖」強尼表面的鎮靜，內心卻是緊張得冒汗。他更驚訝的是，為什麼凱頌會看穿他的心意……
「老闆我都做了幾十年人，會不懂你們年輕人的意思嗎﹖」凱頌雖差不多年過五十，但外貌保持得青春，旁人看來，也不過是年長強尼幾年的大哥哥而已。
凱頌拍拍強尼的肩，推了他一把。強尼只好硬著頭皮，把酒遞給阿欣﹕「這……這是……老闆請你的……」
「強尼，你不用緊張啦。」阿欣裝出一臉笑容，是的，她不習慣對別人滿臉愁容。
「不好意思，我剛聽到你跟老闆的說話……你沒有什麼事吧﹖」強尼尷尬的問。
「沒事。」阿欣呷了一口威士忌，她覺得這杯沒有加冰的威士忌的味道非常特別﹕「強尼，你知道這是什麼酒嗎﹖」
「這是從艾雷來的單一威士忍，味道比其他的威士忌不太濃厚，所以不用加冰或加水……不過酒這些東西還是問老闆吧……我也不太懂呢……」強尼尷尬的說著。
「哦，是嗎﹖我還以為威士忌只會跟綠茶一起喝……」阿欣再呷了一口，說。
「這樣只會破壞酒本身的味道啦……」強尼尷尬的說﹕「要是沒有什麼我先回去……」
阿欣點點頭，沉默的把杯中物慢慢的喝下去。
3.
強尼一直心不在焉，偷偷的看著阿欣獨個兒在喝酒，在賣醉。威士忌對阿欣來說，酒精濃度難以負荷，所謂一杯其實也不過是杯的三分之一的酒量對她來說，已經開始微薰，她把這杯威士忌喝過之後，跌跌撞撞的走到酒吧檯前，叫強尼給她續杯。強尼不忍心看她這個樣子，但她始終是客人難道不給她續杯嗎﹖他只好給她多一杯威士忌，然後偷偷的給她一杯冰水，好讓她清醒一點。
阿欣獨自一個喝著，不斷想著過去跟阿凡在這裡的回憶。即使大家喝著同一杯紅酒，沉默不語，但從對方的眼神便知道，有了對方在身邊，醉了也不怕。此時此刻，卻獨自一個看著手上的紋身，除了身上的紋身，還有什麼值得永久﹖酒醉之後，還是一個人……
她慢慢的流淚了。一直抑在心底的情緒，慢慢地流露出來。然後她開始覺得眼皮很重的，也開始站不住腳跌了一下，幸好強尼上前扶著，不然她大概會撞傷了膝蓋。
「我沒……事……」阿欣開始口齒不清，醉得天昏地轉，又喊又笑的。強尼一直攙扶著阿欣，顯得有點不知所措。
「強尼，送她下樓吧。」凱頌的一句，強尼扶著阿欣下樓，陪她一起在這寂靜的街道上等待的士的來臨。
深夜的涼風吹過，阿欣感到非常寒冷。她很想吐卻又吐不出來，整個人都軟了在強尼的身邊。很多的士看到阿欣的醺醉而不敢接載，強尼只好一步又一步的攙扶她返回阿欣的工作室。
阿欣的工作室，牆上掛滿不同類型的作品，有日本風的浮世繪，有美國70-80年代的舊式風格圖案，也有現代比較線條和圖騰圖案。
強尼把阿欣放在沙發上，在洗手弄了一條溫熱的毛巾擱在她的額上。一直等待阿欣的醒來，強尼在工作室繞了幾圈，又看看她的作品圖案。他看著工作檯上那幅未上色的手稿，一個女孩獨自坐在廢墟內，沒有表情。強尼再望著阿欣，也許她本來就是和自己一樣孤獨的，只是剛好碰上了阿凡，而自己，卻碰上了不能走近的阿欣……
「阿欣，不要再喝醉了，好嗎﹖」強尼坐在地上，跟沉睡中的阿欣說話﹕「我不知道你聽不聽到，但我真的很想說，由第一天看到你，已經給你吸引了。很想跟你做朋友，真的。就好像找到了一杯很好的酒一樣，也許很多人都不覺得那是一杯美酒，年份不夠好，或是單寧太重，但有些人就是喜歡。阿凡不懂欣賞你，不緊要的。反正所有事情都有緣份，正如我和你之間都有一種緣份相遇……唉，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反正酒醉之後還得清醒面對，那時候不是更痛苦嗎﹖」
阿欣轉了一下身子，額頭的毛巾都丟了在地上。強尼只好拾起毛巾，洗刷一下又加些熱水擱在她的額頭上，阿欣的樣子仍然在熟睡中。對強尼來說，阿欣的樣子，其實很溫柔，很可愛。
一個女生不會無緣無故裝出堅強，也許她大概在掩飾什麼，假若她沒有得到足夠的愛，最終只會換來更多的傷痕。強尼發現，在阿欣的手臂下，有很多條已經癒合的疤痕。他嘆了一口氣，留下字條放在阿欣的桌上，便安安靜靜的離開了工作室。
4.
「凱頌，今天強尼沒有上班嗎﹖」阿欣醒來之後發現工作檯上的紙條，才依稀記得昨天發生的事情。她特意襯著酒吧剛開門，要上去跟強尼說些什麼的。但其實她並沒有想到要說些什麼，但多謝的說話也少不免吧。
「強尼今天應該是休假啊。你急著找他嗎﹖」凱頌抹著酒杯說。
「他這個傻小子……」阿欣在低語，凱頒沒有聽到什麼，只聽到她在喃喃自語。
「老闆，我回來了！」此時強尼推開木門，說。
「你今天不是休假嗎﹖」阿欣和凱頌都覺得奇怪，為什麼強尼會回來上班。
「是嗎﹖我……忘記了……」強尼其實是記得今天休假参，但他很想跟阿欣見面，本來到了阿欣的工作室，可惜工作室掛了關門的門牌。擔心她又回去喝得醉醺醺的，於是便回去酒吧看看，又想不到什麼藉口……而此刻他看到了她安好，也放下心頭大石了。
「昨天的事，謝謝你。」阿欣昨晚在酒醉之間聽到強尼的說話，但她沒有說些什麼，只是跟他說了一聲多謝。
「啊……其實也沒……什麼啦。」強尼又再次緊張得口吃起來。
「強尼你就在這裡看鋪吧，剛好忘記了麼房有些東西要弄，你們先聊著吧。」凱頌特意給他們兩個人空間，說些什麼。
「嗯……其實……你沒事就好。」強尼一直都很緊張，至少這是他第一次跟女生單獨的說話。
「我沒事。」阿欣微笑的說。
「是嗎……你要喝些什麼嗎﹖我……請你吧。」
「不用了，待會工作室還有客人。先回去了。」
「嗯……好吧……再見……」
「嗯。再見。」阿欣微笑的揮手﹕「我收到你的便條，有時間便聯絡你吧！」她轉身便離開了酒吧。
強尼返回了廚房，才發現凱頌根本沒有在廚房內。手上握著酒杯的自己，從酒杯的反映下才發現，自己就是凱頌。是醉了吧﹖還是一切只是幻覺﹖還是不過是一個故事的虛構，根本連自己其實也沒有真實確切的存在﹖但他記得，自己曾經攙扶過阿欣，曾經到過她的工作室，一切，都不應該是幻象。
「Johnny, 你沒事吧﹖甚麼呆了的﹖」好友阿凡拍一拍他的肩，問。此時的阿凡，臉上多了好幾條皺紋，顯得更加成熟。
「我……是Johnny﹖……你……阿欣……」凱頌已經搞不清自己是強尼還是自己還是阿凡，反正眼前的東西都變得迷濛。
「你是Johnny, 你也是凱頌。你又想念阿欣啦﹖」阿凡扶起了凱頌到沙發上，他軟軟地躺在沙發上，喃喃地不知說著什麼。
「阿欣是你女朋友。廿年前她來探班之後再沒有出現，最後發現在畫室自殺了，我和你一起報警的。你是不是要我把事實說到下世你才清醒﹖每次飲醉酒都要這樣……不管你了！」
阿凡把酒吧的燈關上，讓凱頌好好的睡一回吧。說不定他們能夠在夢中相見，再續未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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