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流行離開的世界，但我們都不擅長告別。」——米蘭•昆德拉
人生這一路上走來，總是起起伏伏，緣聚緣散，不過悲歡離合四個字。大多數人都如在迷霧中前行，迷惘中摸索，跌跌撞撞間恍然潦草半生。驀然回首之際，才發現原來悲一場，喜一場，愛一場，恨一場，也不過如此。
今天我參加了摯友的葬禮。
我穿着一襲黑色的職業裙裝，手裏拿著一束滿天星，站在後排烏泱泱的人群中。我舉目望着堂前高掛的黑白相片，默默無言。我說不出這是一種什麼感覺，心口空蕩蕩的，意識浮浮沉沉，如夢似幻，照片中那明媚溫柔的笑靨栩栩如生，歷歷在目，一切仿如昨日。然而眼前種種卻又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昭示着昔人已逝，來者只可追憶。
是哀戚嗎？還是憤概？是感同身受的唏噓與凄涼嗎？
一絲惘然夾雜着無力於心底瀰漫。
年過四十，邁向不惑，卻愈感迷惑。人類平均壽命將近八十多，我也算懵懵懂懂活過了大半生，卻始終搞不清楚人生意義何在。生老病死，誰都像走個流程般匆匆經歷一遍，然後或痛苦或不解地離開——至少在我看來是如此。
隨著年紀增長，了解得自己越多，越發看不清世界的中心，越覺自己渺小而無知，只能在時間洪流中隨波逐流，成爲茫茫滄海一粟。一如常人般在繁忙生活裏的間隙中誕生，隨即滑入既定軌道，循規蹈矩升學，兢兢業業工作，到了適婚年紀又焦慮發作，晚婚晚育更是罪大極惡。想必新一代一定極為費解這種生活吧，然而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似乎人人都是這麼做的，我又何苦去獨創門路，焉知這看似順遂的康莊大道將無可避免引領我走向泯然。
摯友是和我截然不同的人。她就像一束光，無論照耀哪裏，無論打在誰人身上，都帶來生機勃勃的氣息。她就是有本事讓十月寒冬一瞬大地回春，這是旁人艷羡又學不來的魅力，也是教人情不自禁靠近的溫暖。相比起我做事戰戰兢兢，躊躇不前，最後只敢歸隊成爲溫順的綿羊，隨主流一同緩緩向前擁擠。而她大膽果斷，目標明確，並能夠在制定計劃後全力以赴。假如說我像個在沙漠中惘然迷途的旅人，她就是在浩瀚大海上航行，無懼風雨，一直朝著目的地方向前進的勇猛船長。
可惜正是這般明媚聰慧的一個人，也逃不過生老病死的輪回，日積月累落下的病根，最終化作洪水猛獸反噬回撲逐漸衰弱的她，鐮刀一揮，轉瞬收割一條活蹦亂跳的生命。也許也不盡是一瞬間的事，在良久以前，她的身體就從内裏開始一點一點地腐敗，只是我們誰都沒察覺罷了。戲謔地說，這也算是解脫了吧，脫離了這蒼生苦海。
我實在是想不通這短短二三十年的光陰是怎麽改變一個原是璀璨奪目的人，但我親眼目睹堅强不屈的脊梁未因命運的磋磨而彎折，但那純粹美麗的靈魂卻一次次因妥協而變得黯淡沉默。然而人們並不認爲這算作什麽犧牲，他們只覺理所當然，是她應做的「份内事」。於是，她也在無形中接受了這種賦予的身份角色，是一名好女兒、好妻子、好母親、好下屬，變得平凡而庸俗，變得無奈而乏力。他們只懂强調且歌頌她的無私奉獻，卻對那個真實的她漠不關心。
她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她喜歡這樣的人生嗎？她曾經有過很喜歡的事想不顧一切去做嗎？她沉默時抗拒時有尊重過她的想法嗎？
然而她最終也沒能成爲那個夢想要成爲的自己。
又或者我、世上千千萬萬的人，都不過同病相憐。
面對這般宿命，我只覺麻木無力。我哭不出來，眼淚一滴滴流淌在心間的荒野。
席慕蓉有首詩這麼形容時間流逝：「歡樂總是乍現就凋落，走得最急的都是最美的時光。」呵，人世間不正是這麼個寫照麼！想要的總是得不到，擁有的總是不懂珍惜，渾渾噩噩蹉跎數十載，才恍然已過大半生。
遙想去年今日，我參加的卻是她的生辰派對。滿天的絲帶與七彩繽紛的氣球，彰顯着她多年努力的成果與傲氣，讓如今的她有這般底氣鋪張。可惜世事變改，造化弄人，由不得渺小如我等左右，忙極一世，為工作、為家庭、為置業安居……如今想來竟是何等諷刺！
四十，是離別之秋。過了半生，前半生的父母師長逐一離開，退出你的人生舞臺，同伴老去，子女長大離巢。習慣了生活中心圍繞著他們轉，忽然有朝一日失去了，驟然襲來的惘然若失，誰又能理解。然而，試問人生又何嘗不是無時無刻都在經歷生離死別？不論是與你同窗或共事，抑或只是街上與你擦肩而過的路人，人們總是離合又聚散。時間匆匆帶走了從前，有些人一個轉身便是一生。當中有多少人你還記得？又有多少人你曾經在乎？他們對你而言還重要嗎？
我曾和她約定，要在我們都白髮蒼蒼，明日黃花之際，一同手牽手看夕陽，去旅行，不顧一切抛下前塵，闖蕩屬於我們的江湖。
我們都錯了。有許多事情根本不必等到將來，因爲當下已經是最好時機。
不知爲何，我心下有一種感覺，覺得她不在這個抑壓的地方，也不在世上任何一處，但只要還有人記得，她就永遠活潑肆意地活在心間那最美好的年華。有些事她來不及探索，我來不及挽回，但遺憾與嘆息正是我們人生必經之路。不必放下，但求留個念想之餘也能盡情享受自己的餘生。每個人的壽命來來去去不過數十載，過去與將來皆是泡影，一個已經失去，另一個未知會否到來，唯一真正被我們擁有的，只有現在，是每一個當下。道理千篇一律，生命也只是一次性，旁人無權定奪，也無法負責。既然如此，相比留下遺憾，抛下一些世俗顧忌，傾聽内心的聲音，我們其實比自己想像的更堅强，更無限可能。
「命運不是風，來回吹，命運是大地，走到哪你都在命運中。」——顧城
我趕去幼兒園接女兒放學，歸途上水泄不通的馬路上空總是交雜著各式雜音與叫罵。但此刻我心底無比平靜，我狀似不經意間的閑聊，向五歲大的女兒說：「上次帶你去主題樂園玩的阿姨走了，她來這裏玩的時間用光光咯，所以就回去了。而且因爲她沒有好好照顧自己，所以要罰她好長一段時間都不能到處去，每天只能面壁思過~」
女兒出乎意料很通情達理，她沒有揭穿我，也沒有哭鬧，只是默默點頭，死亡與離別的概念在她的小小的腦海裏早已有了雛形。她只是有點悶悶不樂，但又帶著這個年紀獨有的天真：「如果還能再見的話，我要跟姨姨說好想她，但是如果很久很久都見不到的話，我也知道姨姨很想很想我，只是因爲有其他事來不了。但不用擔心，如果姨姨和我都有很好的照顧自己，我們就能少一點擔心，多一點想她。」
我莞爾，繼而釋懷，比起悲痛更重要的是懷著思念的心情感恩生活，感恩每一個沒有她的日子裏到處都有她最愛的陽光和鮮花，仿佛她從未離開，又仿佛是她虔誠的祝福，把美好和希望留給人間。
我不知道她是否曾覺得遺憾，但如果這就是命運想要我從她身上領悟到的，那麽其實也未算遲。我可以連同她那一份夢想，一起憑一步步跨越世界，感受生命，當我走到盡頭時，或許能夠重遇她，再分享沿路奇聞趣事，想必她一定會喜歡的。
如果眼前人值得，忍讓七分又如何？如果想珍視對方，多留一點溫柔與耐心又何妨？總比賬戶裏會用盡的金額更長久無價。我們在經歷命運，命運記錄我們的路程，人生一期一會，無論夢想還是自己都要好好照顧、好好把握。我們雖身在命運之中，但其實一切都終將歸於時間滾滾長流中，化成流沙，隨風飄揚。相遇並非只是一個開端，分散也不是注定的結局。我們的故事全由我們去書寫，離合聚散也可以是一個嶄新旅程的新開始。1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YzHeUxN1E
願諸君明悉，且行且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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