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甚麼是畫中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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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星期五,便是著名年輕畫家江染最後一場發布會。
我大清早便來到發布會場中,仔細審視每一幅畫的擺放角度、陳列次序安排,還有一次又一次校正台上正中央的投影字幕角度與顏色──2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7acGRqGn5
「天殞之展──已故天才畫家江染遺作發布會」
江染,是近二十年來唯一一個由衷讓我刮目相看的畫家,一個真真正正擁有超凡才能的畫家,也是我畫廊一手捧起的最年輕畫家。
可惜,上個月他突然走到屋子後山上吊自盡。
他房間內沒有留下遺書,只有一幅油漆尚未乾透的畫作──「真實的我」自畫像。
女兒敏敏知道江染自殺後,眼睛哭得腫了好幾天。畢竟,她自小便是看著江染的畫長大的,除了喜歡他的畫,還很喜歡這個沉默的大哥哥。
「各位,下星期就是江染最後一場發布會,絕不能有絲毫差池,就當是我們送給他的最後禮物吧!」我擊掌召來所有工作人員,作出最後訓示。
雖然向來被同行戲稱「投機畫商」,但這次我是真心為這個年輕畫家而感惋惜的,也希望能以這最後發布會為他的生命畫上一個完美句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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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時已經十一時多。我躡手躡腳經過敏敏房間時,竟然聽到女兒帶著哭腔話音,讓我感到更害怕的是,我竟然還聽到一把口音不正且口齒不利索的沙啞男聲。
這聲音我不會認錯,是江染。江染父親曾告訴我,江染害怕跟人接觸,除了繪畫外十分自閉,而他這奇怪的語音腔調正是因為長年鮮少跟人說話而造成的。
我摸上敏敏的門把,仍在猶豫應一下子推開門,還是先偷聽一會才決定下一步怎做,房內的對話聲卻一下子消失了。
「媽媽,妳怎麼了?」敏敏拉開門,我維持著半伏門上的姿勢,場面實在有點尷尬。
我輕咳兩聲站直,掩飾剛才不太優雅的舉止。敏敏雙眼紅通通的,聲音也有點沙啞,但看上去神智相當清醒正常,完全不像那些惡鬼電影中被附身者的模樣。可我又肯定剛才自己沒有聽錯,但眼前人又一副無事的樣子,著實讓我有點難以啟齒探問。
「敏敏……剛才跟人聊天嗎?」事關女兒安全,我還是硬著頭皮問道。
「沒有。」敏敏吸了吸鼻子搖頭,就是那種哭過後的狀態。她突然拽住我的袖子,用那如兔子般的紅眼眶看著我,語帶懇求地說:「媽媽,明天是星期天,可以帶我去染哥哥的家嗎?我想再看看他的房間與畫稿……可以嗎?」
若沒有剛才的事情,我大概想也不想便會帶她去。可現下心頭正因剛才聽到的而雞皮疙瘩著,也不知道是不是有甚麼詭異之事,我實在不太想讓女兒再接觸江染的東西。
即使她房中一直掛著江染的畫,那幅江染三年前送給敏敏的十歲生日禮物。
「媽媽,染哥哥的朋友幾乎只有我一人,我真的很想再看看他作畫的地方。妳不是常常說這些年就只有染哥哥稱得上是一個真正的畫家嗎?他這樣孤伶伶地死掉,我不過想憑弔一下他,真的不可以嗎?媽媽,敏敏求求您!」紅紅的眼睛再次湧出斗大的淚珠,敏敏很小的時候父親便離世,與我一直相依為命。莫說哭,就是她難過一點我已經心痛得要命了,看著她這副樣子我又那能忍心拒絕。
「別哭了,媽媽答應便是。」輕輕擁住敏敏,我抬頭看向江染的那幅畫作,不知怎的,畫中是女兒燦笑抱著大大兔布偶的畫像,可不知怎的,現在看上去居然讓人感到一股寒意。尤其是畫中女兒的眸子中,盈滿的根本不是笑意,而是害怕驚懼。
壓下內心的想法,或許只是自己多心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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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敏敏剛吃完早餐便跑去換衣服。我處理好畫廊的工作,正打算回房更衣時,敏敏已穿戴妥當走到客廳。
她穿了一身簡單的黑色連衣裙,甚麼飾品都沒佩戴,完全符合一會的場合。唯一就是配搭的背包有點扎眼。
「敏敏,妳這運動型背包實在太違和了,還是用去年買的那個黑色羊皮小背包吧!」女兒的藝術鑒賞天賦明明相當高,今天怎麼選了個這麼缺品味的穿搭組合?
「不要!我今天就是想揹這個大背包。」
「……算了,隨妳喜歡。」看著敏敏那寫滿堅持的眼神,我也只能放棄了。
江家是位於城郊偏僻之處的獨立屋,出入必須以私家車或計程車代步。選址在此,是江父希望其獨子能專心作畫。
我駕著車子,敏敏坐在副駕位置。一路上,敏敏只是抱著背包不語。為免車內氣氛太沉重,我故作輕鬆地閒聊著一些近來從同事處聽來的笑話。可是就是逗不了一路毫無笑意的女兒。
「敏敏還是很掛念江染嗎?」嘆了口氣,我開始有點後悔沒有早些就此事作出輔導。
「嗯……染哥哥好可憐……」才剛說完,敏敏又開始紅眼睛了。
「別難過了,雖然我不知道江染為甚麼會選擇自殺,但我想他也不希望妳這麼難過的。或許,他現在過得還可以呢。」我不知道死後世界是怎樣的,只能說些無關痛癢的話來安慰女兒。
「染哥哥……很難過……」敏敏眨巴著眼睛看著我,眼神中居然帶著一絲不曾出現過的怨怒。
「敏敏……可以告訴媽媽,為甚麼你總是說江染很可憐、很難過嗎?」自江染離世後,我已不止一次聽到女兒這樣說。起初還不在意,可昨晚的事件不由得讓我介懷。
敏敏只是搖搖頭,垂眸沉默不語。無論我再怎樣誘她開口,她就是蚌殼般死不張嘴。
「到了。」
我與敏敏下車,慢慢走到獨立屋的門口,按下門鈴。
門剛自屋內打開,一股濃重的酒味隨著來人一湧而出。敏敏立即掩住鼻子,拽住我的手半個身子躲到我身後,我帶點無奈地緊了緊她的手讓她安心,便跟來者打招呼。
「江先生,今天冒昧打擾。令郎之事,還請節哀。」我熟練地打著交道。躲在身後的女兒,卻只一味抓住我的衣袖,一反常態地怎麼也不肯開口喊人。江父也不在意,就這樣迎著我倆進屋內去。
坦言,江父跟江染完全不像。江父雖然自稱畫家,可畫技平平,眼睛中能找到的只有市儈勢利,半分藝術家的氣息都沒有。江染則是典型的天才型畫家,我看過他五六歲的作品,隱隱已有大家風範,至十歲其作品已具有明顯的個人風格特點,而且不止油畫出色,水彩畫同樣傑出。只是江父一直要獨子集中所有精神能力繪畫油畫,因此江染的水彩作品數量相當稀少。我曾聽行家說過,江染九歲時便輟學整天留在中家,是因江父指稱學校欺凌江染致影響其作畫心理素質,自此之後,江染便沒有再上學。雖然教育部曾介入事件,但最後還是不了了之。不知道是否太少跟外界接觸,江染個性相當孤僻,說話總是結結巴巴發音不清的樣子。我記得第一次看見江父時,他那雙眼睛給我的感覺很不舒服,當時差點就直接請他離開畫廊。可是當他拿出江染的作品時,我一下子便被畫作的構圖用色愣住,在知道江染的年紀後,我想也沒想便直接帶著江父到辦公室詳談。自此,便展開我們近十年的合作。
在這十年間,我也只見過江染五次。其中有四次,敏敏也在場。她也是唯一一個沒讓江染渾身顫抖,而是露出靦腆帶羞笑容的人。在敏敏心目中,江染就是一個害羞、人很好的大哥哥。
我與敏敏跟著江父來到江染的睡房兼工作室,敏敏不發一言地走進去。摸摸那染得五顏六色的畫架,碰碰散落一地的顏料,小心翼翼地撿拾起地上報廢的草稿。看著女兒這般難過,我不禁上前抱住她。她沒有哭,只是低聲跟我說。
「媽媽,我想一個人在這待一會……或許沒有機會再來的了。可以嗎?」幾乎低不可聞的哀求,我也不由悲從中來。的確,江染既已死去,往後大概也不會再跟江父有甚麼瓜葛的了。因為江染的所有作品,早已被我的畫廊買斷。
「好吧!坐坐便好,不要亂碰江染的物品,這是對他的尊重,知道嗎?」雖然有點擔心,但日頭還這麼猛,應該生不出甚麼怪事來吧?
留下女兒在房內,我與江父來到客廳。據我所知江父一直沒有工作,這屋子與擺設全都是江染畫作換來的。這次他肯讓我與女兒來,絕對跟錢有關。
「雷老闆,江染已經不在了。妳可否看在多年合作分上,將妳手上江染的作品還給我?」江父滿身酒氣,搓著手身子往前傾,一副媚諂的樣子。
「江先生,我理解令郎的死對你打擊甚大,可我們之間的合約是不會因而產生變化的。我保證往後江染畫作拍賣的分成不會有變化。早前得悉江染死去,我已出資為他安排與辦理了所有身後事,亦給了你十萬作為奠儀。至於令郎留下的畫,我保證會讓它們宏揚海外,讓令郎擠身當代典堂級藝術家一員。」嚴肅地看向江父,我早已預計他會提出不合理要求,可似乎還是低估了他的臉皮厚度。
「雷老闆,江染的成就可有我的功勞,妳這樣獨吞未免太過分了吧?」江父稍稍加重了語氣,可卻又不敢太得罪我。因為他清楚知道,我一個女人能壓過不少畫廊大老,在這畫壇稱霸一方,惹怒我他可是得不嘗失的。
「不存在獨吞,這是雙方同意的合作。」我指尖輕敲沙發扶手,眼中沒半分笑意地盯著江父,「我欣賞江染的才華,但我手底的知名畫家可不止他一人。你明白嗎?」
「……抱歉,是我胡謅。雷老闆當我沒說過、沒說過。」看著眼前不住哈腰點頭的人,我心中充滿輕蔑。江染有這麼一個父親,真是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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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江家逗留了兩個多小時,我便帶著敏敏離開。一路上,她依然緊緊地抱住背包。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我覺得背包好像較出門前鼓脹了好一些。
「敏敏,妳剛才在江染的房間中做了甚麼嗎?」我分神看了看側鏡映照出少女身影。
「沒有做甚麼……媽媽,染哥哥一直在那房間生活嗎?那間房的衣櫃雖然很大,但只放著兩三套衣服,整間房間除了畫具甚麼都沒有。與其說是睡房,倒不如說是一個關人的籠子……」
「敏敏……」我騰出一手揉了揉她的瀏海,「每個人的生活習慣都不盡相同,或許江染喜歡這樣呢?別胡思亂想。」
甫到家,敏敏說了聲要趕功課,便快步跑回自己的房間去。直至晚飯時間,都沒有出來。
抬手正打算敲門,便聽到房內傳來敏敏的哭聲,嚇得我顧不上其他直接打開房門。房內沒開燈,可滿月銀光照灑一地,我看到房間地上鋪滿不同的紙條、畫作草稿。那手歪歪斜斜的字,還有草稿的筆法,我一眼便認出是江染的。我打開房燈,忍不住掩嘴低呼。滿滿的字跡盡是控訴呼喊,草稿上繪著根本是地獄的情景。我顫著手逐一看著,重複次數最多的是「救我」、「救命」,還有「死」。而那些草稿畫上全部都是孩子與中年人的互動,有些是孩子殺掉中年人,更多的是中年人虐殺孩子。
最恐怖的是放在中央紙張上、布滿點點黑色污跡的鐵鏈。
那些黑斑,是早已乾透的血跡。
「敏敏……到底怎麼回事?」我看著跪在地上大哭的女兒,有點不知所措。為甚麼她地上盡是這些東西?
「媽媽──」敏敏帶淚撲到我身上。她身體不住顫抖,而我,又何嘗不是?
「告訴媽媽,這些東西妳從哪兒拿到的?別怕,放心告訴媽媽,媽媽會幫妳的。」我撫著女兒的背,看著地上的東西,多少都猜到一些。
這晚,我就坐在地上緊摟著女兒,聽著她娓娓道出一切。
自從江染死後,敏敏幾乎每晚都夢見江染。夢中的江染一直蹲在地上,像一個小孩般不住哭泣。或許是敏敏一直對他存有好感,或許夢中的江染依然是一貫的樣子,即使每晚敏敏都夢到他,她都只感到難過而沒有害怕。起初,她會蹲在江染身邊陪著他哭,告訴他自己很掛念他。後來,她大著膽子問他為甚麼要尋死。
那一刻,江染的樣子變了。他雙眼變得殷紅,眼眶流出兩道血淚。
他告訴敏敏,自己不想死。2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8VuNrYeiK
他告訴敏敏,自己真的忍受不了。2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ttSuhqgnr
他告訴敏敏,非常憎恨長年折磨自己的父親。
自從江父發現他的繪畫天賦後,便切斷了他跟外界的一切連繫。江染的世界只餘下畫筆、畫具、畫作。只要稍為畫得差一點,江父不但不讓他吃飯,更會將他毒打一頓。後來他將自己暴烈的情緒繪進畫作中,那彷彿野獸派畫風的衝擊構圖與色彩,終於成為了他父親的搖錢樹。自此,他沒有再被餓著,因為在他父親眼中,他成為一隻會下金蛋的雞。
他害怕父親,他憎恨父親;他喜歡畫畫,他憎恨畫畫。
長年沒有機會接觸外界外人的他,某一天遇上一個對他露出真實笑容的小女孩。
那之後的一段時間,他繪畫的一切作品都是因為小女孩的笑容。
有一次他無意中偷聽到父親跟雷老闆的通話內容,第一次繪了一張畫,送給自己想送的人。
那就是敏敏十歲時收到的那幅作品。
可那次之後,一條鐵鏈,讓他正式失去了一切自由。
他就在房間中,瘋子般透過不熟悉的文字寫出內心的吶喊,瘋子般繪畫著腦海中的怨與恨,然後將一切藏到床底下的暗格。
那段時期的作品塗層變得很厚,每張畫都隱藏著他的話、他的心。
可是無論怎樣拿起畫筆發洩,他仍然覺得呼吸愈來愈困難。每一早醒來,他只覺得自己再也活不下去了。
即使他很希望能夠再見一次那個小女孩。
可惜,他終究是支持不住了。
那是一個月圓之夜,他割削了自己的腳,終於脫下腳腕上那個鐵環。
他拐著腿,鮮血一路滴落土中,終於來到後山。他不止一次見過父親在那棵樹下燒紙錢,而自己也總覺得在這棵樹下,好像曾發生過甚麼事的,不過他已經記不起了。
直至他將自己吊到樹上,咽下最後一口氣。他飄盪著,突然看到一個矇矓的女性身影在樹下向他伸出雙手。
他終於記起,在這樹下,曾經發生過甚麼。
他想告訴別人一切,可是自己誰也不認識。最後,他能拜託的,只有那個天真地喚自己染哥哥的小女孩。
女兒說著說著便哭昏在我懷中,眉心一直皺得死緊。我輕輕將她抱到床上,抹去她眼角的淚痕,可自己的眼淚卻不小心滴到她的枕上。
我知道江父是一個勢利的人,只是沒想過他居然能對自己的兒子這麼殘忍。斷盡兒子與外界的一切連繫,將他當作工具般掌控在自己手中。
收拾好地上的一切證據,我將它們帶到自己的書房中。想了大半晚,發了數封電郵通知下屬,將「天殞之展」延至一個月後才舉行,同時聯絡相熟的油畫復修專家與一家古物鑒定X光工作室,約了他們星期二碰面。
雖然我不大相信鬼神之說,但敏敏知道的事、發現的東西,都證明了有某種力量希望我女兒介入事件。
既然如此,就讓我這個做母親的來處理這一切吧!希望我的做法,能讓江染真正安息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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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後,「天殞之展」在城中最大的展覽會場舉行。
我在所有出席者眼前,請專家去掉江染最後作品的表層畫作──他的自畫像。這幅畫的眼神一直讓我覺得違和,可揭開後面真正的作品時,那眼神再完美不過。
這是江染的上吊自畫像。
全場出席者有的輕呼出聲,有的無言張嘴。唯一露出驚懼表情的,就是江染的父親──江楓。
早在一天前,我已將所有證據交給了警察。警方同意會待發布會完成後才採取行動,我也答應會著保安注意,不會讓江楓跑掉。
後來警方在江染上吊的樹下挖掘出一副骸骨,經證實是二十多年前失蹤的新秀畫家方婉柔,經染色體比對,她正是江染的母親。骸骨頭顱上有被鈍器擊碎的痕跡,而且骸骨被發現時是被綑綁的狀態。在警方盤問下,江楓承認是自己綁架當時已懷孕的方婉柔。方婉柔分娩不久,他在酒醉後殺害了對方。
雖然知道了江染母親被害真相,可惜案件已過了追溯期,根本不能將江楓入罪。不過在警方調查後,揭發了江楓一直都有私下販毒,同時,警方新的驗屍報告指出,江染的自殺行為應跟毒品脫不了關係。因此,總算讓江楓鋃鐺入獄。
因著江染自身的悲慘故事,他的畫作叫價被市場炒翻了多倍。雖然如此,我還沒打算賣出江染的作品。因為我說過,要江染揚名畫界,現在時機還未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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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在廚房煮早餐時,敏敏突然跑了進來,小臉貼在我手臂仰首跟我說。
「媽媽,我昨晚又夢到染哥哥,他笑著向我道謝。」敏敏開心地說著,之後又帶點失落似的,「他說以後都不會再來看我了,叫我保重。」
「他終於得到想要的自由,妳應該替他感到高興啊。」我淡淡一笑,輕輕拍拍女兒的小腦袋。
被囚禁了一輩子,現在總算天空海闊了吧!我心中最出色的當代畫家──江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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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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