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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nder the spindrif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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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吶、我們去看海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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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詢問意願，因為甲斐三敘還來不及否決，驅車的大友龍之介便控著方向盤迴轉、調頭駛向濱崎市臨海地區。隨心所欲向來是龍之介的行動基準，因此副駕駛座上的三敘只能沒轍地任由他沿著濱海公路，一路開往比月濱港口公園更遠離都市人煙的小漁港、海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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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等等又要下大雨……」
「所以才要趁現在啊——三敘先生、快來——哇……哈哈哈，浪好大啊！」
龍之介隨意將車暫停在路旁，下車興奮得跑向大海，最後停駐在洶湧巨浪咆哮、白色浪花掀起翻騰不息的海堤，近距離的感受大自然的生命力量。
「……等下被抓到，罰款你繳。」
三敘隨後趕上，也懶得再作規勸，無言奉陪著颱風天還跑來觀浪的不要命、快三十歲屁孩伴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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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先跳到稍早：午後兩點十分，龍之介的伴手禮遞送之旅來到了『NUMBER NINE』第十四樓層、也是他和三敘合資創立的『蒟蒻翻譯』公司（コンニャク翻訳会社）』最終站。分送完伴手禮，龍之介肩負全體員工的託付，成功向身為社長的三敘爭取到明日的颱風假與提早於四點下班。“明天不是放假，還是要在家上班，所以每個人下班都把電腦帶回去”三敘如此宣佈，不過有名職員偷偷把筆電藏在抽屜，企圖假裝颱風當天家裡停電所以無法工作。龍之介看到了，不過他什麼也沒說，僅是對對方會心一笑，接著在員工面前以順路的名義，載社長返家。“好好喔，我也好想坐一次大友先生的順風車”兩位老闆離開後，資歷最淺的福田羨慕得感嘆道；關口聞言本想吐槽一句“他們倆其實住在一起”最後想想還是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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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回到現在，站在海堤上的龍之介雀躍得欣賞一波接著一波的海浪拍打撞擊礁岩，每當大浪的水花泡沫噴濺到他時，便像個孩子般的歡呼笑鬧不已。而在他身旁的三敘也被澎湃涌動的波浪吸引了注意力，直到龍之介朝他搭話才拉回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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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要應景一下，例如聊聊海明威或梅爾維爾*？」
「……以前課堂上我們探討過了，再講也是那些。」
「Fine……那、三敘先生最近讀了什麼呢？」
「一本也沒讀完。上次借回來的書——我還只借一本，已經續借兩次了，進度永遠在第一章……現在沒什麼時間看書、尤其是需要專注持續性閱讀的，每天光看email就飽了。對了，書要到期了，你下禮拜記得幫我拿去還。」
「我再幫你借吧，借一次、加上續借兩次，你還可以看三個月呢。」
「……算了，直接拿去還吧。三個月後我大概還是不會看。」
「那用買的？書絕版了嗎？……即使絕版網路也有不少二手書店能找。」
「不買。買回來放在書架，想著“總有一天、有時間在看的書”事實上就是永遠都不會看。」
「買啦，你抽不出時間、我可以唸給你聽。就像《一千零一夜》裡的雪赫拉莎德，不過我沒有即興編故事的創造力，只能在每個夜晚為你朗讀，Der Vorleser*，不覺得很浪漫嗎。」
「然後順便打個炮是嗎？」
「噗……我可沒這麼說……哈哈，以前國中看的時候就覺得難以理解，為何開頭都要先描述雪赫拉莎德與國王做完愛後再接續講故事……真的很好笑。」
「就你這種滿腦淫念的小鬼才會留意到那種地方。」
「哈，你不也注意到了。」
「……嘛、畢竟每個人都經歷過國中時代。」
「所以——要嗎？Ryu’s bedtime story, no boning*.」
「Nope……我太了解你了，所有事到最後都變成只在打炮。」
「三敘，昨晚可是你主動的喔。」
「…………還是說回朗讀吧。我是覺得這樣成效不太好，睡前腦袋放空狀態下很難吸收進去。所以免了，謝了。」
「好吧。也許你可以改讀適合零碎時間閱讀的書籍。」
「嗯。」
「還有減少工作時間與工作量。」
「考慮一下。」
「該休息時就休息，不要再想公司的事。」
「有難度。」
「向我看齊。」
「做不到！就算我跟你一樣戶頭有三輩子都花不完的錢，educated idlers*is not my style.」
「唉，為什麼所有人都要學文貴哥那套？——就連三敘先生也漸漸世俗化了，真讓人難過……你都不知道你以前暢談哲學、文學名著時，眼睛閃閃發亮的樣子有多迷人。」
「難道你會覺得一個年近不惑的男人，還成天談些什麼自由啦、追尋自我、生命的意義啦，愛啦等等那些空泛狗屁，滿腦滿口不切實際言論，這樣的成年人很有出息嗎？」
「出息與否難道只能用資本主義價值去衡量嗎？」
「呵、你這個資本主義下的巨大既得利益者最沒資格說話了。」
「哈哈……也是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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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之介轉頭注視直勾勾盯著大海的三敘，玻璃鏡片下的褐色眼珠平靜無一絲波瀾，卻似乎有很多心事。
「三敘先生，你是不是有什麼事忘了告訴我呢？」
「嗯？沒有吧。」
「真的沒有嗎？比如說……我出國這段時間，你常常跑到三十四樓打劫某人的進口菸呀……」
「……呃、那個，男人交際的應酬菸無可避免…………好啦、不要這樣看我……我知道、知道啦，從現在開始，保證戒掉……」
「哼哼，違背我們之間的約定，回去要好好懲罰你。」
「……噁欸，還笑得這麼變態……喂，快來個瘋狗浪把他捲走啊。」
「嘿！大海——浪打上來記得別放過隔壁的——」
「幼稚。也不想想幾歲了，以為還是青春洋溢的大學生啊。」
「……好過分喔，我才二十八歲、只比公司最新進來的福田君多三歲而已——說到福田君，我聽關口小姐說，上週五你們單獨留下來加班到早上，結束還一起去SUKIYA吃飯……這些你完全沒有告訴我。」
「你想吃SUKIYA，公司附近就有一間。」
「……三敘，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只知道你很無聊。」
「……我就是會吃醋、會在意。事後知會一聲，都比透過第三人得知來得好。」
「……好、行了，行了。……大友君、你呀，我看不光是喝醋長大的，你血管裡流淌的也是醋吧。真是、外表成長了，骨子裡還是那個黏人愛吃醋的小鬼……」
「呵呵，十年前就清楚我是這樣的人了不是嗎，然後你還是選擇跟我在一起喔。」
「我這是……誤上賊船——哎、算了，不說了……你適可而止就好，我已經夠頭疼了，別還來添亂。」
「怎麼了？」
「福田啊，每天腦子都不帶！……講了不知道幾百遍的東西、還是照樣給你犯錯。提醒這個、改好了，就換遺漏那個……丟給人的資訊總是有誤，他現在寫完的稿件，我還要再叫石井替他核過一遍……石井已經跟我抱怨過很多次，不爽她的工作量增加……我給她加薪了、今天又趁你來辦公室發給員工伴手禮時，跑來繼續跟我抱怨福田……煩都煩死了。」
「福田君也來了要一年了吧。都好一段時間了，還不行、那就換掉。」
「不，還不到那種地步——我是一直在思考，到底要怎麼樣才能讓福田改正他不長眼、粗心大意的壞毛病。制定一套適合他的SOP叫他照做嗎？……嗯，雖然這樣可能會變得不會獨立思考與判斷，不過至少能讓他養成習慣，之後再做進一步訓練——」
「——等等，所以你想繼續用福田君？」
「對，我不打算辭退他。沒必要因為這點小事就要人滾蛋——而且，他有資質……人是我面試進來、新訓也是我指導的，最清楚狀況的是我而不是石井——其實未來我想栽培他去做同步口譯……雖然文書做的差強人意，但他反應快、口條不錯，最重要是膽子也大，不會怯場。」
「三敘，福田君造成的問題並不是小事。他已經帶給不只一位同事困擾、增加他人的負擔——另外，我相信對他有怨言的絕不只有石井女士——已經影響公司氣氛了，這樣你還要留他嗎？」
「我認為福田目前的問題都是能夠改善，也許再給他點時間、或是再推他一把。文書處理這部分做不好，可是他另一部分——就是我說的同步口譯，這方面是很有潛力的……大友君，你可能不了解我們這個行業，筆譯很好找，甚至不用一定得中前段大學、不是本科系畢業也無所謂，只要你文筆流暢、外文程度夠——但是口譯，還是同步口譯，這不是任何人都能勝任的。一個訓練有素、專業的同步口譯人員，他不只是要精通雙向語言，更是需要高度的專注力、記憶力、專屬的筆記技巧、公開演說能力、和多元的產業背景知識等等，還要一心多用，同時接收外語口說並以另外一種語言即時輸出——就連我都沒信心能做好同步口譯，然而現在有一個後輩年輕人，分明有這方面的才能！難道要我眼睜睜地看他埋沒、就只是因為！噢、他常常把單字拼錯！他的格式亂七八糟！噢、他每次發email都忘了夾帶附件或忘了CC給該CC的人！就這些取代性很高的工作沒做好、要我fire掉他？……你們是瘋了還是沒腦袋？？」
「OK,明白了，我贊同你覺得福田君是個人才的判斷。不過，請聽聽我的想法——首先，站在商業角度、以獲利作為首要目的經營者的立場，我不認為你堅持要留下一個已經怠慢到公司內部作業、整體營運的員工是個好主意——這麼說並不誇大，在我看來就是如此。團隊默契、人和是很重要的，福田的工作表現已經造成到其他資歷較深、或是主管級人員的麻煩。他們也都跟你反應過了，如果你置之不理、不在乎他們意見，而導致他們對經營者不信任，對公司失望憤而離職，這對我們來說都是莫大的損失，培養一個管理階層的人員是更需要去投入很多時間與成本的。第二，你想栽培福田君、想投資在他身上有一定程度的風險，我們無法確保他是否真的能拉拔起來，人的變數太大了。況且，他並沒有跟我們簽訂終生勞雇契約……哪天提攜有成，還沒等到他為公司帶來收益、人就跑了，這都是有可能發生的——所以，你真的要拿老員工的信賴去賭一個未確定的新人嗎？最後……這是我個人感覺，無關公司經營——三敘，我覺得你不用為員工做這麼多，不值得。這裡是職場，不是學校。不需要一直用教育者的職責框住自己，這樣你會很累，我們做為經營者只要給予符合對方付出勞力與時間的薪資報酬即可。」
「…………總體來說，你的意思就是評斷我感情用事、不客觀，把自己當成老師、員工是我的學生——站在教育者的立場，才捨不得讓不適任職務的員工離職嗎？」
「——難道不是嗎？……我是真心為你著想，不想你這麼勞累、付出過多心力還得不到應有回報。所以、才想提醒——三敘，你的職責已經不一樣了。」
「哈！我的職責！……哈哈！……真有臉說啊……你怎麼還有臉說啊？」
「……三敘，我接受你對我的一切怨懟。可是……我必須要說，即使我已經說過很多遍了、我還是想再告訴你——我從來都沒有阻礙你想走教職、往學術與教育圈發展的想法。我一直都很支持你的，不管你做什麼我都會支持你。最初你答應成為我的家教時我高興的不得了，不管是你本人還是你的教學都讓我深深著迷——所以我怎麼會不希望你繼續當老師……我是最想看見你如願達成理想的人了。」
「對對、你當然沒有阻礙過我，你只是睡了我嘛！……是我自己過不去！誰叫我這個假聖人還搞什麼道德情操、跟自己的學生上了床後就覺得沒資格為人師了呢，多可笑啊！」
「……你能不能、不要對我這樣冷嘲熱諷？你不好受……難道我就好受嗎？我的心跟你是一體的，你心痛欲裂，我也跟著碎得一片一片……是，我做錯了、我不懂事、我只想到我自己……我只想要愛你然後讓你也愛我！——是！我做錯事！所以我一直感到愧疚，也很努力在彌補、對你好…………這麼多年，想想我是怎麼對你的……你想我走、我就走，想我回來、我也回來……決定權從來不是在我身上……而你呢？你又是怎麼對我的……你捫心自問……」
「…………你現在是想跟我翻舊帳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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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聳的驚濤大浪在兩人身後爆出破碎的白沫，像是最後的悲鳴，然後消逝。他們不再說話，各自別過臉互相沉默，各自懷著傷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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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濤依舊，大海依舊。
——是為了什麼走到現在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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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又片刻後，龍之介緩緩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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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幹嘛要為了福田君這個路人甲吵架啊？好蠢。」
三敘仍雙手抱胸盯著海面，不發一語。
「本來不是輕鬆愉快的聊天嗎。」
三敘繼續想像著浪花捲起的聲響掩蓋了龍之介的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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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我們不是還很激情濃烈……從浴室火熱纏綿到床上，你一直要我別停、早上醒來又熱情得回應我——啊，小別勝新婚，真是太棒——」
「——Fuck、Fuck! Shut your fucking mouth! !」
破防的三敘暴粗口怒罵，氣急敗壞得使勁朝龍之介的臂膀狠捶，力道差點把他推下海堤；龍之介踉蹌了一下，便很快保持身體平衡，邊揉著手臂笑出聲來。
「哈哈，只有提到做愛才會有反應，三敘先生才是國中生吧……差一點真的要掉下去了啦！」
「……掉下去淹死最好。」
「儘管我的泳技不如你，不過請別忘記我還是會游泳的。再說，我知道你捨不得……我親愛又色色的小海象會捨不得我。」
「給我閉嘴……你再說一次那個詞，我就讓你變成颱風天被海浪捲走的失蹤人口。」
「如果是跟你回去北極海*，那我願意。願意為你，千千萬萬遍*。」
「……噁心。你就這張嘴能說。難怪所有的員工都喜歡你，明明只是來辦公室閒晃一下、除了幫你的花瓶換花之外啥也沒幹。」
「嘖嘖、錯了。我的到來意味員工福祉，teatime man，這職務可是很重要的，可是在替我們甲斐社長攏絡人心。」
「是啦是啦，你最會討好人了。」
「……那我有討好到三敘先生的心頭上嗎？」
「…………沒有的話，誰要在颱風天陪你來做這麼無聊的事、誰要十年都跟一個愛哭愛吃醋愛黏人的小鬼綁在一起……」
「——然後還有下一個十年，下下個十年，下下下個十年，好多個十年，直到你我的生命終結。」
「……聽起來好絕望啊，我還是現在就把你推下去好了。」
故作面無表情的三敘做了個假動作，龍之介也虛晃閃躲。兩個人都笑起來。
「關於福田君，我覺得為他設計合他適性的SOP流程應該能行，只是這樣你就比較辛苦了……如果幫得上忙，讓我幫你吧。」
「喔？你不是反對留下他嗎？」
「雖然公司是我們合夥創立的，但經營的是你，真正和員工朝夕相處打拼的也是你——所以若你覺得什麼想法比較好、什麼方向才是正確符合你信念的，那就去做吧！我會支持你的。無論你做什麼、決定什麼，我都會支持你，一輩子都支持你。」
「噢、那你現在去跳海。我要你跳。」
「這不行。」
「哈，馬上破功。不是說一輩子支持我的決定嗎？」
「……不要，變浮屍身體會腫起來，那很醜耶。你太壞心了，我要加個但書：『會危害到人身安全與我們之間感情的除外。』」
「那我要捲款潛逃。」
「好呀！這正是我所樂見、盼望多年的——明天就宣布公司倒閉，拿著錢我們一起到國外隱姓埋名生活，定居在Taunton好不好？」
「呵、你做夢比較快……還有到底有哪個笨蛋逃亡還逃回老家的啊？——啊！下雨了啦！Shit、還越下越大了！——」
「哇！哈哈……不愧是颱風雨啊，哈哈哈！三敘、快點快點！跑回去車子裡！哈哈太好笑了——」
「你還笑啊……啊啊、氣死我了！全身都濕了！大友龍之介、回家你就完蛋了！——」
「不要Taunton、那北極海也行啊——」
「你再說、你再說！——等等就不讓你上車！」
滂沱大雨將兩人都淋得狼狽濕透，車內座椅也因溼答答的衣物而遭殃，龍之介與三敘的笑聲卻此起彼落。延續好一陣子後，以吻作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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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海明威：著名作品為《老人與海》；梅爾維爾：著名作品為《白鯨記》。
2.德國文學小說《我願意為妳朗讀》的原書名，作者為Bernhard Schlink。
3.Bone骨頭。做動詞使用即做愛的意思，較口語且淘氣的說法。
4.educated idlers高等遊民。日本明治時代到昭和初期常使用的詞彙，一指那些上過大學等接受高等教育，經濟上沒問題，於是每天都悠閒地讀書，不事生產的人。在前篇《他與宿敵》中，文貴也用過這詞來形容龍之介。
5.海象的主要棲息地。由於海象可作短途旅行，所以在太平洋和大西洋都有其蹤影。通常群居於大的浮冰或海岸附近。
6.『願意為你，千千萬萬遍』出自《追風箏的孩子》，美籍阿富汗裔作家卡勒德·胡賽尼（Khaled Hosseini）的文學小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