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聚落裡的人們立刻操辦了吉露的喪事。安德湖人就如同瑪塔哈里向木谷耶說過的:他們對於悲傷沒有哭泣的反應,取而代之宣洩的方式是大聲齊唱著從祖先開始流傳的歌譜,唱到喉嚨沙啞、唱到聲嘶力竭。
他們反覆唱著:
「所有傷會為你討回,所有痛會全數奉還——你不應該這麼早離去,你不應該現在就離去——」
「從光芒中回到影子裡,風聲會聆聽你的怒意,好好的安睡——換我背負你的恩怨,直到天亮來臨之前——」
喪禮上會依照亡者的死因來唱不同主題的歌,這是歌譜裡面的〈復仇頌〉。吉露是年幼死於非命,族人們的歌聲充滿悲憤。
吉露被葬在安德湖不遠處的空地,那裡種滿了恆生花。恆生花是一種安德湖區才有的特殊植物,它可以在忽冷忽熱、極端的天氣裡存活,不依靠土壤、從石縫裡鑽出枝葉,在缺少水的環境中開出潔白的花,只要被軸星的光照耀就可以繁衍下去。它的枝葉生長得雜亂無章,花瓣生得不規則、擰皺,論外觀並不是討喜的花朵,也不會散發香味,但若非強行摘取不會輕易枯萎,擁有頑強的生命力。恆生花的所在地就是安德湖族人的墓園,他們將這種花視為精神象徵,死後將會成為恆生花的一部分。
木谷耶不懂當地人的歌謠,但也默默站在旁邊與大家送吉露最後一程。他和吉露只在湖邊有過幾次遇見,甚至不知道名字。前幾日都還好端端的一個人,還這麼小的年紀,已經一動也不動地被埋在地下。
他清晰地意識到這個地方的危險,極地環境的惡劣不僅僅在於氣候。木谷耶知道,如果他不是天使、如果身上沒有毒血,那昨晚他說不定就會像吉露一樣死在京狼的攻擊下,沒有辦法在和瑪塔哈里分開行動後保護好自己。荒地還是人類未深入探索的地方,隨時都可能有無法預料的危險發生、醞釀,而最靠近荒地的極地聚落總是首當其衝。
因為京狼的襲擊,聚落需要養傷、集中人力來修復建設,接下來數日木谷耶的棚房工程暫時停止,他只能繼續住在瑪塔哈里屋中。
這已經是安德湖聚落第三次被京狼侵入。京狼本來只在聚落外圍試探,後來開始在夜裡襲擊。前兩次京狼的數量就已經不少,族人們齊心將牠們打退,聚落雖有損失但未有人犧牲;這次京狼的數量比之前多出一倍,牠們對安德湖的地形越來越熟悉,造成的威脅已經不能同日而語。這一波雖然成功打退,可有不少京狼撤退逃離,安德湖族人們擔心那些京狼又會捲土重來。
與其等到那一天到來,他們決定主動出擊、前往荒地尋找這一批京狼的本營,直接全數剿滅。
安德湖人們雖對大自然和生靈存敬畏之心,但也絕對不容許族人受到傷害之後坐視不管。若是他者來犯,必當以牙還牙、以眼還眼。討伐京狼的行動將由瑪塔哈里率領,並且等吉露的父母親養傷好了之後出發,吉露的父母親都背負著手刃仇敵的執念,不願只待在原地等消息。
於是,討伐行動計劃約一個月後出發。
瑪塔哈里思考著人力的調配,哪些人留下來駐守安德湖、哪些人前往荒地討伐京狼,這些他想得清清楚楚,唯有一件事令他煩惱:木谷耶要怎麼辦?
木谷耶在京狼襲擊那夜被咬傷腿,在復原之前都只能跛腳行動,且飛行能力成謎。天使的復原能力雖然比普通人類要強,但要在一個月內養好傷、鍛鍊出能在荒地生存的能力簡直異想天開。把他留在聚落裡,瑪塔哈里卻又不能安心。
那晚才離開一陣子,木谷耶獨自待著就面臨危險、受了重傷,屋子滿地都是透明腥臭的血漬。瑪塔哈里想到這裡就覺得應該把他帶在身邊。
瑪塔哈里將自己的顧慮說給木谷耶聽。「你想跟著討伐隊伍嗎?」
木谷耶聽了他的提議之後猶豫了一陣,說:「我想⋯⋯」其實他心裡真正想的,是不想和瑪塔哈里分開行動、獨自一人被留在安德湖。他對異鄉的安全感都建立在瑪塔哈里身上。
瑪塔哈里苦惱了一下,最後露出了豁然開朗的表情。「或許有一個好辦法!但我必須先去問拉瓦的意見。」
木谷耶問:「什麼方法?」
瑪塔哈里說:「讓你去馴服一隻可以保護你的奇獸,還要是一隻可以騎的。」
木谷耶驚訝道:「我?馴服奇獸?像是布萊克那種?」在他印象裡,布萊克並沒有比京狼友善多少。
瑪塔哈里樂觀表示:「過幾天我叫拉瓦教你怎麼找奇獸。」他心裡還盤算著,這樣不僅僅可以解決木谷耶行動不便和需要保護的問題,同時可以湊合他跟拉瓦、驗證和妲珂爾的賭約。
「你這陣子先專心養好腿傷。」瑪塔哈里叮囑,說著說著他就看到木谷耶腿上的傷口明顯處理得很隨便,於是就想動手拆了包得亂七八糟的繃帶和敷料。「這是你自己弄的嗎?」
木谷耶點點頭。他之前和妲珂爾拿了藥材自己動手包紮。
他將腿縮回去、避免被瑪塔哈里碰到,說:「和你說過我的血有毒,不要碰到傷口。」
瑪塔哈里去裝備包裡拿出手套戴上,回他:「雖然不懂是怎麼回事,但這樣總行了吧?」他不等木谷耶回答就快速地重新將傷口處理。
木谷耶坐在床上、瑪塔哈里跪在他腳邊,他低頭看著瑪塔哈里,心裡五味雜陳。他知道也許在隨意包紮傷口的那一刻就期待著現在的景象。
木谷耶明白內心潛藏的慾望利用了弱點去騙得瑪塔哈里的關心。
可是真正騙到手之後,他不僅沒有得到滿足,反而促使罪惡感昇起。
「好了,你看一下有沒有問題。」包紮傷口對瑪塔哈里來說輕而易舉,他並沒有因為這個舉手之勞去懷疑木谷耶的心思,也沒看出木谷耶的心情變化。
「喔,嗯⋯⋯」木谷耶一時困在自己的思緒裡想得出神,沒聽見瑪塔哈里的話,也沒與他對視。
「有學起來嗎?」瑪塔哈里問。木谷耶依舊面無表情地看著他處。
「喂。」瑪塔哈里這下子不高興了,「搞清楚,我不是專門來服侍你的僕人,如果以後連這種小事都做不好就滾回山上。」
木谷耶馬上就被他給罵醒,但來不及向他解釋和道謝,瑪塔哈里就直接扭頭離開去別的地方了。
木谷耶後悔莫及,同時這份心情裡也夾雜著委屈。他知道自己沒有把瑪塔哈里當作下人,可他確實是動了不該動的貪念,被罵一頓也是活該。
晚上還要睡在同張床上,他想想就頭痛。
那晚,木谷耶留了一張紙條後,就抱著自己的枕頭和棉被去拉瓦屋前敲門,但他敲門的力道太小沒有得到回應,反而是一旁的布萊克大聲吠了幾聲後才引起拉瓦注意。
拉瓦看到抱著棉被的木谷耶,問:「怎麼了?」
木谷耶垂著翅膀心虛地說:「⋯⋯今天我可以先在你這裡睡嗎?」
「當然沒問題。」拉瓦趕緊將木谷耶帶到屋裡來,「你和瑪塔哈里吵架了嗎?今天下午聽他抱怨了幾句。」
「⋯⋯我又惹他生氣了。」木谷耶不願講出事情全貌,但拉瓦似乎已經知道發生什麼事。
拉瓦的床不夠大,所以幫木谷耶清出了一個可以打地鋪的空間。他說:「瑪塔哈里剛才還來找我討論幫你抓奇獸的事,他也不是真的在生你的氣啦。」
聽了之後木谷耶又開心又難過,他開心瑪塔哈里沒有因此不管不顧,難過自己辜負了別人的一片好意。他說:「瑪塔哈里覺得我把他當僕人,但我沒有⋯⋯我⋯⋯」
木谷耶不知道如何說明,他也摸不清自己的心態。
拉瓦說:「你也知道最近聚落發生事情所以他脾氣不好,只要你好好解釋他一定會聽的,相信我。」
有了拉瓦的保證,木谷耶心裡稍微舒坦一些了。
拉瓦大概知道木谷耶的心意,還補充自己多年來的觀察:「瑪塔哈里不喜歡別人撒嬌或示弱,他看不懂這些,只會覺得你在找他麻煩。」
木谷耶無力反駁:「不是撒嬌⋯⋯」
應該不是吧,他自己也不確定。木谷耶心裡煩惱著隔天該如何解釋。他唯一道歉過的對象只有圖內索,而且都不是為了什麼大事。從前和誰起了衝突都不曾低頭,若是被他人誤會就任由他們誤會,反正人們來來去去,木谷耶不在乎,也不怕被人討厭。
他鮮少如此在意著別人的感受。
木谷耶經過拉瓦提點才反省:他太習慣一直站在自己的角度想事情,卻忘記瑪塔哈里此刻該有多難熬。聚落被襲擊、許多地方要重建,部隊成員們養傷的同時他還要組織下一次討伐任務,越是依賴瑪塔哈里就越是增加他身上的重擔。
木谷耶以前生活雖優渥、東西應有盡有,但他依舊認為自己過得很獨立、身邊沒有多少人能夠依靠。為何這種獨立感到了極地就消失了?
他默默下定決心,一定要像瑪塔哈里所說的那樣,靠自己的力量學會馴服一隻奇獸、減少對瑪塔哈里的依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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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塔哈里一到家馬上就發現木谷耶不見了,枕頭和棉被也少了一套。他立刻發現了床上的紙條,上面寫著:我去拉瓦家了。
「這是什麼?離家出走?」瑪塔哈里心裡念叨著。安德湖人的性子都很剛烈,所以幼時和大人吵架也會有離家出走跑去朋友家住的時刻,但那只有小孩子才會做。
瑪塔哈里並不知道,木谷耶並不是離家出走,而是不曉得怎麼辦只好落荒而逃。瑪塔哈里甚至開始猜想——木谷耶是不是趁機抓到理由去接近拉瓦、找到藉口製造二人獨處。
他將紙條收起來,心想:不是都說天使本性善良嗎?這人怎麼這麼狡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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