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陣從未經歷過的劇痛之後,韓仲泊眼前場景一變,原先雲霧裊裊的君山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卻是一片幽暗。
韓仲泊瞇起雙眼,不住左顧右盼,只見昏黑中有幾處火光熊熊,四周不住傳來痛苦的嘶喊聲。韓仲泊心下大奇,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想要站起身來,卻覺下肢似乎是被巨石斯類的重物壓住而無法動彈。「嗯?需要幫忙麼?」一個韓仲泊從未聽過的男聲說道。
「勞煩了。」韓仲泊答道。
有兩隻手同時抓住了韓仲泊的上臂,將他提了起來。說也奇怪,他並未看到任何重物壓在下身,此時雙腿卻輕了。「謝謝。」韓仲泊說道。
「小事一件。」男生說道,但他並沒有放脫韓仲泊的上臂。
韓件泊抬頭一看,只見有兩個人影站在他面前。二人一高一矮,高者身穿白袍,左手緊箍著自己的右臂,右手則拿著招魂幡。幡上不住搖曳著自己看不懂的字迹,煞是詭異。韓仲泊循著他又高又瘦的身子抬頭仰望,只見他面貌畧嫌稚氣且施有脂粉,頭上高帽寫著「一見生財」的字樣。矮者則身著玄衣,頭上帽子寫著「天下太平」。面色黧黑,一副愁眉苦面之貌,左手所持著的卻是一副枷鎖。
韓件泊被驚呆似地看著眼前二人,過得許久,才聽那高者開說道:「先生,您的陽壽已盡,這就跟我們走罷。最後的這段路,將由我們黑白無常帶您走完。倘若路上覺得氣悶了,可以說說您的故事。」
韓仲泊「哦」的一聲,揚起秀眉,饒有興致地看了看他二人。「我果然是死了,對麼?」他似笑非笑地問道。
韓仲泊的神態雖甚是無禮,但自稱是「白無常」的白衫男人卻只是笑吟吟地看著他,道:「你都自殺了,怎麼可能不死呢?」
「那倒難說得很,有些人想拿刀抹脖子時才發現刀沒磨利,連砍斷樹枝都是個問題。」韓仲泊冷哼了一聲,反駁道。
「耶?有這種事?那這便是天意了,代表他命不該絕,很好啊!」白無常似乎頗為「求死不能」之人感到高興。
「但死志已決之人又怎麼會如此善罷甘休呢?一定會另尋死路啊。」韓仲泊想了想,又反駁道。
「那你呢?花了多少力氣自殺呀?」白衫男人興味盎然地打量著韓仲泊,問道。
「行了,走罷。」黑衫男人原先在旁一言不發,此時卻突然開了口,原先手中所持的枷鎖也不知為何變成了鐵鍊。韓仲泊左手輕抬,竟爾無法動彈。韓仲泊大駭,看向手腕,上頭果然被上了枷鎖,尋思:「這矮子好生厲害,我全程留心八方,居然還是著了他的道兒。」他並非年長之人,但自從成名以來內外功均罕逢敵手,不免托大了些,自以為世上無人能和其一較雌雄。
轉念又想:「我到要看看,我韓仲泊究竟犯下了何等滔天重罪,需得受到這兩個傢伙的凌辱!」此念一興,不由得使韓仲泊心頭火起,暗自恚怒。
「喂,你這人怎麼恁地不講道理?阮二兄弟也只是奉命行事,犯不著生阮的氣罷?」白衫男人笑嘻嘻地看著韓仲泊,又叱道:「而且我們才不是甚麼『傢伙』,我們是黑白無常,黑──白──無──常──」白衫男人似乎能解讀韓仲泊的心思,朝著韓仲泊的耳畔大叫著,語氣卻毫無半分慍怒。
韓仲泊被白衫男人一頓搶白,訕訕的有些不好意思。說道:「那不然……要怎麼稱呼你們?」
「欸?不要直接叫黑白無常就好了麼?你這人的問題也忒奇特……」白無常走在韓仲泊身畔,嘀咕道。
「行了,路上慢慢聊也不遲。」黑無常說著扯了扯手上的鎖鏈,舉起引魂燈,替韓仲泊引路。
韓仲泊吐了吐舌頭,挨在韓仲泊身邊,道:「所以你為甚麼要自殺」
「不想被殺。」韓仲泊簡短地答道。
「欸?幹嘛要殺你啊?」白無常奇道。
「因為我殺了他們的家人。」韓仲泊道。
「好端端的,為何要殺他家人啊?」白無常又問。
韓仲泊閉目思忖良久,才道:「勾結官府、濫殺無辜、殺人放火、伐害同門之人,你說該不殺?」
白無常打量著韓仲泊,見他雖身有枷鎖,但一股浩然正氣使他凜凜有威,只瞧得他半晌咋舌不下,喃喃道:「好傢伙,真是個狠脚色……」
韓仲泊微微一哂,道:「我初出茅廬不久,認為行走江湖也該要有個響噹噹的稱號才是。但因為我最常做的事便是索命,是以又得把陰曹的故事都想了個遍,自覺自稱閻王、判官、無常等名未免太過狂妄,且我所殺之人,無有無辜。自覺乃是替天行道,是以才自稱為『鐵面鬼使』。」韓仲泊心頭掠過一幕幕打鬥場景,嘴角不由得揚起了一抹驕傲的失意。
白無常聽了噴噴奇,道:「陽世之人都說要『敬鬼神而遠之』,你卻把鬼神當成自己的名頭。這可奇了……」
韓伴泊「嘿」了一聲,道:「倒不盡然,有些書生實會將孔孟之言奉為圭臬,但多數人都是一笑而過,不予置評;更有人大肆抨擊,認為那只不過是個幌子。」
白無常也「嘿」了一聲,道:「原來麼?我還道人人都視孔孟為尊呢。」說著頓了一頓,又道:「不過話說......你還沒告訴我你叫甚名字呢。」
「我?」韓仲泊看向白無常,道:「韓仲泊,字嘯天。人字邊的仲,水字旁的泊。」
「啊?韓仲泊?」白無常看著韓仲泊,道:「還身有幾分武家的氣概。但看面容的話,大概會以為你是個梨園子弟。」
韓件泊面冠如玉,唇紅齒白。加之武功純陰柔一路,優雅的「姿態」不免令人遐想其為伶人出身。但韓仲泊倒也不如何生氣,道:「梨圈子弟?那也挺不錯啊,但世人不知為何總是瞧不起伶人,總說甚戲子無情。且我爹也是戲班出生.....」韓件泊談及父親,驀地想起如今天人永隔,父母至今卻仍不知自己已然亡故,眼淚立時濕潤了眼眶,喉頭也哽咽了。
「想起爹娘了?」白無常淡然地間道。
韓仲泊點了點頭,道:「我去君山原是為了閉關進修、遠避紛擾,原擬三至六月便會下山。豈料不少與我有血仇之人聞訊趕至,終鑄成此恨……」說著眼淚也忍不住流了下來,滴在枷鎖上。
白無常輕拍著韓仲泊的背脊,道:「沒事了,一切都過去了。也是你命中該有此劫,才會衍生這些事端。」白無常安慰著韓件泊,只盼他莫要如此傷心。
「願爹娘在陽間……能夠安好。」韓仲泊閉上雙眼,竭力想要平息情緒,卻止不住滾滾而落的眼淚。
「旅程結束,秦廣王殿便在前方,黑白無常便不進去了。願閣下……有更好的來生。」一路上,黑無常自始至終保持沉默,鮮少開口。此刻一說話,韓仲泊才發覺眼前便是一棟雄偉的屋宇。但雄健中透出的詭異和陰森,不由得使人寒毛直豎,不寒而慄。
韓仲泊佇立原地,怔怔地看著秦廣王殿門口上的對聯:「生前罪業各自負」、「死後報應莫須償」。一時之間,竟愣在原地,似是失了神一般。白無常見狀,便在他背後推了一把,道:「別再胡思亂想了,進去罷。」
韓仲泊回過神來,忽聽一道童音說:「韓先生,這邊請。」說著還晃了晃手上的鐵鍊。韓仲泊又感手腕牽動了幾下,知曉那童子手中的鐵鍊來自黑無常,當即深吸了一口氣身,緩一緩情緒,道:「我準備好了。」
童子點了點頭,引著韓仲泊踏入了秦廣王殿。黑白無常亦朝著小童畧一頷首,轉身離去。
秦廣王殿內乾淨整潔,甚是寬敞。小僮領著韓仲泊站在一旁,悄聲道:「居中而坐的便是秦廣大王了,站在祂身畔的則是判官先生。等等判官先生會喚汝的名字,上前行禮後一切便依秦廣大王之命行事便是。」
韓仲泊應了,接著便聽聞一人叫道:「韓嘯天。」
韓仲泊依著方才那童子之言走上前去,看那居中定坐的秦廣王相貌清癯,丰姿雋爽;手摸頦下一叢漆黑的山羊鬍,神態甚是慈祥。但雙眸間英華隱隱,不怒自威,不由得使人為之戰慄。
韓仲泊本也是個正義凜然之人,但他正值年少,血氣方剛,不免鋒芒太露。此刻見秦廣王神態沉著祥和,但其浩然正氣卻遠勝於己,且光芒內斂,一顯便逝。他此番一見,立時自慚形穢,原先滿腔的恚怒登時化為烏有。韓仲泊怔怔地看著秦廣王,乎爾屈膝跪地,便向秦廣王拜倒。
秦廣王畧畧頷首,問道:「你可是韓嘯天?」
韓仲泊折服於秦廣王的正義,此刻未見祂命自己站起,竟自不敢起身,只是長跪在地下,戰戰兢兢地道:「晚生韓仲泊,叩見秦廣王。」
秦廣王微笑著細細打量韓仲泊一番,只聽一旁判官道:「韓仲泊,字嘯天,陽世稱『鐵面鬼差』。生前行俠仗義,得享遐齡八十有四。汝今年才二十七歲,為何便過來了?」
韓仲泊思忖了一陣,道:「打不過,沒必要逃,便自刎了。」
判官蒙著白布的雙眼直直地瞪著韓仲泊,沉聲道:「《孝經》有云:『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汝只是因為與人相鬥失利便自尋短見,可對得起親生爹娘麼?」
韓仲泊雖自知理虧,但判官一上來便如此咄咄逼人,心高氣傲的他,又如何能嚥下這口氣呢?當即反駁道:「人道:「豹死留皮,人死留名。」既然吾的亡故能保全名聲,使父母兄長不受世人訕笑,那又何足道哉?」
「一派胡言!」判官怒喝:「名聲如水,既能載舟,亦能覆舟。一切虛名,在汝氣絕時便成了虛無。使父母不受訕笑云云,汝不在陽世,又如何能知?」判官說著斑白的戟髯不住顫動,顯然大為光火。
「雲修,夠了。」秦廣王道。話聲雖溫和,但語氣中透著一股難以拒絕的命令,立時便使判官住了口。秦廣王微微一哂,道:「韓少俠,請站起來說話。」
韓仲泊依言站起身來,秦廣王待他站定,才伸指指向了判官身後的黃銅鏡,說道:「韓少俠,請看。」
韓仲泊站在孽鏡台前,瞥見上頭寫著張牙舞爪的行書:「孽鏡台前無好人」,又見原先光滑無物的孽鏡台漸漸浮出了影像──正是自己拔出摺扇刺入心窩的畫面。只聽秦廣王道:「韓少俠,你一生無愧天地,對父母師長有孝,對朋友有信有義,命不該絕,卻因為要保住名聲而自刎,試問:你可知道現下陽間是如何評論你『鐵面鬼差』麼?」
韓仲泊搖了搖頭,道:「還請秦廣王示下。」
秦廣王撫著長鬚,道:「世人云,韓少俠搶劫財務、勾引良家婦女遭人撞破,連夜逃往君山後力戰不屈,最終在打鬥中因兵刃遭奪而被格斃。韓少俠,你的自刎是為了保全名聲,但如今世人搬弄是非,你的名聲又哪裡被保全了呢?」
韓仲泊嘆了口氣,道:「韓某的自刎,除了為保全自己的名聲,亦為了有面目來見師父,同時也是不願死在敵人之手,這才出此下策。」
秦廣王捻著長鬚,問道:「那請問韓少俠,江湖上難道每個人都不會說謊麼?」
韓仲泊一聽此言,登時啞住了,根本無從辯駁秦廣王的話語。只見秦廣王左手一拂,道:「少俠自己看罷。」
韓仲泊再次看向孽鏡,只見上頭影像化成了父親、母親、兄弟……受著他人的辱罵,韓仲泊怒從心起,怒道:「誰敢如此欺侮我爹娘?」
秦廣王拂袖化去了孽鏡上的影像,道:「韓少俠,有道是『一人做事一人當』,但陽世之人卻用你的死去大做文章,這點你可對得起你的家人?」
韓仲泊霎那之間只感到全身無力,再度屈膝跪倒在地,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爹,娘,孩兒好自私……」說著眼淚也滑過腮邊,流了下來。
其實韓仲泊在早前同白無常交談過後,便知自己時不該因「一時之氣」自盡。但方才聽判官言詞咄咄,不免心頭有氣,本就心高氣傲的他難以嚥下這股惡氣,才忍不住出口反擊。此時聽聞秦廣王提及自己的父母兄弟竟在陽世受人凌辱,一股傲氣登時又洩了。秦廣王見韓仲泊低頭,隨即乘勝追擊:「韓少俠,你生前行俠仗義,對父母有孝,兄弟間和陸相處,命不該絕。但如今大錯已鑄,無可挽回。本王念茲你有孝心和俠義心腸,特地給你兩條路走。」秦廣王同情地嘆了口氣,說著:「少年人,憑著血氣之勇者多不可數,但當真釀成大禍時,又有多少人能挽救呢?」
「哪……哪兩條路?」韓仲泊抬起頭來微微顫抖著嗓音,問道。
「站起來說。」秦廣王溫言道。
待韓仲泊重新站起身來,秦廣王才道:「第一條,便是接受了地府的刑罰。」秦廣王說著頓了一頓,續道:「待你受刑過後,便可重新步入輪迴。至於是人是妖,取決於韓少俠的福分。第二條路,則是擔任地府白無常千年,由此來彌補你在陽間時所鑄下的大錯。此兩條路,憑汝決定。」
韓仲泊閉目思忖良久,才道:「白無常罷。我生前自以為行俠仗義,打著俠義道的名義殺人無數,但人間恩怨情仇甚多,處處皆有鉤心鬥角。雖然只有短短二十七年,但我已經倦了。」
秦廣王捻鬚微笑,道:「甚好,甚好。」說著站起身來,緩步走出案前,神色溫和地看著韓仲泊,似乎是在感激他解決了難以完成的棘手麻煩。
緊接著,韓仲泊只見眼前黃光一閃,有人飛身躍至自己面前,伸手便拍向自己的天靈蓋。韓仲泊連忙舉手格擋,卻忘了自己身有枷鎖,左掌方提起半呎,便感整條手臂酸軟無力,軟軟垂下。心中一急,那人便已按在自己的天靈蓋上,另一隻手則扼住了韓仲泊的喉頭,只聽秦廣王的聲音道:「咄,或人或鬼,亦幻亦真,人形鬼貌,皆具灰塵。」
霎時之間,大殿上安靜得似乎連羽毛落地之聲也能被聽見,各人安安靜靜地站立原處,只剩下韓仲泊窒息般的苟延殘喘。
過得一陣,秦廣王放開雙手,任由韓仲泊俯身跌倒在地。只見韓仲泊雙眼圓睜,滿臉紫脹,舌頭伸長,口鼻和雙眼都被劃上了血綫,直掛至下頦,樣貌委實可驚可怖至極。
秦廣王向一旁垂手侍立的兩個小鬼看了一眼,倆小鬼會意,拉著韓仲泊的胳膊,拖著他的身軀離開大殿。只見秦廣王坐回居中太師椅上,臉上微有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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