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萬暉十六年,六月十五日,夏,日,晨風微涼,飛鳥輕語,陽光拂煦。
我們一家三口全都是南海龍王的後裔,眉心的焱梅印記和赤髮金眼這幾項特徵就足以證明,但我的父母卻天生沒有最重要的那項特徵——馭火術。
每一個龍王在人界都有後裔,分別是九曜族、無歸族、焱梅族、碧落族,我們也分別有著「馭水術」、「馭風術」、「馭火術」、「馭冰術」,這些特殊術式通稱為「馭術」,但並不是每個族人都能使用,通常要視年滿十二歲後能否產下「龍胎」而定。
龍胎是一種看上去像圓形水晶的卵,表面上附有一層黏液,一般人若吃下龍胎,也能獲得一定程度的馭術,但若龍胎原主的馭術失控,那麼吃下其龍胎的人就會遭到反噬。
至於是怎樣的反噬?痾……例如吃下焱梅族龍胎的人,嘴裡會竄出巨大的火龍卷,他的身體會瞬間被燒成灰燼,而在古籍上,通常稱這種火龍卷叫「焱龍掛」。
我的爹娘因為天生不會馭術,在小時候就被家族趕出來,後來被人口販子賣給青樓,過沒幾年後他們便生下了我,我也就這樣在青樓長大,但意想不到的是,我在十二歲那年竟然產下了龍胎,幸好當時是在沒人的茅廁裡生的,我立刻將這事告訴爹娘,我當然也只敢告訴他們,而他們當時的表情,就像這輩子從沒看過那麼多錢一樣,那令我一輩子都忘不了,因為爹娘從來沒那麼高興過。過了沒幾天後,爹娘就以贖身作為交換,把龍胎送給某個有錢人,最後,我們一家人終於離開了青樓,但除非朝廷宣布買賣龍胎是無罪的,否則我們永遠得背負著被斬首的恐懼。
我每半年就會產下三到五顆龍胎,而且都固定賣給當年幫我們贖身的那個有錢人,他對外稱自己叫「牧羊人」,真實身份則一概不透露,但他曾偷偷告訴我,他真正的名字其實叫「牧蓮真」,而今天就是要與他交易的日子,所以我一吃飽飯就立刻衝進房間打扮。
剛剛陳夫人的侍女為我送來了新衣服,是件繡著百合花的水藍色寬袖衫,跟那位侍女身上穿的一模一樣,不管我再怎麼努力克制,我就是無法不去在乎陳夫人這麼做的用意,她肯定把我……不……她肯定把我們全家當成白痴在羞辱,我忍住了拿剪刀剪爛這件新衣的衝動,就只是仁慈地把它狠狠丟在地上。
我決定對襟衫、齊胸裙、披鞁都選擇簡約的米白色,但這件寬袖衣有著用金色繡線繡製的梅花圖案,最後我來到鏡子前,在頭上插上一根羽狀的木簪。
我凝視著鏡中的自己許久,這個姑娘還是一如既往地醜,但我依舊期待等等蓮真能對我說出一些……例如……「妳今天真漂亮」或是「我好喜歡妳」之類的話,我想像著這樣的情景以及他說話的語調,臉頰漸漸變得跟熟透的桃子一樣紅。
我攜著龍胎以及一顆石榴,一邊邁著輕快的步伐行於「伶鎮」的街市上,這是位在首都「天地城」的小鎮子,面積並不大,人口也不算多,我父母以前就是在這鎮上的青樓工作,我們就算後來成為自由身,也決定繼續在這裡定居,因為一旦出了天地城,應該只要走十步就會被不知名的叛軍抓去當人質,我記得爹娘曾說過「寧願在天地城最窮的青樓工作,也絕不要在叛軍中過著生不如死的生活」,但我從沒離開過天地城,也不知道外面是不是真的有那麼多叛軍,更別說叛軍究竟過著怎樣的生活了。
我像個趕路的旅人般,穿梭在人群中,只顧著往北方的「倒生森林」走去,我和蓮真都固定約在那裡的「倒生龍王廟」交易。喔對了,雖然伶鎮的居民們幾乎都互相認識,但我無意向他們打招呼,我認為沒必要回應一堆鄙薄的冷眼。
我走進了倒生森林,這裡植滿了恨天高的巨大老榕樹,一眼望去,萬千縷氣根如老朽的青絲、如靜止的隕星雨,此處的時間彷彿不會流逝,甚至可以說,這裡就像是沒有時間這一概念的世界,我一邊快步向前走,一邊邊伸手觸碰路過的縷縷氣根,很快地便看見了前方聳立著一顆蔚然巨樹,我們都稱它「重生木」。
喔天啊……蓮真就站在重生木下,但他卻背對著我,我已經半年沒看到他的臉了,他那頭橡木色的頭髮似乎剪短了些,半年前明明已經留到腰際了,現在卻只到肩膀的長度,至於他那身黑色袍子,是我以前偷偷買來送他的。
「蓮真!」我一邊興奮地朝重生木跑去,一邊喊道。
蓮真轉過身來,用深棕色的雙眼注視著我,微笑著叫道我的名字:「寒兒。」
「你等很久了嗎?」我忍不住抓住他的手問道,但現在是夏天,他的手卻很冰冷。
蓮真輕輕地搖了搖頭:「其實我也才剛到而已,但在這倒生森林裡,感覺時間的流速就像冰河一樣慢,讓我覺得已經等了妳好幾年了。」
「你太誇張了!」我邊笑邊說道。
「我是認真的。」蓮真用食指和中指觸碰我的臉頰,再輕輕地往下滑,最後將我的下巴微微抬起。
我們就只是看著彼此的眼睛,什麼話也沒說,什麼話都不用說,但我希望能再更靠近蓮真的臉。
我第一次遇見蓮真時,還只是個十二歲的小孩,當時他已經十六歲了,雖然普遍定義來講,他也還算是個小孩,但對我來說,他就是我最喜歡的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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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萬暉十二年,正月十五日,冬,夜,夢澤館。
先在全臉撲上一層珍珠白的妝粉,兩頰再用淡粉色的胭脂增添氣色,最後,嘴唇塗上朱紅色的口脂,我原本以為我的妝容只需要這樣就夠了,但負責為我打扮的這兩位娼妓顯然不這麼認為,因為我能感受到她們還在我的眼皮上作畫。
「好了!可以睜開眼睛了!」我聽見翠兒興奮地說道,她的口氣聽上去對成品相當滿意,我猜她很期待看到我的反應,而我也不想讓朋友失望。
我睜開眼睛看著面前的鏡子,除了眉心的焱梅和金色的雙眼這兩個共同特徵外,我非常確信鏡中映出的是別人的臉孔,她錯愕地睜大金色雙眼,皮膚潔白無瑕,雙頰自然透紅,嘴唇則是粉嫩的櫻花色,不過,眼尾卻畫有幾朵小小的紅梅,花蕊還是用金色畫的,為她的妝容做較顯眼的點綴,雖然髮型上並沒有特別設計,卻在耳下用兩個精緻的白梅造型的髮飾綁雙馬尾。
「……誰啊?」我這問題完全是真心的,結果,分別站在我兩旁的翠兒和蘭蘭立刻發出爆笑,我知道他們是在笑我蠢,但畢竟他們是我唯二的朋友,所以只要他們開心就好。
「這是妳本人喔!寒兒!」蘭蘭說道。
「幸好妳本來就長得很漂亮了,所以我們不用花太多功夫幫妳上妝。」翠兒抱著我說道。
「才怪,你們不是上了很久嗎?」我問道,我不相信翠兒的稱讚。
「胡說!我們才花不到半個時辰就幫妳上好妝了!其他人可還要更久呢!」翠兒有點生氣地說道。
反正一定是胭脂的品質比較好的緣故吧,翠兒和蘭蘭之所以會覺得我長得漂亮,是因為他們是我朋友,他們不想傷我的心才說善意的謊言。
哪像爹娘……只有他們才會對我說實話——令我不想接受的實話,但自從我產下龍胎後,爹娘對我的關心與呵護越加明顯,我的意思不是他們以前都不關心我,而是……他們現在不再打罵我了,坦白說,我對這種轉變非常不習慣,我知道按理來說該高興點才是,但每當我入浴或換衣時,只要看見身上那些被藤條抽打所留下的傷痕,就是不知道該如何對爹娘的態度轉變感到高興與感謝,就算我想忘掉他們過去對我做的事,但這些抹不掉的傷痕,總是會硬拉出我深埋在內心的憤怒。
「我們快起來披上鞁帛吧,寒兒。」蘭蘭邊拉著我的手邊說道,他將我的身體轉向他,用手捧起我的雙馬尾。
翠兒站在我背後幫我披上鞁帛後,又立刻來到我面前,與蘭蘭一起盯著我。
「你們在臉紅什麼啊?」我歪著頭問道,我對他們的反應真的甚為不解。
「妳快看鏡子啊!」他們倆突然激動地將我的身體轉向鏡子,這是要嚇死誰啊?!
我仔細打量鏡中人的服裝,她上半身穿著透膚的白色大袖對襟紗羅衫,衫上繡有幾朵橘紅色的焱梅,下半身則是搭配黑色齊胸裙,裙上則繡有一隻展翅的白色烏鴉,最後再搭配一件深紅色的鞁帛。
嗯……就算穿上再華麗的衣服,這女的還是很醜,但不得不承認,在這間面積只比茅廁大不了多少、牆面水痕遍佈,家具又破零二落的寢室內,她的這身打扮確實是個顯眼又荒唐的存在。
「寒兒!讓我嫁給你吧!」蘭蘭不知為何突然抱著我激動大喊。
「蛤?你應該說『娶』吧?」我下意識地回蘭蘭道。
「因為人家不想當男生嘛…..妳又不是不知道。」蘭蘭邊說道,邊慢慢鬆開抱著我的手。
糟了……蘭蘭好像有點傷心,怎麼辦?我不想讓他討厭我!
「蘭蘭!你怎麼在這鬼混?!牧大人的龍葉茶你準備了嗎?!」聽到門外突然傳來鬱娘的怒吼,我們三個不約而同地倒抽一口氣,身體莫名顫抖了起來,內心有如被掛上木偶絲線,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任憑恐懼踐踏,因為站在門外的那個人影,正是夢澤館的老闆娘。坦白說,我們對鬱娘的恐懼,好似是從出生起就被惡鬼深深烙下的,在這個夢澤館工作,我們在乎的從來不是自己的感受,而是鬱娘對我們的看法。
「我我我……我馬上去泡!」蘭蘭一說完馬上衝出門外,他像隻顫慄的木偶,因恐懼而說著自己不想說的話,做著自己不想做的事,在他關起門的那瞬間,一道絕望的巴掌聲乍響,彷彿像鬱娘在警告我們「沒有我的允許,你們也不準苦中作樂」。
鬱娘和蘭蘭的身影離開後,站在我身旁的翠兒緩緩抱住我,我也伸手抱了回去,就像在心裡安慰彼此互道:「蘭蘭一定沒事的,一定沒事的,一定沒事的」。我們什麼都沒為蘭蘭做,沒衝上去保護他或替他說話,就只是默默地看著這一切發生,但我們絕非自願承受這一切,而是我們沒有力量反抗,所以錯不在我們。
「妳今天真的很漂亮,我聽說那位叫牧羊人的大人很有錢,或許他會願意買下妳。」翠兒試著讓我相信還有希望——逃離這煉獄的希望。
今晚我將要第一次接客,我會獨自面對身型比我壯碩兩倍以上的男性,在比較高級的青樓中,通常不會讓才十二歲的小孩接客,但夢澤館的營業額,並沒多到有心思去顧慮年幼妓女的感受。
我慢慢離開翠兒的懷抱,直視著她說道:「他不會想買下我的,因為我的下體會被他弄的四分五裂,之後鬱婆就會讓我專門去服侍癖好怪異的客人。」
翠兒聽到我這番掃興的話後,也沒再回我什麼,但她卻失望地垂下頭,還把我的手抓的更緊,她是因為被我潑冷水而生氣嗎?還是擔心我的身體等等會被客人弄傷?
「翠兒,我該走了。」我說道。
翠兒瞬間抬起頭來注視著我的雙眼,我知道她不想讓我離開,但她還是慢慢鬆開我的雙手,很慢……很慢地。
「小心點。」翠兒皺緊眉頭說道。
我點了點頭,旋即轉身朝門口走去,不過在我正準備拉開門時,腦中突然浮現出翠兒和蘭蘭憂愁的臉,他們看不到未來,根本不知道為何要一輩子被關在這破爛的鳥籠裡,卻還得假裝很有希望地活下去。
「翠兒,如果……如果我真的被那個叫牧羊人的給買下了,那我一定會想辦法讓妳跟蘭蘭離開這裡。」我雖然這麼說道,但馬上就後悔了,我憑什麼給他們不切實際的幻想?
「妳要說服牧羊人大人買下我們嗎?」翠兒問道,語氣聽上去充滿了天真、期待。
「若能如此當然最好,若不行的話……」我該繼續說下去嗎?對我們來說,這種話一旦說出去就無法挽回了。
「寒兒?」翠兒說道,她在等我的答案。
我不想管那麼多了,反正牧羊人也不可能買下我,我迅速跑回翠兒面前,從正面抱住她,雙唇靠近她耳邊輕聲呢喃道:「若不行的話,我就回來殺了鬱娘吧。」
我不敢等翠兒的回答,也不敢看她的表情,馬上離開了寢室,我在狹窄又陰鬱的迴廊疾步走著,沒時間思考前方等待我的究竟是什麼,現在我腦子裡只想著一件事——我會不會等等就先被那個牧羊人給玩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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