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暉十六年,八月十日,夏,夜。
「熙兒,告訴我,我為何要犧牲自己的自由生下你?」一道優雅溫婉的女人聲,說著一句毒針刺心般的絕問,惡寒凜冽,令人屏息。
在一間昏暗的書房中,從窗外溜進的薰風將燭火吹地忽明忽暗,在這樣如人心般躁動不安的照明下,能看見房內像是剛被狂風暴雪肆虐一樣,地上滿是被撕碎的卷軸與信紙,硯台被無情地摔的破碎,黑墨與血滴同病相憐般地互相依偎,最終融為一體。
「敖骨霜背叛你爹、殺我全家,而你卻暗中寫信助他逃亡?」女人說道,她金色的雙眼流露出冷峻的凶光。
而在這女人的面前,在這一片狼籍的亂狀之上,有一位倒地的男孩一手捂著自己的頭,一手硬撐著微顫的身體緩緩爬起,他頭上流下的血,與自己的髮色相同,他用與女人同樣的金色雙眼看著對方,用求情般的語氣辯解道:「娘,我只是......想救爺爺。」
「爺爺?」女人努力隱藏自己的詫異,隨後發出悲淒的笑聲,繼續向自己的兒子追問道:「你到現在還敢認沐傲霜是爺爺?」
男孩無法接受母親這帶有指責意味的質問,他不願為此流淚,但還是悲傷地嘆了一口氣,大聲將自己所堅持的正義宣洩而出:「即便爺爺與我們家有所誤會,但我還是無法輕易放下這份親情,還有他對我的恩情,我不能眼睜睜看著爺爺被凌霄閣的殺手追殺!」
「哈!」女人立刻笑嘆兒子的愚蠢,怒罵道:「如今親情何在?恩情又何在?當敖骨霜向朝廷告發你爹時,我們家與他就只剩無情!」
一瞬間,男孩的內心猶如被一把利刃狠狠刺穿,霎時說不出話,他放下摀住頭上傷口的手,任憑鮮血染上白皙無暇的臉,握緊拳頭厲聲回道:「爹利用了那些遭叛軍奪走至親而急於復仇的百姓,引誘他們散盡家財買下龍胎,讓他們以為吃下龍胎後就能獲得強大的力量,結果他們卻是慘死沙場,造成更多人的犧牲!」
「凡人吃下龍胎本來就會獲得馭術,難道馭術不是強大的力量嗎?」女人辯解道。
男孩下意識地伸手指著母親怒罵道:「娘!妳這是在強詞奪理!凡人即便吃下龍胎,也不一定能適應這股力量,有些人在一吃下後,身體就會被焱梅由內而外燃燒殆盡,有些人就算一開始沒事,但在使出馭術後,卻會因為承受不住體內急速升高的溫度而死亡!爹既然會使用馭術,那就應該去保護天下黎民,而不是利用他們的弱小發戰爭財!」
「你什麼都不懂就給我閉嘴!」女人對自己的孩子發出最激烈的吼怒。
風聲,嘎然而止。
火光,依舊晦盲。
真純的男孩,驚愕不語,痛徹心脾,他希望這一切只是場惡夢。
女人繼續說道:「亂世之下,兵戈無眼,死神無情,世人皆以生存為重!唯有增加自己的利用價值,才能在這弱肉強食的世界中取得生機!我們的龍胎能幫助弱者獲得力量,能幫助強者突破極限,當眾人皆有求於我們,那我們的生命就掌握在自己手中!你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保護這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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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暉二十年,六月十五日,夏,夜,天地皇城,端清宮。
「煌熙!趙煌熙!」6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vGPILJE67
深陷夢魘的趙煌熙,聽見某個熟悉的少女聲不斷呼喚著自己,他睜眼一瞬,只見眼前一張最能讓他感到安心的臉龐正俯視著他,便開口輕聲喚道:「雨......。」
趙煌熙從琼霜草原回來的途中就已昏了過去,他的屬下張穀雨則一直陪伴在側,如今他雖然躺在床榻上休息,卻是從惡夢中甦醒,冷汗浸濕了全身,急促的呼吸與心跳攪亂了心神。
「你還好嗎?你好像做了惡夢。」張穀雨緊握著幫趙煌熙擦汗的手帕,擔心地問道。
趙煌熙緩緩坐起身子,張穀雨立刻遞了杯水給他飲下。
「我又夢見我娘了。」趙煌熙說道。
張穀雨一聽見這句話,臉上的表情變得和趙煌熙一樣憂愁,但卻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
趙煌熙的情緒漸漸穩定,但他不想再多談有關母親的事,他將杯子放到一旁的桌几上,繼續說道:「雨,我今天在琼霜草原看到,在變成焱龍掛的人之中,也包含我軍的士兵。」
張穀雨的內心像是被一塊沈重的石頭壓著,但讓她感到鬱悶的不是趙煌熙所說的事,而是趙煌熙本人的心情,她簡短回道:「嗯,我也看見了。」
趙煌熙先是低下頭嘆了聲氣,隨後又自嘲般地冷笑了兩聲,他笑自己的天真,笑世人的愚昧:「我原本就是為了保護那些沒有馭術的人,才決定加入洛如軍的,但入軍後才發現,原來食用龍胎在軍中竟已是非常普遍之事,如今,那個最嚴重但眾人卻一直視而不見的後果也發生了,我實在不明白,為何他們要堵上自己的生命,也要得到原本不屬於自己的力量?如果這世上再也沒有人買賣龍胎......」
「戰爭也不會結束。」一道沙啞且渾厚的中年男子嗓音突然打斷趙煌熙的話,那人腳步從容地走入書房,身穿一襲祖母綠的高級官袍,頭戴一頂烏紗帽,一手放在背後的腰際處,一手慢悠悠地拂著鬚。
「師尊!」趙煌熙和張穀雨驚訝地齊聲喊道。
前來探望的這人,正是趙煌熙和張穀雨的劍術師傅,也是煦之國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尚書令——陳似年。
「食用龍胎的風險人盡皆知,但人們會因為很多不同的理由,而堵上性命做任何事,也許是為了保護重要之人,也許是為了奪下戰功,揚名天下,而四年前你爺爺向朝廷告發其兒非法販賣龍胎之罪,你母親為了報復而委託凌霄閣刺殺他,你為了助爺爺逃過追殺,孤身一人去向閣主談判,又為了救你父親免受極刑,而自願加入洛如軍,這不也算是一種賭命嗎?」陳似年用平穩而自信的口氣對趙煌熙說道,他的眼角有著些須滄桑的皺紋,但幽暗的眼神中卻露出無法閃避的凌厲。
「我......」趙煌熙有如被溫柔的薰風劃破內心深處。自己真的是為了保護弱小而加入洛如軍的嗎?如果當初家裡沒有發生任何變故,還會做出一樣的選擇嗎?
陳似年繼續說道:「你現在該思考的,不是人們不顧一切也要食用龍胎的理由,也不是幻想有朝一日龍胎買賣能消失於世,而是你自己為我大煦戰鬥的理由。」
「爲大煦戰鬥的理由?我......」趙煌熙答不出話來。
「經過軍醫治療後,你的傷勢已無大礙,但還需休息兩天才能活動,今日武俠軍遭遇苦戰,你們焱梅隊與太子殿下消滅焱龍掛後,又拼全力追上本軍歸隊,所有人員皆以精疲力竭,短時間內應是不會再回到戰場,你趁這段時間好好調整自己的心態,未來的戰況只會越來越膠著,你身為焱梅隊的隊正,如果連自己上戰場的理由都不明白,那要如何領軍?如何保護下屬?如何為我大煦平定內亂?」陳似年說道,他雖然希望口氣再更嚴厲一點,但他本來就是個看情況表露情緒的人,如果現在對身心俱疲的士兵做這種事,肯定會讓對方覺得被指責,這對陳似年來說也沒什麼好處。
趙煌熙感覺自己被說教了一番,不過說到追上本軍這件事,他立馬追問道:「對了,師尊!卿姐現在狀況如何?她還好嗎?」
「月卿將軍經過療傷,已無大礙,待會兒她與太子殿下會一同到敖廣殿,向聖上報告這次的戰事細節,為師也會在一旁聽取,而你因爲目前還不便行動,聖上準你先以上書的方式報告,待休養完畢後再親自向她說明。」陳似年說道。
趙煌熙聽到義姐沒事,終於露出了笑容,安心地回道:「我知道了。」
張穀雨趁這時向陳似年補充道:「師尊,這次的事有兩點讓我很在意,第一,既然出現了焱龍掛,代表有焱梅族之人的馭術暴走了,但也不知道這龍胎的原主,究竟是只有一人還是多人?第二,更奇怪的是,為何煦之國的其他地方沒有傳出焱龍掛的災情?難道吃下這位原主龍胎的人,就這麼剛好都是參與這次戰事的士兵?」
陳似年順著自己的鬍鬚沈思了許久後卻說道:「先休息吧,此事聖上一定會再派人調查,為師先去敖廣殿了。」
趙煌熙和張穀雨本來都期待著師傅能給出個慧眼獨到的見解,沒想到卻被回了像是打發般的說詞,但既然師尊都說要先走一步了,他們也識相地不再追問下去,有點不甘地齊聲說道:「多謝師尊特來關心。」
陳似年轉身離開,但走到門口時卻又停下腳步,開口喚道:「煌熙、穀雨。」
「是。」趙煌熙和張穀雨一同回道。
「當發生重大事件時,會被追究的不一定只有當事者,你們倆無論如何都要保護好自己,知道嗎?」陳似年將頭微微一轉,眼角餘光看向他那兩個稚氣未消的徒弟。
趙煌熙和張穀雨二人不明所以地皺起眉頭對望,但最後還是看向師傅乖乖答道:「徒弟明白了。」
陳似年這才終於離開了書房。
窗外的夜風漸漸大了起來,夜鶯也開始啼叫,房內的燭火閃爍不定,趙煌熙和張穀雨不知為何感到了一絲不安。
「雨,麻煩去幫我拿紙筆過來,我要開始寫上書了。」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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