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L的一切,吳憶式認識的並不多。
最開始是在家族一個老人的葬禮上,那是個他叫不上輩份的親戚,超出直系血親的範疇。阿公阿嬤以上的,那些關係名稱竟如物理化學的專有名詞般,變得曖昧不清,在記憶裡具有相似而霧化的樣貌,國中的吳憶式並不怎麼在意,他總是無法很準確地認清那些死去的人。
是L先過來搭話的。他穿著黑衣,白皙的皮膚如外國人般透出血液的燥紅,頭髮乍看是黑,但在不同角度的光下,會有不同的色調。他手裡抓著一根拾來的斷枝,四處用力揮拍,見到吳憶式後問,你還記得我嗎?
L說他們以前常在公園裡一同玩耍,但吳憶式卻毫無記憶,也不認得他。第一眼,L像是個年輕而善意的騙子,懷著並不危險的動機接近他,吳憶式始終不知道他是誰,卻開始懷疑起自己小學時記憶的穩固程度。L介紹自己說,他與吳憶式在同一個國中,L在6班,吳憶式在3班,兩人隔得不遠,應該早點打招呼的。
L問:「你知道去世的人是誰嗎?」
吳憶式說:「不認識,我甚至連該怎麼稱呼他都不知道。」
L說:「很遠的親戚都是這樣的,到我們這一輩就已經與他沒關係了。人怎麼可能完全知道死者的信息呢?」
吳憶式說:「是啊,我們怎麼可能認識他呢?出席一個自己不認識的人的葬禮感覺有點奇怪。」
吳憶式與L的相遇來自於一個炎熱夏日,一場不認識的親戚的葬禮,深邃、神秘、異常、難以揣摩,這便是對L的初印象。他們在火化開始前偷偷穿過高聳的草叢,跑到有著扭曲風景的高溫馬路上,數著疾駛過的車輛,手指一根根凹折,數完了再凹回去,此時遙遠威嚴的殯儀館裡飄出規律、起伏聲調的誦經聲,黑煙彎曲地接上寬厚的雲層。那時的死亡近在眼前,卻遙遠得宛若地平線,使少年不得不逃得更遠一些,來到一望無際的馬路,以一種站在懸崖邊緣的站姿保持無謂的平衡,忍受無趣的遊戲,凝視陽光熱力作用下融化的柏油,也許這才能更好地接近死亡那曲折的意涵。
以那場葬禮為契機,吳憶式與L開始交往密切,開始下課串班聊天,並在放學後去體育館打羽球。
吳憶式開始佩服L是在體育館的羽球場上。那時的體育館,無疑是青春期躁動的男生們的放學後必爭之地,它高峻的四樓地勢使得腳程快的人佔據先到的優勢,晚到的有時會與先佔領羽球場的勝者進行協商,讓幾組人馬以單打形式輪番上場,輸的下場,贏的留場上繼續對戰,直至厭倦疲累了自行退出休息前,贏者可以一直待在場上。
羽球是一項高速運動,在空中來回奔波的羽球有著各自的使命,即落在什麼樣的終點:落在自己場內?還是落在別人的場內?
比起肅殺的玩法,吳憶式更喜歡輕鬆的玩法,彼此各退一步,盡可能讓羽球留在半空中不掉下。吳憶式覺得,羽球這項運動像一個畏懼死亡的人生,為了避免墜落的死亡,要拚命用球拍將其托出去,擊向下一個未知,並祈禱未知的落點是實在的,能有人把自己再次托向空中。這是吳憶式認為的羽球,顯然這與L還有其他人不盡相同。
僅僅國二的L那時就在羽球上展示很高的天賦。首先,他腳程快,往往能先佔據場地;其次,他那雙細長而富有爆發力的腳,憑藉敏捷的反應力和豐富的技巧,建築起一座難以攻破的鐵壁銅牆,足以打垮前來挑戰的同學。L喜歡左右大幅度的殺球,讓對手疲於移動救球,消耗體力,然後釣一個小球輕輕推出,再抓疏於守備的區域用力殺球,拿下分數;或連續幾顆高速應球,羽球來回穿梭如一陣麻雀於樓宇間飛竄,憑藉高度的集中力與厚實的防守,熬到對手失誤,拿下分數。
L站在場上,其他同學便只有蹲板凳仰望的份,吳憶式也是。儘管如此,他還是喜歡與L一同去球場,因為偶爾L會提早下場,過來跟他聊天,這令他有種備受關注與攀上厲害之人的竊喜,彷彿自身的地位也隨著距離的拉近而升得更高更遠。
這天,L提前下場後跟吳憶式講了一個奇異的聯想。L提到,在許多傳說裡,神明常會化作一般凡人或動物,通過給予凡人一些道德的試煉或兩難的考驗,去檢驗人性,並給予相應的懲罰或獎賞。他想那個殺人案也是如此。
最近在他們區裡,接連發生孩童被殘忍殺害拋屍在野外河濱的案件,孩童皆是被割頸而死,而每一個人的右腳都會被刀切斷,被另外拋到別處。社會上瀰漫著一種不安的氛圍,在外面帶小孩的父母以及低年級的學生們都開始擁有敏感的神經,對於落單的身影格外在意,害怕那殘忍的悲劇有一天會悄無聲息地站在他們背後,以碩大的陰影引發另一次年輕屍體的出現。
L解釋,或許這個殺人犯正是此心理,將自己視作神,隨意對人進行考驗,於是犯下一系列殺害案件。畢竟成為神可以讓人進入某種獨特的狀態,彷彿掌握世界的一切,精神陷入妄想般的愉悅癲狂,殺人犯或許追求的就是這種邪教教主般的精神狀態。吳憶式點頭不語。
與羽球場上揮汗閃爍的形象不同,L的另一面是一個飄渺大煙中的圖騰符號。他似乎總想接近神秘、難以理解的事物,或依他的話說,是那些事物選擇了他。
L對神話、儀式之類的故事感興趣,甚至說是虔誠,他那旺盛的幻想與超脫的思維偶爾會展露一些玄祕的話語,彷彿一尊神像來到他的身旁,低眉俯身告訴他一些秘密。
一次放學,他們路過附近一間小廟宇,L卻在廟的門前定住,凝神盯著香爐源源不絕的白煙於冷空氣中散開,他盯了足足一分鐘,才繼續路程,但之後卻都是低著頭的。隔天,L不知道從哪帶來了一包香煙,放學後帶著吳憶式到學校對面一座隱蔽的公園角落,遠處的石桌有幾個老人在下棋,不時傳來棋落的碰撞聲。L掏出一根煙,拿打火機點燃,放在地上,觀察白煙升起的形狀,香煙燒到過濾嘴尾部,留下一條無用的煙灰,然後L再從煙盒裡抽出一條嶄新的香煙,重複點燃的動作,直到整包香煙抽完,尼古丁在公園的肺裡轉過一輪而後完完整整地還回空氣。L死死盯著白煙扭轉的形狀,像在占卜,又像是在建立與神溝通的通道儀式。
那時,L似乎從那白煙裡望到了什麼,當吳憶式出聲想問要看到什麼時候時,他把手舉了起來示意吳憶式低聲,指指那團白煙說:「看見了嗎?」
吳憶式說:「什麼?」
L說:「有大事在逼近的形狀,可惜情況不會好轉。」
此時石桌上已有一方被將死,紅方的老人頹喪地從包裡掏出兩百塊,隱晦交到黑方的老人手上。這是一盤已然決定的棋,黑紅的勝敗局勢無法被竄改。桌上的棋局被重新洗牌,最後一根煙也已燃盡。
吳憶式說:「這是占卜嗎?」
L說:「是,也不是。更像是直接得到暗示,是需要比較複雜的操作儀式才能得到的,雖然看著只是點煙,但在這之前有先做別的儀式才能達到今天這個效果。」
吳憶式點點頭,然後拉著L,往體育館去。他們到時,場子被佔據了,場邊早已佈滿密密麻麻的黑色人群。燈壞了,所有人只能憑藉著斜陽的光來辨識物的輪廓,逆光的人群像一個個互相纏繞的水中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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