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七點半,離開警署大約三十五分鐘,陳父皆在商場咖啡館,從行李箱取出手提電腦便開始撰寫公函,逐到文具舖影印備用,他慷慨解囊向店員支付掩口費、刪掉防盜監視器片段。接着先在街上的路邊花槽,信手拈來碎石塊,再進到附近公廁,將碎石裝入白襪中朝自己身上猛力甩打,堪比舊天主教徒自殘苦修,直至他回到北大嶼山醫院門口,剛巧八點正。
有別於架構臃腫、反應遲鈍的官僚機器,陳安之謀劃在即日內尋回女兒,首先要造謠生事。
趁着各家記者尚在警界綫外等守,務求博得銷售量的獨家報導,他不假思索地上前拍掌、呼喊,轉瞬引來眾人注意,聲稱知道大停電事件的醫療黑幕。預備你的數位相機、手機後置鏡頭、錄音筆和網絡平台直播,聽好,熱心市民陳先生的即興表演環節。
「今次停電事件並唔係意外,背後有股勢力,佢哋唔容許我將真相公開,但係為咗死傷者家屬、為咗普羅大眾嘅安全,我必須冒住生命危險發聲,令大家可以盡早做足防疫措施。」他信口胡謅,可信與否並不是重點,只需為記者提供足夠吸睛的素材和標題,能在網路上廣傳,好讓寶貝女看見:「我相信有外國間諜入侵香港嘅醫療機構,發起生化襲擊,而如果警方願意公開,就可以睇到三樓走廊嘅可怕情景,引用某個探員嘅講法『噴血噴到似行紅地氈』,病毒好可能已經洩漏。」
當記者詢問安之能如何證實說法時,他故作惆悵,哽咽難言地解開襯衫扣子,掀起打底背心以露出滿身瘀青,飾演不敢指名道姓免遭滅口的弱者角色。這些傷,固然不說明生物戰的真偽,若被要求驗傷亦可診出是自殘所致,與憑空捏造的惡勢力無關,卻是有效的感性推銷,保證能讓他登上即時新聞及熱搜榜。
可想而知在警署辦公桌的旦輝,生氣得髒話狂飆,雖知那是安之設法觸及失聯女兒的戲法,但也犯不着自製傷痕又含沙射影吧。老頭姑且繼續看老實人演猴戲,諒你也不敢真的作出提告。
當晚九時許,安之靜坐花圃石壆上,如沙田紅梅谷的望夫石般膠着不動,憶女成狂地苦等整個小時,終收到停示來電。連對不明電話鈴聲的焦慮都顧不着,急忙按下接聽鍵,果然是陳素看到新聞報導,因擔憂父親傷勢而禁不住自動聯絡。
「爸,係邊個打傷你?」陳素下意識地壓低嗓音,凝重道。
「唔使擔心,我化妝咋,你而家喺邊到呀?」安之着實為說法敷粉潤飾。
「係唔係警察打傷你,逼你咁做㗎?係嘅話,我殺晒佢哋。」即使是帶着鼻音的哭腔,惟着緊父親才偶爾變得暴戾,也能聽出陳素已受到那個姓鄭的荼毒,甚至有了草率計劃:「我陣間買部航拍機改裝,飛去警署天台個水箱落毒。」
「唔好,警察對我好好,我無受傷!你電話打唔通,我引你注意咋,唔好!」
少女聞言緘口不語,暗自揣度安之所站的立場和動機,深諳父親缺乏主見,避諱衝突,幾乎算是怯懦,卻從不低估他的小計謀。畢竟無論是玩撲克牌或棋類桌遊,當年仍是小學生的陳素壓根沒有贏過,就怕老爸自認為是作出對孩子最好的決定,從中作梗,或使與李文兩女的談判拉倒,還是把他排除在外為妙。
「我聽到你俾我嘅口訊,就即刻返嚟,點知發現醫院大停電,好多死傷者,我好驚你有事呀。」良久未聽到答覆的陳父,只好吐訴心底憂慮,但願再次獲得女兒的信任和倚靠:「同埋,嗰個鄭天賜對你做過啲乜?就算係好難開口,有事都要同我講。」
既然矛頭指向天賜,那就代表安之聽信警方措詞,說不準正有數名特種部隊持步槍抵着他的頭顱,雖然陳素的聯想太誇張,但這股直覺是對的。
「我搞得掂,過兩日再搵你,我大個喇。」陳素推搪道,願與天賜共進退。
「等陣,阿女!」陳父還來不及喊停,電話就被女兒掛斷。
其實陳素打從撥號那刻起,便於心裏默念倒計時,趕在遭到勾線前結束通話,教駐守警署的旦輝和信皓很是頭疼,卻阻撓不了安之,藉由對話中車輛駛過及交通燈發聲裝置等環境音,猜出陳素身處電話亭。於是他換上另套灰色西裝,把頭髮抓至蓬鬆,戴圓形半框眼鏡以免公眾認出,便步入固網持牌商的電訊公司地舖,冒充法律顧問以指示櫃檯職員,追查上則來電的所在位置。
這是為甚麼他在咖啡館花上半小時撰寫公函,偽造法庭許可令。
職員未曾遇上類似狀況,霎時不知所措,正想向上司問悉應對方法時,安之先發制人表達諒解,並提筆寫下據稱是裁判官的個人通訊號碼。你看,能在非辦公時間撥通政府機構的服務熱線,得具備彩票頭獎的幸運屬性,要不然就這個部門轉介那個部門,變相求助無門,直接聯絡編內人員才是最快捷的做法。
「我有急事要處理,你查完就話我知。」陳父在臨行前留下法律顧問的名片。
雖則名片這玩意假到不行,誰都能任意印刷,但老是常令人以為你好專業,曾有笨蛋未經核實就相信他是證卷商,搶着繳付智商稅。然而詐騙風險太大了,自問沒有那種狠勁和膽量,終日寢不安席,才甘心當個安份守己的會計師,如今竟為女兒而故技重施。
他又再進到附近公廁,這回擅取「清潔衛生,暫停使用」的告示牌,放到公廁門外確保沒有人打擾,不久便接到來電。而所謂的裁判官個人通訊號碼,無外乎在機場購買的丟棄式電話咭,乾咳清喉、按鍵接聽,他捏着嗓子偽聲,更以繁文縟節的法律術語唬弄職員。眨眼功夫便成功游說,讓職員調用電訊足跡資料,鑑於公共電話也有識別號碼用作維修及檢查,故馬上便可得知該電話亭地址。
等到職員依照假名片的資料致電,安之回到電訊公司櫃檯,手抄記下對方所提供的地點,掉頭就走。儘管在嚴格規範公正文明的執法作風當前,他只能像待宰羔羊似的挨打,但自審訊室釋放出來大約四小時過去,已鎖定陳素的大致藏身範圍,看來他不至於滿口胡言,起碼這點沒有撒謊——
他是個瓣數多的人,能不擇手段把事情辦妥。
這些花招,與陳素在村路燈柱偷電、在背包臨時自製暗格差不多,安之只是更加年長、更加熟稔。他如是摀着餘痛未止的上腹,往前趕路,途中還買了把德國製野營折疊刀,藏在袖子,鐵了心要將鄭天賜喉嚨割開。請別奢想才剛知悉女兒遭受侵犯的父親可保持理智,他已咬定裸拍影片乃少年所為。
假若女兒你真的跨不過這個坎,非要幹出殺人這種賠上前途的傻事不可,弄髒雙手的人該是老爸我才對,就讓我以鋃鐺入獄的足鐐向你敲響叮嚀,或許他朝有日,你能變回昔日那個乖巧、堅強、完美的好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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