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型的囚徒困境,所有人招供即可全員輕判,僅當所有人不招供時才可全員釋放,言明任何人只要招供便能減刑,任何人不招供都極有可能獨自承擔全部罪責。問題是,這不適用於有直接利益關係及已串通口供的同謀,陳素全都看得見。
縱使待在漆黑的審訊室裏,迎面照射的懸臂桌燈顯得格外刺目,其光暈遮蔽住單向玻璃的倒影,使眼眶痕癢泛紅,難以睜開直視,卻不減對事物運作原理的透徹洞察。無外乎博弈論,只需確保除了宏毅以外的持份者們,無法透過臨時改變策略獲得更好的結果,達成納許均衡,賽局剛開始已經勝券在握。可是該走的流程還是要走,困在無人問津的暗房子內面燈思過,讓你有充足時間胡思亂想、徒自驚擾到只要稍微逼問就從頭招認的境地。
意圖未免太明顯了,無聊到連強光也止不住少女倦意,坐着打盹,險些仰面摔倒,又再向前磕頭,在驚醒與昏睡之間反覆來回。不經不覺被閒置到凌晨四時,聽到鎖舌回彈的開門聲,趕忙調整坐姿、抬手擦了擦嘴邊的口涎,瞄見兩名才剛吃過宵夜、叼着牙籤的探員在桌子對面坐下。
「撼到頭好𨶙長手尾,陣間搵人同你驗吓,唔好學你個閪老竇咁屈𨳊我。」余旦輝上來就是裝好人,挪開桌燈方向,順便澄清自己與陳父傷勢無干,逐開宗名義提出轉為污點證人或可扣減刑期,果不其然玩起囚徒困境。在少女作假證供前,老頭率先談及自己對自案件的推論,只為觀察對方反應、伺探每個露出破綻的微表情:「我知道姓鄭個傻閪係偷單車的人,你盜用何惠瓊身份同佢約埋自殺。」
姑勿論這貨有多粗俗無禮,至起碼不容小覷他的刑偵能力,怕是校方為了顧全聲譽而隱瞞常年霸凌及衛生棉插贓事件,才讓他對欣驕和宏毅等人的介入摸不着頭腦。深諳不能藉着演技騙過閱人無數的警探,陳素乾脆當個情感剝離的機器人,板着臉孔聽完那段只猜中八成的揣測後,語氣平淡地說出串通的證詞——
遭人栽贓抹黑的陳素幸得欣驕信任,合作揭發宏毅的病態單戀,他因愛成恨強行拍下淫褻影片,偏又在愧疚感驅使下向吳社工求助,不慎捲入販賣個資的黑幕,導致影片流出,終使他萌生殺意並促成現在的局面。
「咪𨶙話我唔點醒你,係受害者就乖乖地做受害者,呢個社會無仇報㗎!」可想而知,旦輝壓根不信陳素所編造的故事,他是由衷想要鋤強扶弱、伸張正義,卻很憎厭不自量力的小女孩,非要妨礙大男人恪守保護婦孺的職責:「你啲女人係要靠男人㗎,認咗佢啦!挪高個肚皮喊到豬閪咁博吓同情,你就自由㗎喇,唔好做埋啲𨳊之媽碌嘢!」
隨後旦輝開恩給予第二次機會,讓陳素更改口供,怎奈追問到了第三第四次,少女仍不識好歹地複述着相同的話,教老頭拍案而起,祭出原本不想使用的刑具,從審訊室角落把電視推車架拉過來。
旁邊那名菜鳥探員則轉椅面向螢幕,輕佻地吹了兩聲口哨,漏夜加班最期待就是此刻。關於這個毛信皓,自剛才進來至今也沒有說過半句話,不是在發呆轉筆,就是盯着胸部看。隨便吧,反正已是陳素日常無可避免的目色,最令她疑慮的是,當好吃懶做的有牌流氓忽地提起精神時,就知道準沒好事。
「咯。」拉杆關掉桌燈,按鍵開啟電視,「喀。」
DVD徽標與螢幕邊框發生非彈性碰撞,而機械能損失為零,儘管違悖常理,人們依然願以千百遍的碰壁,盼望那偶爾精準的觸角。直至影像證據被插入光碟機,戳穿了所謂的歷事成人只是宿命順時序放映,碰壁毫無意義,瞬息之間就被打入死角,不過違悖常理這點倒是真的。
內置喇叭播出呼嗤呼嗤的抽泣聲,兩酲肉色塞滿液晶面板的每顆像素點,變焦鏡頭拉遠,膀子如蜿蜒枝幹般懸着碩果,意在遮掩果蒂,哭到連聲劇咳也沒有人替她心疼半秒,豐乳隨之顛晃才是看點。由特寫至中景,由中景至全身,急於摀臉又顧此失彼地暴露無遺,剛過去六天的裸刑,就在這間孤立無援的小黑屋裏,逐幀逐幀復現陳素眼前。好吧,不是孤立,還有兩名執勤警員不辭勞苦、不懈朝夕地意淫着,當着片中人的面為相貌、身材打分,「對奶大𨶙到竹籮咁,唔做雞真係嘥。」、「做雞先至嘥,呢挺鬼婆身材嘅珍禽異獸,應該求包養!」
他們歲數加起來超過八十歲,卻聊得起勁地性羞辱十五歲女孩,並且毋須負上任何刑責。
其荒唐程度教陳素眼睛瞪得溜圓,呆愣當場僵直身子,連所謂二度創傷也因而耽擱片晌,原以為已熬過了的絞痛又再燒上心頭,焦炙好比把熔爐裏的液態金屬從頭頂澆灌,脊髓正在融解。少女好不容易學會昂首挺胸,如今只得駝背低頭,豆大淚珠滴在脹鼓鼓的襟前,既然打回原形,何以面目全非?要是能倒帶至未經摧殘的更久遠以前,就不至於身穿厚重衛衣仍感赤裸,吃力交叉抱肩,在若有若無的混紡棉上徒然蔽體、乍寒乍熱的體溫中冒汗發顫。
眼看陳素自顧自地崩潰,旦輝心裏有譜地關上電視機,斜睨着身旁的信皓,以目儆戒別再瞎興奮掏褲襠,又動起那貧嘴賤舌要人更改口供——
等到這事鬧上法庭,該影片必作為呈堂證據,雖則會為了保障受害者人權而疏散旁聽的民眾,但還是要打上馬賽克把選段或截圖交給陪審團觀看,換句話說即將有名技術人員逐幀鑑賞,邊擼管邊打碼。到時候旦輝可動用人脈指名相熟的剪接師,格子要多細有多細,黑條要多幼有多幼,好讓個個獲選的公民在履行陪審義務同時過過眼癮。
「家陣我俾你揀!A餐,你繼續任人視姦;B餐,我託TCD刪𨶙晒網上啲片佢。」
這遠稱不上是選擇,對吧?幸而少女時刻追尋着力所能及的其他選項,只要咬緊牙根,等到灌頂的熔鐵冷卻凝固掉,皮開肉綻便成鋼盔。陳素儘量整頓呼吸,抬起了頭,淚眼已然遍滿血絲,流露不是績優乎生該有的暴戾目光盯着他們:「你要施壓、你要施捨、你要揭我瘡疤就即管揭,唔使咁多廢話。」
「嘭!」戴手銬握拳頭捶打桌面,唬得信皓聳肩、旦輝眼瞼抽動。
陳素拱背弓身,慢而穩地把臉湊前:「我、唔、在、乎。」
非要說到這個份上,老頭才明白少女已拿定主意,甚比其父固執百倍,她可不是左右逢源的兩面派,大概不可能改口了。兩名探員自知強求不來,便掉頭離開審訊室,臨行信手按開電視循環播放,直教陳素反覆重歷當天地獄,當作是頂撞警員的懲罰。而桌面上則留下原珠筆,及由探員親筆杜撰的口供紙,通篇都是足以令天賜餘生坐牢的虛構對白,暗示只要簽名認頭,即可停止播放影片。
那時小黑屋剩得陳素獨守,難阻噩夢放映,桃色、春光,無情地打在她涕零交加的瞼上,於不為人知的幽暗中失神。原來遭受這麼多,自己對世間的惡如是初識皮毛,深淵尚久未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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盤問過程中還能應付裕如的人是李欣驕,即使右腕被手銬栓到門弓器上,受立枷之刑,踮着腳尖等上三小時耗盡體力,卻在兩名探員推門而入時,嬌羞陶醉地嘩笑,戲言自己老是常幻想強遭警察叔叔硬上。她痴醉迷離地瞇着眼,並趁着信皓近距離面對面解開吊銬,把臉貼在男警胸肌上用力嗅聞,反倒令人起雞皮疙瘩。
難怪連面臨特種部隊圍捕,身陷十幾桿槍的射擊範圍也可毫無畏懼,又是個三歲看大、七歲看老的瘋婦,這是旦輝對她的評價。但不,欣驕差點嚇到尿失禁,惟將施虐與受虐的感受都抽離,不妨更下流些,認真去玩這場齷齪骯髒的遊戲,才好接住所有朝自己扔來的泥巴和石頭。
譬如拖着近乎些脫的身軀,爽得腿合不攏地磕撞坐到桌前,托腮、撩髮,先聽老頭將減刑條件說完,再要求使用警署電話聯絡律師。原是基本公民權利,居然胡扯蠻纏了半小時,這頭糊弄說找律師使你看起來很可疑,那頭設套叫你用自己手機以攫取解鎖密碼,既然欣驕沒有輕易上鉤,那就把空調開得跟冷藏庫似的折騰人,試圖逼你打消念頭。
就像陳素不因屈打而偏離計劃,欣驕亦然,畢竟她不能為了這丁點不忿,而負起性剝削、綁架、蓄意傷人、恫嚇、侵犯私隱、販賣色情物品諸類罪責。終在律師陪同下給出證詞,倒背如流地完全對上,還連戲地故意疏漏了醫院停電的事,以符合角色人設,假裝悔過地坦承了最小的小罪——
「我會賠返錢,道玻璃門無受傷噶可?」欣驕問得很傻,很天真。
反觀最踧踖不安的人是彭宏毅,表面上被送往驗傷及診療,實情是醫務員受託不必以稀釋酒精消毒傷口,不久前才慘遭辣椒素生醃,這下又硬扛高濃度乙醇的針刺,回到審訊室時已憔悴不堪。故技重施地把空調開大成凍倉,等不到充飢解渴,等不到上洗手間,無所不用其極地打倒你的精神防線,等你疲倦得猛打呵欠,才見兩名探員閒聊着內進。
有別於欣驕這種刀子心,宏毅只是不巧嗜好舔經血的普通中學生,他愈慌急,就愈聒耳,愈是虛弱愈想大聲,複讀與陳素相同的口供。尾音拖得極長,連禮貌也顯得晦氣,恰似急於圓謊的小屁孩,硬要嘮叨不停,上來就教信皓倍感厭煩。
試問世上哪有凶手會在討伐量未達雙位數,便甘於平庸地自首?姑且撇開顯然是串供的證詞不談,當村路燈柱上的攝像頭、森林垃圾堆的精斑基因鑑定、心理側寫等表面證據都對他不利,旦輝不得不正視他涉案的可能性,至起碼與性侵、盜竊和跟蹤脫不了關係。於是探員們改打溫情牌,這頭興嘆不忍看到田徑明星葬送前途,那頭囑咐不妨解釋自己有何苦衷,就是在賭他說多錯多以套出真相。
而真相是無法經濟獨立的老媽,給宏毅生命只為挽回那個出軌丈夫,剖腹分娩的長期飯票,從有記憶以來便在忍受老爸的挑撥離間,唯有嗜食腐朽的血才感到鮮活,正如愛本該是對瑕疵和穢垢的全然接受。與其繼續做父母互相挫敗、互相鉗制的籌碼,倒不如住進陳素特設的牢籠裏,隔着鐵窗典藏她的虧欠感——
「片係我拍,人係我殺,你唔好再問無謂嘢喇!」宏毅答得很硬,很凶狠。
全程不受搭理的人是鄭天賜,剛到警署就丟到俗稱「臭格」的羈留所,獨對三面牆,頭靠鐵柵欄,蹲坑只能勞煩閘外警員按鍵沖廁,充斥着病菌和屎尿。皆因他是五人串供的最大獲益者,盤問是多餘的,肯定又轉述同樣的故事,旦輝和信皓亦不想白費時間,免得聽他談起昔日在禮賓府門外便溺的鬼話。
至於在腦神經科病房的多名失蹤患者,必須先查明涉及醫療詐騙的高層、尋獲屍體才可作出實質調查,另外陳彭兩人均有提及高競天這名字,究竟是憑空捏造的人物,抑或是自詡為「華佗」那位腦科醫師?他們還沒有怠惰到連大停電都歸咎於天賜,雖則信皓不介意,可是旦輝不允許,況且稍早前在僭建太平間搜到深奧難懂的科研手稿,想也知道輟學青年沒有這般才識淵博。
原本累得昏睡的天賜,馬上就被臭氣熏醒了,只好抽出鞋帶打紐扣結塞鼻孔,且脫去襪子套住嘴巴呼吸,冒充空氣過濾袋,相比而言日行萬步的腳汗可謂芬芳清香。鮮少有人聞襪子聞得那麼舒爽,偶有警員巡邏亦對他側目,但少年如常懷着樂觀正念拍閘央求,哪怕換來的會是拒絕,或因警棍敲打柵欄而手指骨折——
「哥仔,可唔可以做吓好心沖個廁?」天賜笑得很假,很奉迎。
無由來地享有寬待的人是文雨彤,啃着餅乾、喝着暖水、哭花了臉能上廁所洗漱,全部照顧妥當,請別計較那些相沿成習的放置和空等,把你當人看就該開香檳慶祝,不用如其餘四人般蒙受不留痕的刑求。而有幸待在新手村的她,淚腺分泌卻比夜七郎的卵蛋還更彈藥充沛,流淌不竭,直到探員前來問話也未消停。
當你符合沙豬認為應有的樣子,眼淚才有了份量,這是為甚麼信皓惋嘆着為雨彤遞上面紙,陳素卻要被落井下石。估計只有攀不上奶頭吸吮搞得發育不良的巨嬰戀乳成癖地補償母愛匱乏,才會看上那尊舊石器時代的大母神陶像,大多不是付得起錢的目標客群。然而文小姐長相甜美,身材勻稱,老是將健身房當作照相館、以撒嬌代替溝通、異性送來公仔蛋糕便捧着臉誇可愛又嗐聲跺腳說自己不捨得吃、揚言遲到是為了打扮而打扮是為了尊重,如此行徑深得提款機們垂青。
就因為雨彤顧好自家品牌掙男人的錢,所以連驚惶失色都是逢場作戲嗎?那倒不見得,旦輝坐在正對面厲色打量着,大抵猜出文小姐是五人中的弱環,單是把紙筆撂桌上,這嘀嗒的小聲響已教她蹙起眉頭打了個顫,在聽悉減刑條件後,便即猶豫應否拋開串供、如實稟告以求自保。事實是無論作為拍攝及販售性侵影片、綁架案幫凶等罪名盡可推給欣驕,自己只不過被捏住軟肋才當上脅從犯,能博得輕判的機率最大。
這樣的斗筲小器,實在是不識大體,隔壁陳素連陷入夢魘的輪迴怪圈也尚且硬撐到底,雨彤卻未挨打就失方寸得想要自招。俗語云抗拒從嚴回家過年,按理只要陳李文鄭皆矢口抵賴,除了宏毅以外的全員便能無罪開釋,但不,雨彤非要在這個節骨眼上出包不可,意志薄弱的女孩竟成了擲決生死的成敗關鍵——
「我都唔想搞成咁樣,我係被逼㗎咋!」雨彤哭得很慘,很無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