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搭最早航班從內地返港,再由赤鱲角機場趕往北大嶼山醫院,縱使自清晨起程,到埗時已是中午,但撇開這些航程車程需時不談,陳素父親確實依約回來了。於留言信箱得知女兒留院觀察,已經足以令人擔憂,而當他拖着行李箱抵達時,竟見醫院門前佈起警界綫隔離,大批傳媒爭相拍照及追訪,連急着探病的眾多患者親屬亦只能待在護欄後方,排隊苦等警員們逐個接待。
梳着英式油頭、身穿棕色商務風衣的陳安之,即忙以鈔票向周遭民眾問悉事源,出手相當闊綽,不至於是權貴,至起碼中產近乎上流階層了。原來昨夜醫院大停電引致大規模死亡事故,除此之外,聽聞三樓還發生了奪命毆鬥,嚇得陳父不敢怠慢,趁警員不注意便從警界綫另側潛進去。
毋庸置疑,這是與陳素血脈相連的父親,不向體制求助,直接行動。
當時,兩名重案組警探正在三樓走廊巡察,瘦弱乾癟的老頭名為余旦輝、人稱魚蛋哥;面容白淨的菜鳥名為毛信皓、綽號Signal,他倆謹慎地繞過同場蒐證的法證科人員,根據現場線索以提出假說、演繹推理,試着從中梳理出調查方向——首先,天花板通風管因過度負重而斷成兩截,鮮血幾乎浸透整條廊道,遍滿幼針及有明顯的廝鬥痕跡,偏又沒有遺骸;然後,於同層病房裏發現破窗,樓牆外地面堆放着用作氣墊的枕頭與床褥;最後,如果非要透過風管潛入、跳窗逃出不可,估計收拾屍體的是院方才對,惟欠充足時間清潔,否則豈敢剩下滿目狼藉?
聽及於此,信皓追不上前輩的思路,詢問道:「連醫院都有嫌疑?」
「你個毛Signal,真無蠢到無Signal,用個閪腦諗吓。」旦輝以食指骨節握拳,似逗弄若侮辱地敲打後輩前額,晦氣地解釋說:「啱先去監控室睇,閉路電視又會咁蹺壞咗嘅?如果遇害嘅係腦神經科唔見咗嗰班女人,夜更保安同羅護士長又玩失蹤,咁九成九身有屎。」
湊巧有名比皓信職位更低的警員經過,旦輝登時拉其手肘攔住,責問對方摸魚扮工扮了幾個小時,找到主診醫生的資料了沒有?殊不知該警員查看院方提供的醫生名單時,方知腦科醫師的署名為「華佗」,看見這幼稚至極的嘲諷,信皓不禁噗哧而笑。可想而知,此舉又再招致前輩大力打頭,大聲喝斥:「笑乜閪啫笑,而家走犯呀,捉唔𨶙到犯好𨶙好笑?」
「唔好嬲,我認我戇鳩,無下次!」信皓賴皮嬉笑,沒有半點脾氣。
雖則連低級警員也看不順眼,但又不敢與旦輝對着幹,只好報告突發情況藉以轉移話題:「係喇魚蛋哥,頭先有個可疑男人擅自闖入,你會唔會盤下佢?」語畢,便在無故被罵髒話問候爹娘的催促下,把兩人帶到特意騰空的單人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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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手鎖上手銬,左邊銬環扣着病床欄杆,才剛擅闖就被制伏、獨自坐在床邊地面的陳安之,正捏住袖口別針企圖撬開鑰匙孔,看來死心不息是家族遺傳的。不過單是因停電而失救的死者便高達二十二人、腦神經科十五名女病患杳無音訊、傳媒賴着不走、政府高度關注、於大廈各層巡邏站崗的警察要比專科醫生還多,就別奢想能靠撬鎖這種小把機脫身了,反倒讓目睹此況的探員們更有理由懷疑他,悄然關起房門。
旦輝慢悠悠地脫掉手錶、掖起衫袖,信皓更取出老掉牙的電話簿,如例行公事般手法嫻熟,言明科技進步未必淘汰懷舊事物,智慧型手機可以打人不留傷痕嗎?史蒂夫賈伯斯,穿高領上衣的小白癡。
「呀!」陳安之吃痛呼叫,胸口墊着電話簿,硬接信皓的重拳。
你以為來個下馬威便可展開訊問嗎?不,旦輝吩咐後輩先將電話簿移至胸骨下沿,再反手拔出佩槍,以握把尾端冒充鎚子猛打!盡情宣洩人生至今的積怒,罔顧誤觸安全掣或有走火炸斷掌的潛在風險,愈打愈猖狂,揍得安之連昨天吃的四川菜都吐出來了、蜷縮在胃液與膽汁中暢泳,才算貫徹嚴格規範公正文明的執法作風。
「嗷——」非但食道灼熱,氣門都快要壞掉了,「嗬——」
「未死得㗎可?」信皓笑着巴頭挑畔:「自我介紹先。」
長期在內地公幹的陳父,善於疏通門路,哪可能對芝麻綠豆大的小事記恨?
「明白嘅,兩位都係秉公辦理啫,我會老實交代。」他抬手擦去嘴角唾沫,掏出錢包遞向警員出示身份證,謙恭有禮地仰頭說道:「我全名係陳安之,實在太擔心個女先至竄咗入嚟,唔知兩位有無佢消息?阿女個名係陳素,安之若素嗰個素,應該係噚日開始留院。」
然而安之真正出示的不只是身份證,還有錢包裏面的兩萬港元,以及省港政協聯辦晚宴的合照,要是鈔票不吸引,那就狐假虎威讓人知難而退吧。你看,他不必真的認識那些政協,出席該晚宴的人多半身居要職、權貴顯要,活動司儀與酒店職員豈敢追問來賓身份?只需設法混進去,阿貓阿狗也能大合照,正好適合用來規避交警截查和吹氣酒測,萬試萬靈,畢竟工作應酬免不了喝酒、獨個回程免不了駕車。
雖然不像年輕族群擅長擺弄電腦,但他無疑是個生活駭客。
餘光瞥見安之與官員把酒言歡的照片,信皓唬得收斂銳氣,嬉笑亦由挑畔變作奉承,晃食指指着旦輝以好言相勸:「人哋為國家付出咗咁多,你打咁狼死又唔太啱規矩嘅,我公道啲講句,」話音未落,便察覺前輩巴不得將他斬首當球踢的視線,借意開溜:「我幫陳生買杯咖啡,你哋傾住先。」
反觀旦輝壓根沒在怕,滿腦子只想着該如何破案,非關權勢或品格,惟直覺地聽信安之的措詞,這貨看着就像個因苦尋女兒而花招百出的父親、自稱老實人的懦夫最狡猾。
「你個女陳素,除咗係噚晚失蹤嘅受害者,都係我哋嘅頭號疑犯。」
「吓,都未夠兩日點算失蹤?」陳父焦炙得不停追問:「受害者又點會有嫌疑?」
「樓上走廊噴血噴到似行紅地氈,失蹤已經好婉轉,趁仲後生,搵個女人再生多件囉,話唔定今舖追到個慈菇椗添呀!」旦輝的直言不諱無非精神折磨,把徹底擊潰別人意志視為真言套索:「你唔使太悲觀喎,陳素佢信基督教㗎嘛,話唔定上天堂呢!」
「你唔使咁講嘢,我好樂意配合。」陳父緊閉雙目,搖了搖頭,借以搖走魔音貫腦,但能完全不受警探的話語干擾嗎?那倒不見得,他只是竭力把持住理智:「請問受害者點會有嫌疑?」
「因為佢。」旦輝拿出鄭天賜的囚犯照,撂在對方臉上。
原來天賜在大嶼山南、北分區警署可謂夙負盛名,老是被控遊蕩、刑事毀壞、妨礙警方執行職務、非法入侵他人電腦、撑傘遮臉扒竊、街頭毆鬥慣犯,卻因罹患精神疾病而屢獲輕判。就是難逃旦輝的法眼,臆斷他涉及多宗蓄意謀殺,如今與陳素結伴同行,順理成章地牽累少女淪為疑犯。可陳父聽完覺得不太對勁,既然少年前科比方才的電話簿還厚,代表他處事輕率,真的當上連環殺手還能逍遙法外嗎?
「個白咭仔時不時就玩自首,呢頭話火燒果欄,嗰頭話掟鏹水彈,啲人唔係佢殺嘅又話自己係凶手,話想搵神父告解!個𨶙個都當佢戇鳩仔,個𨶙個都逼我Close File,個𨶙個都腦裝屎,個白咭仔肯定有古怪!」
單憑信皓見勢不妙便溜走、旦輝氣急敗壞的窘態,安之大抵能猜出這個老頭勢單力薄,似乎是反守為攻的切入點,他瞪着童叟無欺的大眼睛,信誓旦旦道:「我返香港唔夠兩個鐘,不單止發現自己個女失蹤,仲羣埋個殺人犯,你至少可以相信我會不擇手段咁搵返佢,而我係個有好多瓣數嘅人,你會需要我幫忙。」
奈何旦輝從不姑息,從不退讓,從不打算跟你講理。
「我五十五歲,無兒無女,淨係得支槍同份工。」他蹲到安之面前,霍地掐住其脖子,瞋目切齒:「我唔理你咩新鮮蘿蔔皮,唔好阻住我查案。」
接着陳父就被帶到醫院樓下,穿過記者們的圍堵,臨押上警車前還在嚷道懇求,起碼讓自己回村看女兒是否在家,旦輝卻訛稱今早搜過他家了,並讓同僚將他送往警署協助調查。等到暫告段落,信皓才敢捧着兩杯咖啡回來,借花敬佛地把杯遞到前輩的手裏求和,大拍馬屁:「魚蛋哥好勁喎,政協你都唔怕!」
「你行入理工大學自拍啦,你就變𨶙咗大學生㗎喇。」
「魚蛋哥英明!不過,點解講大話搜過佢屋企?我哋都未去。」
「無搜查令想入村,過唔過到班村民?仲有,你會唔會低能到走佬走返屋企?」
「但我填咗表申請緊搜查令,要唔要嗌停?」信皓只想減少工作量。
「停你個閪咩!唔好放過任何線索,用吓個閪腦!」旦輝當即揚聲惡罵,你看,他對於院方來不及銷毁罪證、天賜裝瘋賣傻、安之鬼話連篇、乃至陳素同為受害方和協助犯等揣測,全都大致正確。無論這個老頭的破案效率再怎麼迅猛,做事不留情面、口無遮攔、脾氣臭得如硝化甘油般嗆鼻,正是他窮盡此生無法晉升為總督察的短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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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正在追擊陳素和天賜的,就是這種老不死。
而於今天稍早時,他倆尚在梅窩老村屋內避風頭,陳素知道村民的排外情緒必然阻撓警方,天賜知道申請搜查令通常需要約三小時,何況誰會笨到畏罪潛逃跑回家?於是決定反其道而行,先回到家裏歇腳,再打包行裝撤往下個窩藏地點,就當是讓自己喘口氣。事實是,當你在失戀的戒斷過程中帶着傷兵逃命,反而不感到焦急,只覺得渾身乏力兼且精神恍惚。
調整村路燈柱上的微型攝像頭角度,改為監控並提防警員進村,把即時傳輸的影音連接到電視播放,諸般策略及操作,無不在陳素零落破碎的思緒下完辦。足夠清醒以作出恰當部署,卻又迷糊得這才自覺仍穿着病號袍,獨個回睡房,替換不惹人注目的衛衣與短褲,逐呆頭呆腦地走入廚廁燒開水。
這時,天賜瘸着腿從陳父房間步出,擅自穿上人家的白色小背心和牛仔吊帶褲,可謂毫不客氣,因中性服飾而意外解鎖他的偽娘屬性,梳着亮麗長髮,樂得口不合攏地說:「妹妹,姐姐我咁着靚唔靚?」這個傻子只是吞服兩片阿士匹靈,又有閒情逸致開玩笑了,乍聽沒有回應,便循着沸騰的聲音來到廚廁門口,看見少女在遍佈白灰碎石的崛頭巷裏泡茶。
翻出擱置多年的紫砂茶壺,放進約四克的紅茶葉,倒入約兩百毫升的沸水浸泡五分鐘。看得天賜當場愣住了,從未想過被通緝還能如此講究生活情調,花時間扮美女好歹能起到喬裝作用,現在品茶是在鬧哪齣?
「我唔係想潑你冷水,你都唔好潑我熱水,不過而家嘆茶會唔會太串呢?」
「吓?」陳素恍神回來,目光呆鈍地轉向他。
「我頭先想問,因乜解究你會突然間沖起茶上嚟嘅呢?」
「無特別。」陳素眼眸低垂,淡然帶過,先顧好泡茶這件小事再說。
因為選擇只在有能力履行的前提下成為選項,所以陳素也落得無計可施,倘若連對朝夕相對的心上人都能看漏眼,那該如何相信自己的判斷?雖然不知接下來會發生甚麼事,但她能泡好這壺茶,任再不切實際,還是要泡好這壺茶,當且僅當才可說服自己不至於毫無用處。
兩人肩並肩地端着小茶杯,望着天花板,仔細端詳那肚臍變化。
「嗰個窿,係你個肚臍窿?」天賜伸手指着小洞問道。
「佢自己飛上去,我都唔知點解。」陳素答得正經八百,彷彿早已不足為奇。
「你估會唔會好似換牙咁,生返粒新肚臍出嚟?」
「創意可嘉,但可能性比較低。」語畢,他們同時小口慢品。
回顧肚臍直徑原為2cm,每天縮短2.5mm,即圓面積每天縮小0.3925cm²,直至從肚皮上潛形匿跡,不僅攜同靜脈韌帶扎根於天花皮,扦插時還顛簸得令水泥剝落,吸吐瘴氣、噴灑血霧,這是為何陳素索性擺爛附和天賜胡扯。再看真點,與它暌別近三十六小時,如露珠懸在肚臍口的濁血似乎凝固了,堪比腐肉造的耳環吊墮,以慢得悄無聲息的詭秘步調,持續畸變。
忽爾,陳素手機響起鈴聲,於滿是裂紋的螢幕上瞥見宏毅來電、拒聽,其堅決程度言明委屈和委曲是兩碼事,順道查看時間,並使眼色示意天賜趕緊喝完,便忙着回客廳收拾行囊。
這些年吃不飽、穿不暖的天賜,如打家劫舍般把罐頭和衣服塞滿背包,不忘攀談想要混淆視聽,陳素當然能看出他的小心機,可困在同艘破船上,離家起程以後能否再次回來都說不準,就無謂計較這點財物損失了。
期間他們總算弄懂昨夜在醫院的事情始末,天賜坦言那群宗教狂徒以獵巫團自居,害他未成年便要離開孤兒院,雖說不願因自己被追斬而禍及朋友遇害,但實情是待在院舍只能坐以待斃,倒不如提早出社會闖蕩;陳素坦言那些扎針人偶乃高競天所為,分割患者的左右腦弄成夢遊喪屍,雖已盡力給院友留活口,但實情是連自己性命也難以保全,還想顧別人未免偽善又奢侈。
如同天賜不解何謂內疚,陳素未曾聽說「倖存者內疚」這個當年不太普及的術語,只想到自己大概是個挺惡劣的人,才物以類聚地招致連番厄運。
該要趁早出門了,就算搜查令申請程序需時,亦不能大安旨意,事關燈柱攝像頭已拍到有人在村口探聽,疑是當局派來偵察的便衣警員,幸好遭村民堵截。
兩人見狀立刻揹起大背包,朝着崎嶇的山路離去,且在途中做好反追蹤措施。首先,但凡需要乘車或搭船皆以現金付款,不留八達通交易紀錄;然後,別恃着政府久未撥款至梅窩安裝天眼便掉以輕心,切記避開交通快拍及商店防盜鏡頭,真的避不過就得更衣變裝;最後,待會在山頂電波塔附近拔出電話咭,插進舊手機來個偷樑換柱,以誤導警方基站三角定位的搜捕範圍。
儘管跟余旦輝那種窮得只剩下警徽、莫須有就嚴刑拷打的老頭相比,陳素和天賜就如等着獵鷹叼走的小兔般弱勢,還散漫地喝紅茶賞肚臍,但憑他們的歪腦筋,或許真有機會逃過追緝。
其時兩人踏着窸窣作響的落葉,猶如普通登山客在林蔭下漫談,少女分明就沒有心情聊天,少男卻在旁劈里啪啦說個不停,更好奇問起為何與那部推幣機不歡而散。是的,因為不知道尊姓大名,有過的交集只是借五元買咖啡,所以天賜稱宏毅為推幣機。連肚臍飛到天花板這種奇聞都能分享了,陳素着實不嫌吐訴更多糟心事,沿途道出他偷垃圾及經血癖的行徑。
「哇,好眉好貌睇唔出喎。」天賜撩着長髮,正投入於好姊妹的角色扮演,可殺人傾向的好像沒資格罵別人變態,還是講句持平的話:「不過呢挺男仔,好似好多女仔鍾意。」
陳素聞言登時晴天霹靂,停住腳步質問:「何以見得?」
「我見啲喜劇電影都係咁拍。」、「你到底睇乜電影,邊有電影會咁拍?」
「暮光之城系列。」忠實影迷天賜面露尷尬又不失尷尬的微笑。
自逃出醫院起便愁眉苦臉的陳素,終可稍微把心放輕,被逗得翻了翻白眼、揚了揚嘴角又繼續趕路。有時候還真羨慕天賜看待事物的方式,視不幸為笑話、把危險當遊戲,哪怕這讓少女對惡人的取態顯得有點雙標,但他卻是與自己同隊的惡人。怎奈才剛舒緩不到片刻,趕在臨到電波塔前,手機再度響起短訊的提示音。
「銫,彭宏毅在我手上。」螢幕自動蹦出通知欄,顯示出短訊文字內容。
會稱謂陳素為銫的人,除了欣驕之外就別無其二,可發訊者卻是宏毅的電話號碼,連忙點開聊天室,竟還傳來片長六秒的影音為證——在某間具體位置不詳的暗房裏,男生被蒙着黑色眼罩,大卷膠帶綑着他的四肢及軀幹,從肩膀到足踝纏在椅子上,既如蠶結繭,又似具漏了包裹頭顱的木乃伊,正死命掙扎驚呼。雖因影像模糊而無法看清樣貌,但片中人確實穿着宏毅的防雨外套,至少高領連兜帽這點雷同,連嗓音聽上去也挺像。
前天遭致鍍鋅鋼管劈頭毒打,至起碼縫上七八針,耳鳴、暈眩、嘔吐、先躺個四五天再來惹是生非。但不,欣驕在私家醫院甦醒時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報復,縈繞耳畔的電子錶整點報時鬧鈴,如趕屍匠手執小銅鑼般,催促氣得半死的她負傷前行。
都是託欣驕的福才身陷地獄兩年,陳素固然恨入骨髓,卻從不偏頗地否定惡霸那些優點,總是愈挫愈勇,這回居然狂到玩起綁架。問題是,無異於賣女兒讓叔伯們揩油的詐騙犯父母,尚且害怕苦主尋冤,豈肯為了孩子私怨而大動干戈,招惹不必要的麻煩?假如陳素沒有猜錯,欣驕只是動員自己所籠絡的同黨、瞞着家人暗下作案,那麼事情就好處理得多,姑勿論她在最錯的時機俘虜了最錯的人質,想要化解眾寡懸殊的局面並不難。
「哈!」陳素不由笑噴,有別於與天賜苦中作樂,她重拾鬥志了。
能讓少女走出失戀陰霾的無外乎另場鬥爭,視不幸為笑話、把危險當遊戲,其實大可不必羨慕他人,欣驕突如其來的攻勢反倒令陳素想到妙計,赦免所有罪責、無需提心弔擔地逃亡度日的妙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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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已是傍晚六時,陳父坐在警署審訊室內,急得猛抖着腿,空等五個小時才見兩位警探回來,撂下厚厚的文件夾。對付上來就仿冒政協的傢伙,不宜採取好警察壞警察套路,旦輝單刀直入地講明最初立案的原由,醫院事故只是意外插曲,調查始於翁中駐校社工吳志安的遇襲失蹤——
五天前,臉書帳戶出現他受虐待的照片,附上化名為「偷單車的人」所寫的帖文,概要是譴責他販賣淫褻影片及向付費觀看的網民作出威嚇。當警方趕到吳志安府上時,雖沒有撬門或破窗硬闖的痕跡,但客廳很明顯發生過纏鬥,且留下打翻的外賣盒,初步推斷私刑者佯裝外送員誘使他開門,先衝入屋內將人擊暈,再帶往別的地點施以酷刑。
「你同我講呢啲,同我阿女有咩關係?」安之沒好氣道。
「哦,無,佢係女主角啫。」旦輝打開文件夾,展示陳素的裸拍截圖。
在旁轉筆的信皓,隨即賞心悅目地湊近偷看幾眼,故作婉惜地澄清:「女孩子俾人侵犯,咁喪盡天良嘅事係無人想發生,我都係為查案先至勉為其難咁睇吓、我好詳細咁睇過,陳素的確係無着衫嘅。」
這下陳父方知被揍得連飯菜都吐出來,只能算是仁慈,寧可那時槍械走火轟個破肚腸流,都不願看到或聽到寶貝女兒遭人蹂躪。他雙手交疊在胸前、駝背、低頭,痛得喘不過氣,呢喃着七零八散的片語:「無可能,係認錯人啫;無可能㗎,認錯人啫;無可能係咁、無可能⋯⋯」要怪就怪自己以事業為藉口,想遠離這個家、遠離那些失婚往事,才無力在女兒最需要的時候充當後盾。
不對,不是無力,是選擇。
眼看安之自顧自地崩潰,旦輝心裏有譜地閉上文件夾,怒瞪着身旁的信皓,以目儆戒別再盯着照片意淫,又繼續交待其中的端倪——
就在吳志安遇害帖文發佈後不久,有個冒充同校教師何惠瓊的臉書帳戶,與偷單車的人私訊對話,詢問私刑者為何要幫助自己,由此可見盜用教師身份的人正是陳素。雙方達成自殺協定,逐以網址跳轉至外部網站的方式,進而移至深層網絡溝通,警方也就跟丟了他們的數字蹤跡。看似線索中止,卻很快又有新發現,當吳社工轉介陳同學理心理衞生診所諮詢時,輪候區域的監視器錄影,清晰拍下陳素與鄭天賜早已結識。
最巧合的地方是甚麼,你知道嗎?天賜之所以接受心理評估,因為法庭判處感化令;之所以需要出庭受審,因為在街頭與人互毆;而他之所以非要大打出手,因為想把失竊的單車偷回來並還給失主、偷單車的人,而用正義感合理化施暴衝動的罪犯,就是私刑者。
對刑偵流程無感的安之只聽重點,儘量穩住呼吸:「呢個男仔話要殺我個女?」
「唔排除係剝衫拍片嗰個添,想獨佔陳素,又唔𨶙鍾意條片外流,就殺人㗎喇,殺完賣片嗰個再殺你個女,點閪知?但係你放心,你個女今朝有返過屋企嘅,沖咗兩杯茶,唉!真係陰鳩公,係有幾𨶙驚先會俾人侵犯完仲斟茶遞水?」
兩位探員甚至沒有錄取口供,乾脆把該說的說完,便推開門允許安之離開。
他們可不是平白無故地耽擱了五小時,你看,當警方取得裁判官所簽發的搜查令時,約為下午兩點;透過殘留在瓦壺及杯具上的茶漬逆推得知,陳素與天賜在此稍息的大致時間範圍,約為上午九點,目前正嘗試基站定位兩人所在地。最讓親赴現場勘察的旦輝摸不着頭腦,乃廚廁內頂為何會剝落水泥、並且有個黏連着活體組織的小洞?不過這麼荒僻的老村屋,老鼠於牆壁內窩居、工蜂到外牆窗台上築巢、蟒蛇在假天花冬眠、連因天氣潮濕而長出黴菌和香菇亦不稀奇,便不再對此事深究,僅交由法證部檢驗作罷。
既然確悉陳素還活着,那就釋放安之設法聯絡上女兒,捏着親情的軟肋,逼使少女向父親自曝行蹤,引領警方逮捕鄭天賜。縱然旦輝把如意算盤打得叮噹響,也得循例作出免責聲明,他靠在審訊室門邊,凜然正氣地忠告道:「你唔好亂鳩咁衝,啲粗重功夫交返俾差人做。」
剛從審訊室走出幾步的安之,聞言定住身子,臉色憔悴地回頭道:「如我所講,你會需要我幫忙。」語畢,便摀着餘痛不止的上腹,步伐緩慢而去。陳父深諳探員對女兒的指控站不住腳,否則何不以刑責轄免為誘因、拉攏家長配合當局游說犯人自首?擺明是旦輝的主張不獲當局支持,才會連想用苦肉計、引蛇出洞也要這樣迂迴,然而他已無暇顧忌自己是否淪為棄子,只想彌補對女兒的愧欠,必須令那個姓鄭的付出代價。
「唔係喎,魚蛋哥,你派個人父出去代你搵犯,陣間錯手打死人,咁點算?」
「香港無死刑吖嘛屌!每日咁多傻閪偷單車,鋤唔𨶙入㗎!」旦輝自知只憑單車盜竊和帖子化名的聯想,不足以提出達致定罪的檢控,假使陳父鼓起膽量殺人,那就再好過不過了:「有人肯消滅害蟲唔好咩,你係要逼我打開口牌嘅?」
「如果到時佢真係錯手殺犯,我哋仲拉唔拉人?」信皓犯傻問道。
「拉!老閪都要拉,濫用私刑仲唔拉?」旦輝答得理直氣壯,偵查思路姑且算是邏輯自洽,卻無法意識到自己的原則與手段有多矛盾,有如戴着警徽的私刑者,藉由正義感合理化施暴衝動。區別在於,少年的病態源自與生俱來的缺陷,老頭只是為了失意又沮喪的人生感到不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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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邊廂,在囚禁人質的暗室裏,薄而露骨的手戴着骷髏頭金屬戒指,握起了體罰藤條,欣驕採選的刑具可謂別出心裁,更使喚雨彤端來幾大桶裝辣椒粉。先將藤條蘸於調味料中,再往宏毅身上狠命鞭笞,撇開燒灼感不談,幸運的話還能因細菌感染而導致筋膜壞死。任憑她的左額角至左顴骨覆蓋着大片紗布,也不曉得縫了七針會否留疤,仍自得其樂地抽打,怒目歪頭燦笑,以兌現讓他參加殘疾人奧運會的承諾。
在這個寒冷乾燥的月份,而欣驕卻滿頭大汗,不難猜出初嘗綁票的她也會怯場,偏又逼迫自己笑着面對。反觀雨彤攢眉不語、只敢抱頭站在旁邊覷眼,瞧見包膠束縛在椅上的宏毅,蒙着眼、堵着嘴,不知所云地痛嚎和低吟,鞭得綻裂的血痕皆淪為麻辣醃肉,渾身紅粉緋緋,連相隔幾尺距離也刺鼻難耐。
向來曲意迎逢甘當應聲蟲的雨彤,終忍不住上前,把欣驕拉到暗室角落規勸道。
「不如就咁算啦,你唔覺得今舖玩大咗?唔好癲落去喇。」
「癲?」欣驕略顯失望,不滿閨密竟敢質疑自己:「你話我癲?」
「唔係。」雨彤馬上垂首,眼神不敢直視。
「原來唔夠癲?咁要行動升級先得,我就係要癲。」她既似翻臉又若翻篇,齜牙咧嘴地笑開,撿起擱在牆邊備用的鋁合金壘球棒,如法炮製地為棒頭端沾上辣椒,暢談其交際之道:「癲到將人逼上絕路、癲到令人無其他選擇,唯有同我達成共識,去剝削、去征服,就係交朋友嘅目的。」逐走到宏毅面前,反覆比劃揮棒姿勢以瞄準膝蓋,打算先把腿廢掉再說。
棒頭輕敲了宏毅的髕骨兩下,令他驚覺自己即將要被打成跛子、體育系生涯亦從此告終,嚇得發狂大吼,連人帶椅瞎蹦亂跳。撫心自問已捂着良心的雨彤,都不堪入目地別過臉去,欣驕倒是袒露出高潮迭起的工口表情,兩眼上翻、張口嬌喘,對了,這些年來若不把恐懼當作興奮便無法從獸父的胯下苟活至今,好爽。
「我真係,充滿愛⋯⋯」淫液不慎濕透內褲,就把扛在肩上的壘球棒揮打下去。
「啪!」宏毅失衡翻側倒地。
「霍!」欣驕球棒揮空,錯失致殘良機。
「嗡嗡,嗡嗡⋯⋯」雨彤手機收到停示來電震動,按鍵接聽:「⋯⋯喂?」
聽筒立時傳來陳素侮慢的聲線:「俾李欣驕聽,大人要傾正經嘢。」
而在穿牆透壁的無線電波訊號發射端,乃街邊的投幣式電話亭,陳素和天賜面對面站在亭內,以迴避外頭的陣雨。他倆原想直接聯絡欣驕,卻屢次撥不通,看來那個賤人不必是技術宅,都不會笨到犯重罪還開手機任人追蹤。這是為何陳素使用電話號碼信息收集工具、進行谷歌駭侵法取得其通話紀錄,雖然是連天賜這個傻子都懂得的技倆,但潛逃途中不宜光顧網吧出示身份證,還得走冤枉路到圖書館借用電腦,好不容易才找到雨彤的號碼。
至於為甚麼不撥打宏毅的電話?總不能令匪徒有大權在握的快感吧。
欣驕隨手撂掉金屬球棒,接過手機放到耳邊:「點解你會知道呢個號碼?」
「我點會唔知?我全部都知。」陳素這口吻與過往迥然不同,非但沒有絲毫膽怯,更從心底揪出蔑視擲往你的臉上:「包括你對我以外嘅其他女仔,都有拍過嗰啲影片,有好幾個仲要係你老友,唔怪得之聽晒你講,你就係用呢個把柄去控制人。」
「咁你應該好清楚,我有更多資源同人手,傷到你無得翻身!」
「錯晒喇!如果我開到你電腦硬碟嚟睇,我同樣可以有備份,受你指使嘅人同樣可以受我指使,你無嘢對付到我呀!」
縱然陳素早已擅自拆去額頭包裹的紗布,可只要撥起厚齊瀏海,在廚廁失足撞到洗手盆邊沿的瘀傷,其深紫色斑痕仍了然可見,恰如欣驕由左額角至左顴骨所縫的七針,標竿看齊。這事始於兩個女孩子,焦頭爛額也要死磕到底的對決。
「你好似唔記得咗,彭宏毅俾我捉住,大把人爭住收錢代我頂罪,唔好逼我打死佢。」
「哈!你捉咗佢咁耐,居然到而家都完全狀況外,你真係好白癡!」
倘若少女的人生是部驚悚小說,想必由欣驕擔綱反派,利用脅迫和暴力手段,攝製未成年人士的情色影片以促成合謀關係,罔顧頭上縫針或有破線毁容的潛在風險,等不及腦震盪復原便即起復仇。可惜她只是個人,與最近遭遇的獵巫團、喪屍、怪醫、吸血鬼相比簡直不足掛齒。權力不對等、資訊不對稱、感覺不對勁,陳素對這種肉隨砧板上的處境最為熟悉,但這回,她才是立於制高點的那人,整個騎到惡霸頭上去。
況且陳素還有天賜撐腰,如佩有上膛的手槍。
惱羞成怒的欣驕,蹲到宏毅身旁拔掉其嘴裏抹布,勒令他如實交待。
「你以為陳素夠膽整蠱你咩?係我做,佢為咗咁而憎我、唔會救我㗎,你哋都唔使旨意得逞!」這個醃辣椒的小紅人,已被調味刺激得涕淚交零,卻如困獸猶鬥般喧囂:「俾我重新再揀,我都係會重新再做,你抵死㗎!第日你兩個俾同學笑,記住呀,係我陷害你哋!」
「收聲啦,你係唔係想俾人打死?」雨彤惶然地哭了,生怕鬧出更糟的局面。
「呀!」欣驕憤然嘶叫,急速來回踱步,順帶踢向宏毅頭部踹暈。
「如我所講,你無嘢對付到我。」陳素在聽筒裏冷笑道。
豈料欣驕只花幾秒大口喘氣,整頓呼吸,便在最短時間內振作起來了,暫且承認失勢,反正趕狗入窮巷難免被反咬,依然堅信自己才是贏到最後的人:「我陪你玩吖,你想點玩法?」
「今晚凌晨,梅窩體育館室內球場見,同我記住,所有籌碼都喺我手。」
陳素俐落地掛斷電話,抬頭方知天賜正雙臂交叉抱胸、如老懷安慰的阿嬤般慈祥微笑,時正視,時低眸,不知在自豪甚麼東西,怕是為摯友的懾人氣勢而欣喜。雨點打在電話亭玻璃牆上,街燈盡化作朦朧光暈,兩人在這狹小空間內相互凝視,靜候着雨勢消散。因為世俗要少女脫去衣服,所以她脫去世俗,在這個法治失效的社會中當個法外之徒,那份沁入心扉的黑暗,既帶來痛苦,也帶來自由,唯有陶醉在養成惡鬼的劫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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