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她的棋 - 第二十八盤　畢業典禮

昨天什麼事都沒發生。

對於健全的大學生而言，即使父母不再家也不成問題，像我媽聽到我要帶朋友回家只回了句「兩個人吃飯前要洗手，還有不可以進去他的房間參觀」之類的小事。不過我早知道你把重視的魔法少女的魔法棒放在抽屜的第三層，也不用刻意隱瞞了。

以男女來說，面對突然的單獨相處完全沒有任何問題，僅僅是一起做飯來吃，一起寫最後的書面報告，一起洗澡……最後一項當然是我瞎掰的。

詠寧跟家裡說今天會住在朋友家，看來我確實是他的朋友沒錯。

鋪好兩人的床鋪，隔著一條不寬的走道，我們鑽進各自的被窩，接著關上燈。

黑暗中視覺以外的感官會變得敏銳，我甚至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胸部，要摸一下的話也可以喔。」

詠寧似乎轉向我，輕輕對著我的耳邊說著，刺激著我的聽覺。

「……那樣的話其他角落也會摸了個遍的，還是放過我吧。」

我光是要說出這番話，心臟就像要跳出來一樣。

「呵呵，是呢。」

他像是惡作劇成功一樣的小孩，即使在黑暗中看不見他的表情，依然能感覺他在笑。

「為什麼不睡原本的床上？」

「讓女生一個人鋪在地上睡我可沒這樣個惡趣味。」

「那我們可以一起睡床上？」

「我需要一點相隔的空間。不然你可以自己睡床上。」

「我才不要呢。」

在那之後，我們聊了其他話題。

詠寧說自己小時候曾經被其他孩子排擠，因為不甘心，所以才會記著其他人的名字，慢慢跟大家做朋友。我也告訴他就算沒跟人變成朋友，其實也不會怎樣，他則是鬧脾氣般的把旁邊的枕頭扔過來，輕輕砸到我的頭。

還有，說到家裡有哪些人時，我提到自己的哥哥以及媽媽，詠寧則是講自己哥哥真的很妹控，還會吵著要幫妹妹買衣服……這種心情我非常能夠了解。

不久之後，話題逐漸止歇。

所以我說，昨天什麼事情都沒發生。

剛過十二點，日期切換至隔天的瞬間，鬧鐘發出喀的一響。

由於閉著眼睛，所以我不是很清楚。

有人用憐愛的方式摸著我的緩緩摸著我的頭，時而撥弄著劉海的這件事。

那恐怕也只是一場夢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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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畢業典禮。

處在六月下旬這個時節，即將邁入夏天的天氣可不是浪得虛名的，不過只要踏進室內，人類賴以為生的冷氣就會努力地工作，滿足大家的需求。

不過或許是因為他太努力工作，待在畢業生座位上的我要是沒套上一件外套肯定會直發抖。

偌大的活動中心背擠得水洩不通。地方上的官員、外校的校長和家長會委員們紛紛到場致詞，台下的學生們沒幾個在聽，他們就像把畢業生晾在一邊自顧自地在開派對一樣。

之所以講到派對，是因為我不禁聞到一股甜膩的氣味。

坐在我前兩排教師席上的小文老師打開保溫杯，喝著其中的飲料，味道或許就是從那邊傳來的。不過，以小文老師的個性來說，喝著飲料算好的，我還以為他會因昨天熬夜讀小說而導致今天在位置上呼呼大睡。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明明不想回頭的，但我也沒力氣裝傻。

對方是同系的男生，之前在走廊擦肩而過，我們一句話也沒說。

我曾經跟他以及他所屬的集團相當要好，不過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對不起……那時候是我們錯了。」

「什麼事？你指什麼？」

那名男生因為我的問題露出苦笑。

「抱歉，我沒講清楚，就是大一的那事。」

在那個團體中，他屬於比較明事裡的人，不過明事裡卻不代表會付出行動引導其他人進行正確的行為，那多半是沒有勇氣提出反對的意見吧。

跟隨團體的氣氛行動，是絕對不會出錯的，更不會引來仇恨。

他說明完之後深深低下頭向我道歉。

他的舉動引來旁邊同學的側目。

開什麼玩笑。

我握緊拳頭。

「道歉什麼的，你只是想讓自己輕鬆吧。」

人們在犯錯的時候之所以會跟對方道歉，一方面是因為在做虧心事的時候自己也會受到折磨。即使道歉之後對方不接受，也能以「我已經嘗試過了」或「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這類的話來安慰自己，讓自己不需要繼續在意。

有句話叫覆水難收，已造成的傷害決不會魔法般復原，充滿惡意的視線會留在被害者的心中，一次又一次地重複播放。

說實話，那時發生的事恐怕會一直停留在我的記憶當中吧。

我就是這樣無法把發生過的事就這麼算的，畢竟我是一個普通的人類。

「算了，這樣也好。反正出校門就沒你的事了，你就去看自己之後要做什麼。」

可是，最後吐出的卻是這番話。

因為，即使是普通人類。

我。

也想要變成不普通。

朝著更好的自己前進。

不是為了哪個誰，更不是為了眼前的這個男人，而是選擇為自己這麼做。

聽到我的話，他倏地愣住，接著露出無法釋懷的表情，這也理所當然。

我嘆口氣，朝活動中心大門指去。

「我突然很想喝飲料，而且是最甜的那種。」

最後，他不只買了請我的飲料，連全班的份他都請了。大家人手一杯，也因為這個請客，多數人似乎才意識到今天是與同學最後一次見面，紛紛放下手機開始偷偷聊起天。

附帶一提，在會場幫忙的詠寧恰好在我的班級附近。當我們對上視線後，他露出微笑並在胸口悄悄地為我拍著手。是說感覺有點羞恥，拜託別這樣好嗎？

至於我那個教學助理，他並沒有待在這裡，應該還在研究室工作吧。

不知不覺，飲料杯裡已經什麼也不剩。

有人說大學四年的時光轉瞬即逝，但我並不這麼認為。

只要每天都全力以赴，面對所有挑戰，這段時間將會無比的充實。

忽然，會場被如雷的掌聲填滿，身為學生我很清楚，這是在一切都結束之後，才會響起的聲音。

典禮之後，人潮逐漸散去。班上同學一哄而散地離席。只有我還留在座位上。

「英宇，給。」

呼喚我的名字的是小文老師，他一手插在口袋，一手遞給我一個紙袋。

「這是什麼？」

站在我面前的小文老師再度晃了晃手說：

「畢業禮物，也有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就是了。」

我道謝之後接下紙袋，不過卻提不起勁打開。

不知怎的，會場顯得冷清且寂寥。

「覺得寂寞嗎？」

小文老師拍了下我的肩。

「會有這種感覺，是因為還有想要傳達的事物存在，在這間學校裡尚有著你必須完成的事。像我啊，就還沒把學餐的每項飲料都點過一遍。」

對著充滿樂趣的小文老師，我不禁苦笑。

是呢，他就是這麼一個人。

「您還真喜歡飲料呢。」

「說的也是，那大概只是比起某些學生低一點的程度罷了。先走啦。」

小文老師莞爾一笑，看著我之後，又瞥向一旁站著的詠寧。接著他揮揮手，瀟灑地走出會場。

我對著門口大聲道謝，雖然不能確定，但我相信那股聲音有好好傳達到。

緊接著，我將視線轉向身旁的另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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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畢業典禮在十一點左右結束，我們約定的時間是吃過飯的十二點，將進行本學期，不，是我在校期間的最後一次授課。

從窗戶往裡面往室內望去，熟悉的二零二室如今正堆滿許多的紙張，那副景象就像是矗立著一塊塊墓碑的墓園，室內只有一人，而他靜靜堆起一行又一行的文字。

室內只開著一盞燈，照在他的宛如瀑布般流瀉的黑色長髮上。細長的眉毛下，一雙眼睛散發著光芒，勾起稍微過頭的笑容，拿著自動鉛筆在稿紙上寫呀寫的。

和香學姊彷彿處在自己設下的結界中，任何人都無法靠近，走到門口的人無不會停下腳步，將這有如藝術品般的身影刻劃在腦海之中。

以文學作品，特別是小說來講，堆積起文字是必要的。

作為一個新手，必須盡可能地將東西寫出來，格式、作法什麼的都是之後的問題。

世界上有很多不合理。

基於社會分工，每個人必須在自己的擅長的領域精進到一定程度，而此結果便是每個人都必須在某方面投注大量時間。正如和香學姊這樣，靜靜坐在他的位子上書寫，假如古代的原始人類看到有人能待在同一個地點，做著同一件事維持好長一段時間，他們肯定都無法相信。

然而，正因為所謂的不合理，才能創造出偉大的東西。

許多富麗堂皇的皇宮、教堂和城牆都是人民受到不合理的對待，耗費心血而建立起來的；正因為有軍備競賽，人們才會朝著外太空發展；當然我們也很清楚許多畫家和雕塑家花費半輩子只為創造出自己的作品。

站在教室門口的我，遲遲無法踏入這樣神聖的空間，好不容易向前踏出腳步卻又往後退。

曾經出現的迷惘已不再，連個影子都沒有。

懷抱著輕鬆的心情，我總算能繼續前進。

不過，並不是進入教室。

「你是人類，可沒有尾巴啊，英宇。」

喚著我的那道聲音讓我停了下來。我本來是想用訊息告訴她臨時有事無法到場，看來被他發現了。

「夾著尾巴搞逃學，身為優秀的教學助理可沒辦法置之不理啊。」

聽到這番話，我嘆口氣後走進教室。

我並不想打擾和香學姊的創作，那是他選擇的道路，既然如此我就得全力支持，所以最後的授課什麼的，應該取消的。

「不是喔。你是想只要今天逃了學，就能當作給自己的交代。說實話這樣的想法並不可取呢。」

和香學姊用難得認真的眼眸看向我。

「要讓它好好結束，非結束不可。我現在要矯正你模稜兩可的態度，好了，我們開始吧。」

感受到教學助理授課的氛圍，讓骨子裡是學生的我縮起身子。

「……我知道了。」

我坐在和香學姊的對面。他將桌面上的稿紙塞進抽屜，然後把我拿來的棋盤棋子在桌面整齊擺好。

今天的課題在上次就已宣告了。

對局數一局。

我必須全力擊敗眼前的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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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場必須抱持非贏不可的心態進行的對局。

這是要耗盡自己的一切來應戰的對局。

這也是……有史以來我最沒幹勁的一場對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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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起棋子的感覺讓我覺得陌生，自從我開始擬定小說企劃就沒再碰過圍棋，那大概是兩個星期以來的事了。

據說奧運選手要是三天沒接受訓練，程度便會從頂尖向下掉落，而我既不是專業選手，也有兩個星期沒碰棋，情況簡直不能再糟了。

參考書、筆記和棋譜，我一樣都沒帶來學校，更別提複習。

而且腦中盤踞著許許多多的事。

企劃寫了又刪，留在檔案中的文字一個也沒有。

作為編輯我所要傳達的事情又是什麼。

還思考著離開之後的安排。

將棋子機械式地放在棋盤上，等到對方下新的一手，我便再度拿起棋子，重複著這項動作。

這樣的對局能不能趕快結束。

那股聲音就像毫無生氣的亡靈在我耳邊訴說。彷彿看見他們從黑暗中伸出無數雙斑駁的手，目的大概是將我也拖進去吧。

我的呼吸因為被亡靈們掐住脖子而變得急促。雖然大口呼吸但卻吸不到任何氧氣。

棋盤上的棋子向下墜落，發出喀搭喀搭的聲響。和香學姊的身影變得模糊，視野彷彿拼圖般瓦解剝落，留下深深的黑暗。

『說起來，對局前忘記敬禮了。』

依稀聽見這樣的聲音，我感覺自己說了聲「請多多指教」又好像沒有，一切宛如錯覺。

就在這個時候，額頭上傳來溫暖的感覺。

黑漆漆的亡靈似乎害怕這股溫暖，原本抓著我的手隨即放開，他們縮回到屬於自己的黑暗角落。

登時我睜大眼睛，視野逐漸恢復。和香學姊尖尖的下巴映入眼簾。

「這是在做什麼……」

當我這麼問之後，和香學姊與我拉開距離，但他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掛上微笑用帶著愉快的心情開口：

「我啊，每天閱讀不同的故事，然後重新組合、變化，創造屬於自己的故事。雖然也有覺得辛苦的時候，但順利的時候卻跟ｏ潮一樣特別舒服呢。」

不好，這個人開始語出驚人。他到底想說什麼。

「我想起以前剛接觸圍棋時的心情，那就跟這個很像，教人無法自拔地去愛上一件事。」

對於和香學姊從小時候就了解那方面的感覺，我不予置評。他按著胸口然後繼續說著：

「所以我現在不是作為棋士，而是做為一位作家，我想珍惜現在的感覺。那麼什麼樣的人才是作家呢？」

「正在寫作的路上就是作家了吧。」

和香學姊搖搖頭否定我的回答，說：

「將感情注入文字，將碎片拼湊成完整的形狀，然後傳達給別人，作家是做著這樣的工作。」

接著他用肯定的口氣斷定道：

「在圍棋上你曾經是位作家。」

努力堆砌起學來的棋步，試著了解對手（讀者）的感受，接著做出應對。

將蘊含著感情的棋子放進盤面，圓滿整個棋盤。

但是，宛如早些時候的飲料杯中，那根內部中空的吸管，現在我所下的棋子不具任何意義。不會深入思考，沒有任何感情，僅是空虛地填補盤面。

那就像是在稿紙上書寫著不具意義的文字亂碼吧。

和香學姊嘩啦啦地攪動著棋子，一般的棋士相當注重禮儀絕不會做出這種行為。

但他現在不是棋士。

而是作家。

「我們跟柔美不一樣，圍棋並不是攸關生死存亡的戰場，而是一道互動的工具。」

他提起已是職業棋士的妹妹的名字，將「我們」與「他」切分開來。

「互動工具……？」

和香學姊點點頭。

「沒錯喔。下棋的過程會覺得刺激；贏的時候可以高興一整天；輸的時候能在地上打滾；還能認識不同單純喜歡圍棋的人，把圍棋當作興趣的人。犯錯也無所謂，能盡管去嘗試不斷挑戰下去。」

是啊。參加圍棋測驗的時候，我不就和詠寧成為朋友了嗎？

運用自己的實力向對方發起挑戰。

即使有不足的地方也會想方設法用其他方式填補。

每一手、每一手都像烈火在燒灼著腦袋，刺激著心臟。

要有想傳達的事，首先就得投入感情，並且試著傳達才行。

那樣便能將不清楚的模糊事物，化為形體呈現在眼前。

「這學期之後，我會辭掉教學助理的工作。所以，請不要讓我失望呀，準畢業生。」

他一點一點地綻開微笑。

現在，我終於知道他的親吻代表的涵義了。

在不同的地方親吻，具有不同的意義。

而額頭便代表著──

唯一。

我是他最初也是最後的一位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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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盤已處在中盤，我方的許多棋子都岌岌可危。

這麼說起來，哥哥最擅長書寫的便是以勇者做為主角的超王道小說，而他的書我早就翻到掉頁。

眼前是經常口出狂言的色慾魔王兼過去的圍棋癡女，但我也有著自己的同伴。

想守護自己重視的地方（地盤），想拯救陷入困境的同伴（棋子）。

面對一次又一次的打擊，跌落在地上，但那又怎樣。

搖搖晃晃站起身子，蹣跚地邁出不乏，看向遠方。

即使不可能，也不會放棄。找出方法，再試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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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者，不就是這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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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就是這樣，接著來吧。我會把你家弄得亂七八糟，可別到時候惱羞成怒對我上下其手喔。」

和香學姊舔舔舌頭，他果然是位不折不扣的色慾魔王。

「當你闖進別人家弄得亂七八糟，就別怪別人真的惱羞成怒，不過很可惜，這種事不會發生的，放一百萬個心吧。」

「真敢說啊，還不放馬過來，你這蠢傢伙。」

我們一邊互相嘲諷，一邊將棋子放在棋盤上。

甚至連一般棋士正規的對弈都稱不上，但我很清楚。

這是屬於我們兩個人的圍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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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落下最後一子之後，我們展開清算。

無論是結果也好，還是我們的關係也好。

「恭喜你啊，畢業生。至今為止辛苦了。」

在我對學姊說謝謝指教和感謝他的照顧之後，他露出柔和的微笑。

「我聽小文老師說過，你之後還有安排吧，我會收拾這邊的，你趕快過去吧。」

「我知道了……那我先走了。」

我拿起背包，提起小文老師送我裝著畢業禮物的紙袋，走向門口。

「等等。」

忽然被他從後面叫住。

「作為老師我想說的已經說完了，不過……」

學姊欲言又止，似乎在思考著什麼。

「──那不就足夠了嗎？」

我沒有回頭，即使聽到他往前一步的聲音。

這便是我的答案。

隔了一段沉默，他像是笑了一般說著：

「沒喔，作為學姊我還有話要說：我相信你的力量，編輯的面試，加油啊。」

「謝謝你啊，學姊。一直以來都是。跟你在一起挺愉快的。」

「是吧。」

他很用力很用力地拍了下我的背，其中包含哪些情緒我並不清楚。

我只知道現在幹勁滿滿，因為他也是總推著我前進的一人。

門外的湛藍天空是如此寬廣，鳥兒盡情在這個世界翱翔著。

今天是我在真正的意義上跨出校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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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盤 畢業典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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