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下午,將要六時。
我混在隔離病房外那些坐在長椅列中的人群裡面,看著面前的兩道大門一再打開,關上。漫長等候沒有回報;忙碌出入的醫護人員也沒空搭理焦急的家屬。甚至連手機裡即時新聞裡的內容,可能也比呆坐在這裡的人知道得要多。醫院的燈光偶爾閃動,除了漫無邊際地等待外,也沒有甚麼可以做了。
那時我剛把徐凱杰送至他附近醫院後不久,便接到屯門醫院打來的電話。說是突發的大規模昏迷現象有些奇怪,所以致電詢問。他們知道徐凱杰再次陷入昏迷後大為緊張,緊急要求將昏迷的徐凱杰送回屯門醫院;我和徐凱杰乘坐的救護車到達屯門醫院的同時,在差不多時間裡到達的救護車也有好幾台。我猜,那是出院後再次昏倒的其他病人吧。
即使是從陪同徐凱杰從他家附近醫院轉送回到屯門醫院後算,也已經送進去兩個多小時了。我在救急車裡從他身上摸出電話聯絡過他定居在美國的叔父後,現在也沒甚麼別的需要處理的事。是不是可以回去了呢?肚子有點餓了。
離開等候的人群,把聊絡電話交給當值護士、請她們在徐凱杰醒來時聯絡我後,便打算離開醫院。
在升降機大堂中拿出錢包打開看看自己身上還剩多少錢時,我不經意便瞄到裡面夾著的一張卡片——對了,這是剛才徐凱杰昏倒前,原想從錢包取出的那張名片。
那是一張反射著珍珠色亮澤,帶極淡粉色的卡片。銀燙印上了名字,學歷,還有聯絡電話和電郵地址。但還沒來得及細看,升降機便要到了;我隨手把名片放回錢包裡,待會再細看。
升降機門打開的瞬間一位年輕女性急步衝出,幾乎要撞到我。她頭也不回地向護士站衝去,甚至連轉頭說句抱歉的時間也沒有。暗暗看一眼她的背影,我嘆了口氣,轉身步入電梯。
電梯門關上前,我看著她的身影急奔向我剛離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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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無暇顧慮剛才那差點被撞倒的男子,鐘佩妮直奔隔離病房前的護士站。
昨晚整晚都在警局錄口供,所以或許是因為心力過於勞累、又或是還沒從受了驚嚇的心神不寧中完全回復過來,所以才沒細想。然而累極睡得半死的她不久前突然被響個不停的電話吵醒,打開手機一看才發現大事不妙——未接來電五十多通、短訊接近三百封——裡面全是憤怒的質問,全都是為了追究她一件事:組員全都倒下了!
在驚慌中思前想後,鐘佩妮突然想起昨天在錄口供時自己也提到,在劇組開拍前的午飯時間組員全部聚在露天餐廳裡一起搞了次聚餐,美其名是親睦會。但可惜那時鐘佩妮腸胃不太舒服,吃不下東西,只能匆匆喝了點東西就回房休息,直到開拍以前才再回到樓下的露天餐廳。
所以,是食物中毒嗎?
揣懷著覺得自己逃過一劫的小小僥倖感,鐘佩妮忽然想起自己自從昨天的事件之後,就好像沒有見過某人了。
昨天和夏冬城一起待在酒店房間內的,還有一人。他們在聚餐完畢後便回到樓上的房間去整理道具,順便還過來噓寒問暖過;但他們實在太專注,直到鐘佩妮準備下樓時,她還聽得見裡面兩人的熱烈討論聲隔著房門傳來。
沒事的,昨晚他可能是因為不在拍攝現場,口供應該也是要分開錄所以才沒見到他;今天幾乎全部人都再次病倒、從各處送過來,那昨天在聚餐裡吃得特別多的他肯定會在。嗯。待會跟他聊聊,問過詳細,應該就可以了。
「請問、裡面有位叫馬龍宥的病人嗎?」衝到護士站前的鐘佩妮喘著氣,左手搭在台上,右手則放在跳個不停的左胸前。
鐘佩妮長呼出一口氣。不知是自我安慰起了過剩的效果,或不過只是緩過了剛下的士便一路狂奔而來的喘息,但光是問出這句話,她的表情便已略有所緩。
「抱歉,」然後回過頭來,護士的回應便回絕了鐘佩妮的希望。「我們不能隨意透露病人的訊息……」
「呃……那個、他是個身材稍矮和我差不多高、皮膚黑黑的、戴著粗黑框眼鏡的男生……」未等護士說完,鐘佩妮已急忙努力向護士描述他的外觀。「對了,我身高一米六八,他應該……」
「不好意思,或許你先問問他的家人?」護士臉色平靜地打斷鐘佩妮的話,雙眼直視她焦急的臉。
在護士的凝視下,鐘佩妮感到腦門彷似被人直擊一般。
「或許……」鐘佩妮底氣轉弱,開始不知該如何應對。
「對了,」鐘佩妮突然醒悟般問道。「那這邊有沒有一個叫徐……」
「當導演的就是你吧!」一道憤怒的聲音突然從旁橫插進對話間,打斷了鐘佩妮的話。「拉我兒子來演你那套爛戲,害他現在不止渾身都是傷,還染上了甚麼怪病,突然跟全部人一起暈倒!」
鐘佩妮轉過頭,看見一位四五十來歲的婦人從附近的長椅列之中緩緩站起,帶著滿面怒容向她走來。而隨著她展開腳步,開始有更多的人站起來了。
「呃、你好……?」鐘佩妮吸了一口氣;臉上想要擺出笑容,但看著那婦人越走越近,她卻發現臉只能僵硬得容許自己微微拉開兩邊的嘴角。
「就是你,跟我兒子說能當男主角,所以騙他過去跟你演戲是不是?」婦人走到鐘佩妮面前,幾乎要貼上去。她緊盯著鐘佩妮雙眼;鐘佩妮甚至覺得,她的視野幾乎都被那婦人雙眼佔據了。「昨天收到消息說兒子住院了,趕過來一看才知道這麼嚴重;好不容易讓他穩定了一些,才過一天就又冒出這甚麼鬼事?!」
「這我也……我也不清楚……」鐘佩妮不安的賠著笑,逃避婦人的目光。
「在這裡的全部人都是被你送進去裡面的傷者家人,你到底搞過些甚麼來著?」隨著婦人的手往後一伸,他身後的人也漸漸靠攏。那十數雙漸漸迫近的眼睛堆滿了各種情感;不穿,悲傷,憤怒,但更多的是使人感到窒息的尖銳。
「我覺得應該是食物中……」鐘佩妮吃力張開了嘴,想要說點甚麼,但話還未說出來,聲音就已經被人群淹沒。
「你為甚麼現在才來?你之前去哪裡了?你現在過來還能做啥?」
「麻煩你解釋清楚,不要害我女兒!到底是怎樣!」
「你給我說說到底你們是搞過甚麼來,為甚麼會弄成這樣!」
「你到底是怎麼拍的?弄出這種事來你要怎麼負責?」
「拍一場戲都弄成這樣,還學甚麼人當導演?」
「所以為甚麼只有你甚麼事都沒有?為甚麼這麼多人躺在裡面,只有你沒事?」
聲音慢慢疊雜成了某種浪潮,不止息地向鐘佩妮推擠。明明沒有人要迫近,鐘佩妮卻不自覺後退了一步;隨著鐘佩妮的後退,人群反而開始迫進了。鐘佩妮再退了一步,人群就更踏前一步,而且質問的聲浪越來越大。鐘佩妮再退……
沒有了。鐘佩妮背後傳來緊實的橫桿觸感;她轉頭一看,是護士站的詢問桌桌邊,正抵著她的後背。
但人群依然在迫近。
鐘佩姬看著仍沒有打算停下腳步的人群,她覺得自己快要被攔腰斬斷——
「麻煩在醫院裡安靜!別在這裡大聲喧鬧,影響病人休息!」背後傳來護士大聲怒罵,一下子把人群的聲音打消。
四週瞬間變得安靜。一瞬聲音消失產生的錯覺甚至使鐘佩妮覺得,耳裡好像突然有東西消失了,產生了一種物體脫落後的空洞感。
鐘佩妮轉過身去看了看護士,護士也只是帶著不悅的眼神看她一眼,便繼續盯著人群。領頭的婦人看了看鐘佩妮,再看了看護士,便從鼻子裡哼出一口氣,徑自走開。隨著她走開,人群也漸漸失去了集中感。鐘佩妮乘著這個機會,緩緩退開,離開了護士站。
從護士站走開了大概十幾步後,她便開始急步走。
她的腳步越走越快;她甚至不敢回頭,深怕回頭後一個不小心的目光交錯,便又引人向她追來。
她的腳步越走越快;她甚至不敢按電梯的按鍵,只是急著走進旁邊的樓梯,深怕站在那裡等待的片刻,會有人突然從後拍她的肩膀。
她的腳步越走越快……
從樓梯往下走了兩層,她才敢回頭張望。身後沒有人;她才敢長呼一口氣,隨便坐這層的電梯大堂等候處的塑膠椅子上,開始深呼吸。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突然聽見好像有人怒喊她的名字——她渾身一顫,抬起頭來,但四週沒有人向她走近,或是想要搭理她。她隨即站起身來掏出手機,沿著樓梯再次往下走,走出醫院。
離開醫院後,她把已關機的手機放回手袋中,沿著小路慢慢走。面無表情,放慢腳步,低頭走。
路上她一不注意,便心不在焉的在路上和某人撞個滿懷。她被一撞嚇得像從半夢中驚醒;抬起頭來,只見一位年輕的外藉女子靜靜的,面無表情的看著她。她滿臉困窘,匆匆對那女子道過歉,便轉身就逃,甚至沒再敢看那人一眼。
逃開過兩步後,她這才回過神來,迷惘中下意識四處張望。但在日落將開始而變得昏暗的走道裡,稀疏的路人們默默走過她身邊,無人與她對上一眼,她便倍覺孤單。17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646s178p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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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七時過後,我步出茶餐廳後取出夾在錢包中的那張名片,照著上的號碼試著撥電話過去,不過似乎已經關機了。上面似乎也沒別的聯絡方式。收起名片,我抬頭看著天空。夏天的日落仍然悶熱;才剛離開茶餐廳,餘陽下街道便帶著滿溢的餘溫擁我一身。
呼吸中還帶著剛吃完乾炒牛河的蔥味與油氣,一時間在腦中只有一片空白。醫院沒來電話,恐怕也沒甚麼新狀況,回去也不過是待在那些充滿不快感的人群中,自找苦悶。我散步般隨意地在附近閒逛——沒有要回辦公室的意願——直至某幢建築進入視界。
〇
從醫附近院向海邊徒步走上一點距離,就是黃金海灣酒店。
酒店仍在正常運作;不過,通往露天餐廳的走道已拉起了封鎖線。隔著大堂裡側的落地玻璃,還能看見在露天餐廳裡面的一處桌椅已被完全淨空,但張開了一塊帆布蓋住了部份地板。雖然那裡應該就是死者的落下點,但從帆布毫無起伏這點來看,那裡底下應該已經沒有甚麼特別的東西了。
除那些看來像是酒店職員、客人的人外,還有好幾個人在酒店的大堂和露天餐廳裡面被封銷的範圍中忙碌走動。好幾個穿全身防護服的人正在露天餐廳裡面調查,又有一人站在走道前,一邊拿著對講機和裡面穿防護服的講話,一邊記著甚麼筆記;還有少數看起來是便衣警察的人正在談話。我緩緩走到附近供人休息的沙發上坐下,試著偷聽一下他們的對話。
「和預期一樣,樣本很難採取,」穿著防護服,手上拿著記事板,看來像是小組領隊之類的人對某個掛著名牌、理中分頭的便衣人員說。「畢竟事情發生在昨天下午,現在都過了一整天,很多東西都被清潔工人整理、洗掉了。」
「那麼,十二樓呢?」理中分頭的便衣低頭看著他手上的記事板,「那裡的檢測狀況如何?」
「那邊還沒有開始檢查,」領隊似乎想摸摸鼻子;但伸手碰到的卻是口罩,只好作罷。「但考慮到那邊沒甚麼血跡,你們昨晚也只是先封鎖,還沒開始詳細調查對吧?如果沒有被清理過,應該可以比較順利檢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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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那這邊的檢驗大概甚麼時候完成?」中分頭抬頭看著領隊。
「如無意外,大概這邊還有半小時吧。再一陣就完成了。」領隊抬頭看了看裡面的人,再看了看酒店大堂的時鐘。「之後我們要回到車上換一身新的防護服,把這身防護服也交給化驗組化驗一下。整體來說應該……你預計我們晚上八點左右會上十二樓。」
「嗯,你們這邊做完通知我,我聯絡消毒組叫他們過來接替做一次全面消毒。」中分頭把他的視線把目光投向時鐘,「我先回車上等你們完成。」
不論是這些人的出現還是對話,都使事情的走向和我想像中的狀況不太一樣;再加上徐凱杰在事情發生以後不尋常的行動和疑似略有隱瞞的態度,微妙地,我開始越發好奇。看了看手錶,現在是晚上七時十六分。趁現在去準備一下東西,應該可以趕在防護服們上樓前過去看一下。我如此邊想邊從沙發站起,但赫然迎面走來的熟悉人影突然映入視線,使我吃了一驚。對方原本並沒有注意到我;但卻因為我突然身子一窒,便被他的視線攫住。
面前的男子比我還要高半個頭,單眼皮下無神的瞳孔隔著眼鏡緊緊盯著我,彷似找到犯人一樣,一旦進入視線後便緊追不放。
「喔,這不是陳楓嗎,」他看見我便皺起眉頭,直接轉過來走到我面前。「好久不見了,你在這邊搞啥?」
「許家希!真是偶遇。」我隨意的笑了笑,「沒甚麼,就最近工作太忙,想休息一下,所以想在這邊住個幾晚而已。夏天嘛,來這邊放鬆一下。」
我抬起下顎,指了指酒店門外的方向——那邊遠處的沙灘。
「你這麼愛管閒事,這兩天怎麼可能沒看新聞。」他不可置否的嗤笑,「住幾晚放鬆一下?少唬我了。」
「是嗎,我不知道耶。」我假裝東張西望,「這麼多人,發生了甚麼事嗎?」
「我聽別人說你好像從警隊離職後跑去開了家事務所,接些私人調查。」許家希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徑自轉了話鋒。「走失貓狗抓到了幾條?捉了幾次姦?還有替那些占卜師搞熱讀,事前查客戶私隱之類的,這些夠你糊口嗎?」
「你們是準備要封鎖整家酒店嗎?」我也不打算回答他,視線重新投到後方穿著防護服的領隊那邊——只見他也已停下手邊的工作,靜靜看著我。「但剛剛還有客人一直在出入,沒問題吧?」
「我自有辦法。」許家希轉頭看了一眼登記櫃台,「沒甚麼事,就過主吧。」
「我也不是打算打擾你們,」我轉過身,走向登記櫃台。「不過就是想要來這邊住個幾天——」
才剛走出兩步,許家希就亦步亦趨走到我身前擋住我。
「……別裝了。」他瞇起雙眼,「我們現在很忙,不是很有時間和你敘舊。」
我默默看著許家希沒有作聲。
此時他的背後正有個人向他走近;那人似乎還沒有注意到我,正要向許家希搭話。
嗯,這個男人我也認得他。
「好久不見,」他才張開嘴,在跟許家希說上第一句話前、也在注意到我前,我便先向他搭話,「這不是張晉朗嗎,你調來這邊了?」
「哦陳楓!好久……」張晉朗看見到我後微吃了一驚,隨即便笑了起來。他原是帶著笑想要和我打招呼,但忽然理解到我和許家希間的氣氛,聲音就沉了下去。「欸,好久不見。」
「我不是才剛說過沒空敘舊嗎?」許家希板起臉孔擋在我的身前,硬是阻止我和張晉朗對話。「還是說,你是接到甚麼委託,要查甚麼,才硬要過來跟我們搭話?」
說著,他轉頭看了張晉朗一眼;張晉傑便把嘴把閉得更緊了。
無論我怎麼說,你還是想趕我走吧。我盯著他的臉,扯動嘴角假笑了一下,沒有作聲,攤了攤手。
「你還真閒。」他從鼻子滿意的呼出了一口氣,輕輕的勾起嘴角,眉角間卻沒有任何表情。「不過,不管你是要來查東西或是甚麼都好,也別在這邊阻我們辦公。閒雜人等,還是走吧。」17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8oEJhKxY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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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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