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日照正好。
她步出酒店、踏在通往露天餐廳的走道上,抬頭看了看從一旁泳池表面反射而來的陽光。下午四時的豔陽在水面粼粼反射散開,像天然的打光,反射在露天餐廳的一側、酒店為他們預留的數張桌椅上;也散落在正好準備開機的攝影師、演員、還有工作人員們身上。
好不容易商討足有兩年才通過版權人的審核、成功落實開拍的這部屬於她,鐘佩妮的首部電影,似乎有個好開始呢。鐘佩妮深吸了一口氣,感受著準備喊出第一個鏡頭開拍前的緊張感。她控制著步伐不要過於緊張,不緩不急地走到一邊特意為她架起的導演椅坐下——這是她第一次正式坐上導演椅——然後再次環顧這露天餐廳裡的人。所有組員現在,都注意到鐘佩妮了。
先和大家打招呼。對。「多得各位幫忙,一切才能開始」。組員其實全都是鐘佩妮電影系的同學還有朋友,還有靠各種人情才願意過來幫忙的人。初出茅廬的鐘佩妮沒甚麼資本聘請經驗老到的行家,幫忙制作這部獨立電影。光支付各項必要開支,資金就已左支右拙了。來幫忙的,幾乎都是只拿最低收費的朋友們。
自從在大學二年級時,鐘佩妮第一次聽見史教授說過那關於美國作家約翰‧巴克曼所推行的「桃樂瑞絲的孩子(Dolores’s Baby)」這一個企劃開始,兩年以來她一直都為了參與這個計劃而付出了無數努力:開始籌備、討論,規劃場景和劇本,然後正式向巴克曼先生提出申請;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投出去的信,在好不容易得到了通過之前的那一天,她都快要放棄並完全忘記這個想法了。但即使通過了還有道具、場地、人員還有器材等等一切必要的準備,更是讓她忙得焦頭爛額,幾乎都顧不上大學生活了。好不容易等到一切就緒、可以正式開始拍攝時,自己已經不再是學生,而是一個社會人了;也因為這樣,鐘佩妮就不能再一直依賴在籌備時幫上她無數次的史教授,接下來就要自己努力了。
沒有名氣、沒有實績,也沒有甚麼強大的人際關係網。在這方面鐘佩妮事實上真的甚麼都沒有。她抱著的就只有「完成自己人生第一部作品」的熱情,還有巴克曼所給予她的,一點幸運。資金好不容易才能申請到,但也沒有多到能大手揮霍、萬事備全那麼多。因應資金,她還必需和組員討論關於劇本的修改、場景的刪減;看著手上正式落實的劇本,鐘佩妮強行壓下心裡的不安。
更何況「桃樂瑞絲的孩子」企劃下的電影不都能拿作商用上映;也就是說,所有開支都不能期望有辦法回收。不過這部作品還是可以拿來參加電影節、可以拿去參加影展,這對於鐘佩妮來說,也許比起商用上映更值得期待。
不是像他人一樣,在無法期望的金錢符號後打上數字便草草結案,她投資在夢想的路途上。鐘佩妮確信藉著這部《骷髏水手》,最終自己可以收獲的將會是更遠大的東西。這只是起點。
2015年。她確信在今年內,自己就將要推開全新的門了。
鐘佩妮逐一和各位打過招呼後,拿起檸茶喝了一口,再次潤澤剛因緊張而不習慣地發聲的聲帶。雖然還有兩個人窩在上面的酒店房間裡埋頭考究在後面某些鏡頭要用到的道具和使用細節;不過,管他的,他們愛怎麼搞都隨他們吧。道具本來就是他們負責的。他們這麼認真研究,搞不好還可以在電影的神秘驚慄氣氛中,再添幾絲真實感……
鐘佩妮帶著微笑,和身邊的各人再次點頭,確認好一切正常。她深深吸一口氣,然後張開微微沾住的雙唇——22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L3T3SyKl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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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幾號?不知道呢,腦子轉不過來。但憑著體感、皮膚感知的空氣黏稠感來猜,大概是夏季快將到來的時間吧。
如今在這個狹窄的小室中,充斥著又悶又濕的空氣;一呼一吸,都只能聞到床鋪沾滿寢汗的氣味。混合昨晚吃完的速食咖哩盒子散發的味道,變成一種詭異的濃鬱,在房間裡的每一處散播——我甚至能感受到它正在發酵。
……是的,冷氣又壞掉了。
久未通風的房間中只有風扇在吹,發出無比熟悉的低鳴。昨晚忘了關就睡著的電視就這樣獨自在辦公桌上播放,在半睡半醒的耳邊雜踏地說話,但我一個字都聽不懂,彷似它在用異國語言自囈一般。躺在床上我讓眼繼續緊閉,不讓腦袋從剛剛的夢中醒來。
「嗯……」
睡下許久的聲帶發出的聲音比平常更乾涸低沉,讓人不適。
踢開纏捲身體的薄被,我翻了個身,打算繼續睡下去。但電視那新聞片頭的尖銳摩斯密碼音效卻聲聲刺入耳膜,硬把我挖起來。
「……屯門有人墮樓。」新聞主播柔和的聲線漸由矇朧轉清晰,撫平混亂的腦袋——然後我便再想也不起剛剛做過的夢了。「現場位於屯門黃金港灣酒店。下午五時許一名男子由酒店高層房間墮下,落入下方露天餐廳。警方接報到場,確認死者當場死亡;時發時露天餐廳正有多組遊客及人員於現場活動,事件中數人受輕傷,部份人士感到不適,現正送院治理。警方表示死因有待調查。」
任由視線無目的地放在室內雜物之上,把新聞聽完後,終於漸轉清醒。抓過一旁的手機,2015年6月2日,下午6時33分。
今天也是平凡的一天。我伸手抹了抹臉,離開辦公室,走到樓下吃個早餐。22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laThhJP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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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幹!」
鐘佩妮鼻子長呼一口氣,暗發出一聲只有自己聽得見的咒罵,便不再作聲。
警局的冷氣有夠冷。為甚麼要待在這裡?明明三個半小時前一切看來都如此完美。怎麼過一陣就弄成這樣子?我根本不該待在這裡,這根本不關我的事!
她用力閉上雙眼。人聲的吵雜和鉛筆劃過紙張的沙沙聲,無一不刺激著她的神經。
就不能讓一切事情順著正確的行進方式繼續嗎?非得要這樣弄我嗎?鐘佩妮又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但空氣中幾可聞見那討厭的香煙氣味又在暗角裡觸弄著她,一刺一刺的。
「不好意思我想再問一下,死者夏冬城跟你的關係是?」睜開雙眼,鐘佩妮看見桌子另一側警察板著臉,一昧注視他自己那拿著筆的手跟桌上的口供紙,正眼也不看鐘佩妮一眼。
「夏冬城是我在拍的電影劇組工作人員,」鐘佩妮低頭嘆了口氣,揉了揉額頭。「也是我在大學時的電影系同學。」
「你知不知道他會不會曾經和誰結過仇、或是有說過想自殺的念頭?」警察一邊抄寫,一邊無感情的繼續問道。
「我不知道。」鐘佩妮無力地吐出這幾隻字。
我只知道,他現在把我害慘了。鐘佩妮目光呆滯地看著警局的天花板,任由白熾的燈光刺入心不在焉的眼中,思緒又飄回了三個多小時前。
開拍時一切還好好的。演員就位開始演出,第一個鏡頭也比想像中好;演員們瞬即進入狀態,劇組全員都專心一致,彷彿瞬間變成了一個整體。
忽然一聲又大又刺耳的玻璃碎裂聲突然從酒店上方傳來,打斷了拍攝的凝聚感。所有人聽見的瞬間都微微一窒。她吃了一驚,不悅地抬頭一望。只見有一個物體突然出現,投出的陰影剛好從上擋住正好落在演員那桌的日照。
抬頭看見的那刻還來不及反應——耳邊只聽到有人大喊「小心」,然後轉眼便聽見許多玻璃從天而降,摔落在露天餐廳中,如雨般落地碎散出漂亮的晶花,割傷了許多劇組人員。
還在眾人才剛意識到要走避的瞬間,那造成擋住演員桌的陰影的那物體便已重擊地面。在目視者仍未有心理準備的沉悶巨響之中,它於碰觸地面瞬間碎裂。然後,伴隨著巨響向外射出的,還有某種腥鮮的汁液。
強烈衝擊引發的心悸還未平伏,鐘佩妮在回神前首先聞到了濃濃的鐵腥味。接下來映入眼廉的便是劇組中那些靠近演員桌的劇組人員。此刻他們已有好幾人身上沾滿某種亮紅液體,就像是被噴灑過一般;也有好幾人身上已被碎玻璃割傷插傷,正倒在地上呻吟。
鐘佩妮低頭環顧自己。幸運的是身上並沒有被玻璃割傷,也沒有沾上甚麼。強忍不適感,鐘佩妮掏出紙巾掩住口鼻走近。
走近一看,演員們狀況比想像中還糟。也許因為他們最靠近那物事的落點,身上幾乎覆滿鮮紅,也有不少割損。此刻他們正吃力互相攙扶著對方,一起離開桌子附近;對那正在走近的鐘佩妮,他們邊哭邊喘著氣的嘴沒有向她說些甚麼的暇餘。
演員們擦身而過時,只來得及和鐘佩妮對視一眼。但光那一眼裡投來的驚懼與痛楚,便足夠讓鐘佩妮因而畏縮。她孤獨站在餐廳中間,聽見後面開始傳來的人群吵雜聲。她不敢往後望。這逼著再看一眼原是演員所坐那桌的位置,那落地的物體便藏在後面,發散出使她內心感到空洞的不安。
到底突然從上面掉下來的是甚麼?
隨鐘佩妮試探般的步伐越走越近,不安與猜想便越是得證。比自己還大的,相似的形狀。那是人的肢體。但此刻頭部和上胸已完全碎裂,手腳也嚴重變形,早已不是活著的人能做到的動作了。
鐘佩妮強忍一湧而上的嘔吐感,轉身走開。然而才走開三步,那遺體的影像還留在心頭——然後腦中出現某種令人不安的猜想。她又驚又怕的轉過頭,恐懼的看著倒在地上的遺體。
那件衣服,我認得。我剛剛才見過。
那是……
〇
「……小姐?」警察冰冷不悅的語調一瞬把鐘佩妮從回想中摔回警局。
回過神來,鐘佩妮發現自己不知何時便已閉上雙眼。張開雙眼,她剛好看見一對面帶悲懼神色的中老年男女走進來,年紀大概和自己雙親差不多。令人討厭的預感在心中滋生,她緊張的吸了一口氣,胃開始翻騰。
唉,天降橫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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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嗯,除了天降橫禍,我還真的想不出甚麼話能形容。」面前病褟上的男子皺了皺眉,嘆了口氣。「被許久不見的舊同學拉關係、抓去幫忙拍套電影,才不過是掛名個美術指導,都能弄成這樣。」
病褟上的男子,看起來有點虛弱。一段時間不見的他不知道是因為遭了事、又或是近來又為了搞創作而廢寢忘食的錯,還是因為穿上了不合身的病衣,原本就消瘦的身板顯得更為虛弱了。此刻的他正是在醫院病褟上睡了一夜,一頭亂髮又為他添上幾分倦容,讓他看起來更是病厭厭的。
「反正你也沒缺手缺腳,也沒丟掉小命。就是有點精神差而已吧?」我站在病床前,低頭看著面前的他。「所以?為甚麼一大早就叫我過來?」
「因為我沒有多少親戚朋友在香港呀,你知道的,陳楓。」男子笑了笑,「你說一句『有點精神差』倒簡單,現在我站起來都有點暈暈的。醫生左右驗了一晚,甚麼都查不出來;大概等待會驗血報告出來後還是查不出甚麼的話,就要叫我們回家自己休養。」
「是嫌你們佔床位吧。」我輕聲的笑說。
抬頭環顧四週,與這位跟我聊天的男子同樣狀況的人在這病房裡還不少。他算還好,好像因為站在距離落點比較遠的工作人員旁看著拍攝,所以飛濺的玻璃造成的割傷不算多;只是聽說,他當時身上還是濺上了不少到處彈射的血肉。
旁邊病褟的年輕男人看起來比較嚴重。聽說他是主角。拍攝的時候他就剛好坐在落點那邊的一套桌椅前,剛好演的是和女主角對話的一場戲。幸運的是落下的那傢伙沒有砸中他;但那時過於集中演戲的他,被許多掉落的大片玻璃刺傷,大腿還插上了一大片玻璃,差點就刺中了動脈。被旁人扶出去時,滿身的鮮血都分不清是被濺上、還是他自己的多。現在他剛好打過了麻醉劑再次睡了過去,但不久之前他還在因為發燒而一直呻吟。在他的床邊,有位年輕女性一直握著他的右手。
四週其他病床的人,狀況有點參差。有不太舒服正在睡覺的,也有和來探病的朋友正在聊天的。不過,似乎是沒有像男主角一般傷得這麼重的病人了。
「要是你是女的多好。」跟我聊天的他一臉打趣的道。
「怎麼,當我是隨傳隨到、好使喚的傢伙還不夠,還要嫌我?」我回過頭,笑著嘆了口氣。「嗯,上幾個禮拜和你碰面時,我記得你好像說經朋友介紹,認識了位想當導演、剛從電影系畢業不久的女生的樣子;我還沒見過她呢,你啥時介紹我認識一下?」
「呃……你就,不要提了。」我才剛提起他就面色大變,轉頭看往窗外。「唉,早知道會弄成這樣,就不答應她去當美術指導了。」
「要是能夠『早知道』,便沒有人會做錯任何事了。」看著他的窘樣,我忍不住笑了。「你研究出穿梭時空的方法時記得告訴我,我會越空前來,提醒你不要拍這部電影。」
他嘆了口氣,沒有作聲。
「……說真的,我總覺得這次的事有點怪怪的。」隔了好一會他忽然開口,低聲的說。「有些地方總讓我覺得不太尋常。」
「怎麼說?我以為是墜樓意外呢。」我把視線從四週收回,轉頭看著他。「確定怪的不是你本人?」我笑了笑。
「你剛剛也聽我說過,我只不過是沾上了一些四散的血沫血碎,並沒有受到甚麼大傷吧。」他沒有理會我,徑自說下去;半臥半坐在病床的他低著頭,仔細看著兩掌好一會。「這個男病房裡有八個人,後面的男病房還有六個人,女病房也有七個人,全部都是我們的劇組人員。但真正有受傷的人才不到一半,而且好幾個都跟我一樣,只是被被濺的碎玻璃劃了好幾個淺淺的傷口罷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的拉起衣袖。雖然兩手經過處理,傷口都被包紮好了,但從包紮的程度看來,確實不像是大傷。
「這些小傷口,才不會需要留院觀察,對吧?」他視線依舊沒有離開他的雙手;他一邊翻動雙手,自己也一再的仔細看著雙臂;他特別仔細地看著手臂的內側,彷彿能用視線望處包帶一樣,細細的凝視著傷口。
「所以?」我也收起笑容,仔細的端詳著他的臉。
「事情發生之後,我跑上十二樓過。」他的話題一跳,「當時一片混亂,附近的人們都聚過來看熱鬧了;我看自己幾乎都只是一些小擦傷,所以即便安撫好幾個受驚過度的劇組人員、看見傷者都有人照應之後,趁著混亂平息一點,在警察、醫護人員到來前,就跑上了十二樓。」
「十二樓?十二樓有甚麼?」
「劇組租了酒店的幾個房間,拿作拍攝和換戲服、放置道具之類使用。」他放下雙手,「一共三間單人房,都在十二樓。不住白不住,平常也作為導演和組員的房間在使用。」
「嗯。」我隱約覺得他接下來要說的話讓附近的病人和親屬聽見可能有點不妥,便伸手把病床的圍簾拉起。「你繼續說。」
「那個……剛掉下來後不久,」他續道,「我就發現那件衣服有點眼熟,一邊想著『不會吧』一邊抬頭數樓層數目,看到那扇破掉的大窗戶應該就在十二樓,就馬上覺得不妙了。我原本打算找馬上導演聊聊,但轉頭便看見她看到那屍體後,便急忙衝到附近泳池旁邊嘔吐。我心裡的感覺越來越不妙,就衝到十二樓上看個究竟了。」
「然後?」我拉過椅子坐下,「你看到甚麼了?」
「電梯門剛在十二樓打開,我就看見走道盡頭一片凌亂。」他皺起眉歪了歪頭,「劇組租用的房間是三間相連的,都在走道盡頭。走道盡頭有一間房門打開了,有些雜物雜落在走道上。室內吹出來的風把門吹得一直撞向卡在門沿的雜物上,一夾一夾的。我走過去,就發現那是劇組用來放置道具雜物的1203室。幸運的是,不知道這層是剛好沒有甚麼人在,還是還沒人意識到這跟下面的事有關,總之,還沒人注意到1203那扇打開了的門。我心知不妙,便敲了敲一旁1204的房門。」
「1204?」我問,「裡面住了誰?」
「那是另外一位沒到場的劇組人員的房間。」他道。「這次拍攝,劇本的改編和拍攝細務都是導演那個女生和她的兩位同學共同商討;之後那兩個男生就順便被拉進劇組裡,擔當各種事務。加起來剛好也三人,他們就住進了酒店房裡,方便聚在一起商討細節。」
「我敲了幾次,但沒人應門。」他見我點了點頭便續道,「感覺再敲下去可能會讓附近的住客探頭出來查看,所以我就放棄敲門,直接回到1203那邊了。」
「那1203裡面怎麼樣了?」我續問。
「我沒有進去,只在門前查看。」他的視線投射在圍簾上,「把門輕輕推開後,便看見房間內凌亂不堪;鄰近房門位置的浴室前面東西散落了一地,沒有關掉的花灑被拉了出來,把水灑得到處都是。水把地毯和落在附近的衣類、劇本和筆記之類的東西浸濕,我也不好進去。我探頭察看,裡面一個人也沒有。窗簾被強風吹動,傢俱和各式道具雜物也被打翻打破,桌前的鏡子也被打碎,房裡東西幾乎沒有一件是完好的,就像發生過劇烈打鬥一樣。但這些都不是最奇怪的;你知道最奇怪的是甚麼嗎?」
「別賣關子,」我皺眉盯著他,「快說吧。」
「是床。」他抬起頭,雙眼緊緊的盯著我的臉。「前面我講的部份,要是硬要說有人闖入後劇烈爭執間把東西弄得這麼混亂,也不是沒可能的事。但無論扭打得多麼劇烈,也不可能把酒店的那種床整個翻過來吧?何況,我之前在正式開鏡拍攝前的準備期間也進來過這幾間房裡,床都是重得床底幾乎完全貼合著房間地毯的厚重大床。即使來了個多壯的男人,我覺得一個人是肯定是搬不動的。夏冬城也只是個阿宅,別說要翻過來了,我甚至很懷疑他有沒有辦法挪動那張床一丁點。而且,有把它整個翻過來的必要嗎?」
我看著他那混雜著疑惑與不安的表情,沒有作聲。
雖說依他所講,現場的情況確實很奇怪;但他依舊沒有說到這為甚麼會和他和組員們都被送進醫院有關。再者,這也不構成他在意外發生時私下離開現場,一個人到十二樓去的理由。知道劇組有兩個人沒到場,其中一個人在拍攝期間從十二樓掉下來了,而那兩人都住在同一層的話,為甚麼不打電話給另一個人確認上面的狀況?
他是不是還知道些甚麼,沒有跟我講?
「我原本想拿出手機拍幾張照,」他見我不吭聲便接著道,「但電梯間突然傳來停層的叮響,我有點不知所措,就跑到旁邊的樓梯間去了。我從門縫間看見過來的是酒店的職員,似乎還帶著幾個人,準備查看房間的狀況。我覺得再留下來也沒意思了,就離開十二樓,回到下面和劇組人員待著。」
「你躲起來了?」我問。「為甚麼?」
「呃……」他有點支支吾吾,「我也不知道,可能太緊張吧。」
緊張?
「但你……」我話才剛要說,外面就剛好傳來其他病褟探病的吵雜聲。我看了看圍簾一眼,嘆了口氣,放棄現在逼問他。「但你還沒告訴我為甚麼你要入院。」
「呃……對,之後我就和組員待在一起,等待醫護人員的處理。比起主演……」他嚥了嚥口水,往圍簾的另一側方向看了看。「我的傷真的不大,但因為都只是些小刮傷。但除了主角外,還有幾個人似乎也傷得有點重。加上這算是工傷吧?所以我們就決定和其他傷者一起,到醫院包扎和驗傷。」
「就這樣,結果在醫院躺了一晚?」我不可置信的道。
「當然不是!」他道。「大概六時半左右,我們到這裡驗傷包扎時,基本上都是沒甚麼大狀況的。但是,」
他說到一半突然停下;我靜靜的看著他。
「但是就在大概快七點左右?我突然感到一陣猛烈的眩暈感;我勉力抬頭看了看附近,想要求救,才發現在我附近的組員們都倒下了。我最後只勉強看見急症室好像亂成了一片,之後就失去意識……後來我才知道,和我一起來的組員們全都突然暈倒了。」他重重的呼出一口氣,看著我。
「全部人都暈倒了?」我忍不住覆述了一次。
「對,全部人。」他肯定的說。「我醒來就在病房裡了。醫護人員跟我說全部人暈倒嚇了他們一跳,但替我們做過各種檢查後基本上查不出甚麼問題;所以就讓我們留院觀察一晚再看看情況。」
「那你現在感覺怎樣?」我問。
「我不知道,」他再次看了看的兩臂,「除了頭還有點暈、身體有點累之外,也好像沒啥大礙。」
「沒事就好。」我聳了聳肩,「查到有甚麼的話醫生應該會跟你講的,先別急著疑神疑鬼了。」
「但我真的覺得這件事有種怪怪的感覺。」他放下雙手,直視我雙眼。「你從前不是說過,當初你住在緬因州那邊的時候,也……」
「徐凱杰。」就在此時,一位護士推開圍簾走進來,翻動跟我聊天的男子床尾的記事板。「醫生說你可以回家啦。」
我朝他笑了笑,他只回我一個無奈的表情。
〇
「所以你現在一個人住這裡?」我把他扶到沙發上讓他坐下,然後便環顧四週。「我好像還是第一次上來。」
「嗯,我回來香港後就住在這裡了。」徐凱杰喘著氣慢慢回應。「大概是09年開始吧?住了快六年了。」
「私樓,真好。」我看了看陳設。兩房一廳,一個人住來說地方算大了。「租金如何?」
「我買的。」徐凱杰的喘氣聲慢慢平靜了下來。「家人本來在元朗就有一層樓,原本想說我剛好回港所以就直接給我住,不過地點不太方便,我就和家人談過,把它賣了再買這裡。」
我轉頭看著他,不禁咋舌。
「這裡有兩間房,剛好一間用來當畫室,一間用來當睡房;」他沒有意會到我的反應,「而畫室也剛好可以……」
我邊聽他閒話家常,邊打量他家裡的裝橫。環境還不錯,也很整潔。我突然想起了辦公室裡的咖哩盤子,好像還沒扔。真不想去想像回去後到底辦公室裡的氣味會變成怎樣……
「對了,你要不要吃點東西?我好餓。」徐凱杰突然抬頭,「昨晚醒來後在醫院裡我光吐就吐了兩頓飯的量了,根本沒多少東西進到胃裡。」
我轉頭看了看牆上的掛鐘:下午一時半再過一些。也差不多了。
「我去買個外賣吧。你想吃甚麼?」我聳了聳肩,要追問他甚麼的話,也不差在一時半刻。待會邊吃邊問吧。「鑰匙借我。待會不用你拖著身體過來開門。」
「嗯。」徐凱杰把鑰匙拋過來,「幫我在茶餐廳買個艇仔粥吧,麻煩你了。」
〇
……我得說,從結論而言,樓下是沒有茶餐廳的。附近的商場內倒是有一間連鎖中式餐點鋪,但也沒有粥品。結果,得走到老遠才找到茶餐廳。
你是玩我嗎徐凱杰?我暗暗想像回到他家裡時,他肯定會帶著「又整到我了」的笑容,看著累得滿身大汗的我吧。
在等外賣的途中,我刷著手機,找找看有沒有跟這次電影拍攝相關的報導;此時茶餐廳裡那台電視中所插播的特別新聞報導開首的那尖銳的摩斯密碼音效,又再刺入耳中。
「……懷疑有不明疾病於屯門醫院內爆發。」主播的聲音略顯緊張,「今日下午兩時許,院內突然有多位病人陷入昏迷。據悉,昏迷病人全部皆為昨日下午不適送院患者;大多經檢查後並未得知病因。院方及衛生署呼籲……」
一陣不安湧上心頭。顧不得外賣,我急奔回去。
「徐凱杰!」
我推開他家大門,只見他已倒在地上。
我把他身體擺成復甦姿勢,並致電急救電話;當我正在等待電話接通時,我突然注意到他左手握著錢包,而錢包中有一張紙片突出,似乎正要抽出一樣。
他沒有把錢包握得很緊,我輕輕把錢包取過後,拿出他右手捏著的東西——那是一張名片,上面寫著一個女生的名字。
「鐘佩妮。」我看著名片,暗暗唸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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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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