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出一夜殺戮,霍顛卻其實並未遠去。路賽西爾的大營駐紮在東南方,距昨夜血戰之處,不過一二十里,霍顛飛身離去後,就躺臥在數丈外的一株櫸木上。殺去了敵方數十騎和弓兵,與聲勢正壯的路賽西爾大軍結了一個大樑子,人都料這廝定然飛也似地連夜逃離越水,誰能料到「這廝」狂妄如此,竟就在事發不遠處偷了一夜好眠。
鳥語鳴鳴,天已亮了,霍顛睜開眼看見密密的櫸木葉包圍著,他伸展四肢坐起身來,當真覺得這早晨的陽光,這氣味,這聲響,這一切再美好不過。微風徐徐,四下無人,然而他在沙場征戰多年,驚覺性比誰都高,此時忽然道:「足下在上頭靜候了這許久,當真從容。」
原來他雖被樹葉遮住了視線,卻知道上頭是有人的。
那人也不驚訝,彷彿在等著霍顛發現他似的,霍顛點出了他來後,只聽他說話了,說話的語氣果然非常從容。
「在下素來善於等待,發生了昨夜之事後,閣下既膽敢在路軍大營近處熟睡,在下就斷無理由打擾閣下好夢。」
那人目睹了昨夜一切,然而他說這話時,不僅從容、無懼,似乎還帶著優雅的笑意。霍顛才和路賽西爾族撕破了臉,驟然遇上這人,雖微覺意外,卻也絕非無措。事實上他心下早已猜測,前一晚出手相助之人早晚會來會他。
他緩緩道:「不知足下找霍某何事?」
「也沒什麼,就想問霍將軍一句,是否有興致與在下打個賭?」
這賭注不僅來得莫名其妙,簡直毫無道理可言。可是霍顛卻回應了,回應得還彷彿頗有興趣的意味。
「閣下賭什麼?」
那人不語,忽然在樹影間一晃,轉眼已落在樹下。霍顛並不在意對方甚麼來頭,一個翻身也躍下樹去。只見那人一身白衣,風度翩翩,手裡一把摺扇輕搖;二人對上眼的瞬間,霍顛隨即注意到那人身旁還有一人雙手背縛跪地,衣衫略為狼狽,但神情毫不畏懼,瞧上去倒不似簡單角色。
「將軍有禮,何不與在下一賭此人是否慕容朔?」
此話一出,一直神態沉靜的霍顛不禁微微變色。還未說話,那跪地之人卻已冷笑道:「喊我三聲爺爺,我倒還考慮做你們的賭注玩玩,眼下這模樣?下輩子吧。」
白衣人笑道:「是秦逍失儀,在下這就扶二公子起來。」說完他收起摺扇,當真恭敬地扶起他來,為他拍了拍身上塵土,還將他的手綁縛到前頭。那人冷眼瞧著,站直了身子後似乎稍感氣消,片刻冷冷說了句話。
「果然『玉面俠盜』氣度不凡,是個知禮的人,可惜盡幹些宵小的勾當。」
秦逍聽他劈頭譏諷,也不生氣,微笑道:「二公子,這位是霍將軍,想必近日路賽西爾捷報頻傳,二公子也曾耳聞將軍大名。」
那年輕人瞧了霍顛一眼,卻不回話。秦逍含笑瞧他,忽然閃電般伸出手點了他睡穴。那人當下不省人事。
霍顛冷眼瞧著,片刻道:「『玉面俠盜』找上霍某,除了觀賞夜裡囂戰,便只為了賭上一把麼?閣下好高的興致。」
「昨夜裡斗膽出手,還望將軍見諒,」秦逍一笑,「將軍既能瞧出在下身分,不知將軍願否猜上一猜,此人是慕容朔麼?」
「閣下所言莫非是『慕容山莊』的二公子,慕容朔?」
「正是。不知將軍興致如何?」
「即便霍某願賭,卻如何知曉他真名?」
「只要將軍願賭,在下自當證明公子身分。」
「哦?」霍顛笑了,「閣下如何證明,霍某倒想見識見識。不知你的賭注是?」
秦逍也笑了,當下張開手裡摺扇,「此扇為注。」
只見那扇上寫著迤邐的四字:「一世逍遙」,早見了此扇,霍顛疑心已去七八分,只因扇上這字不僅他認得,恐怕武林中有的是人認得。向聞秦逍風度翩翩,丰采俊俏,出道以來此扇更不曾離身,而得「玉面俠盜」盛名。如賭輸了這局,他秦逍在江湖上確實是再抬不起頭來。
「那麼霍某的賭注又是?」
「在下平生有一損友,專職鑄造兵器,數十年來任性恣意,倒還打造出了一些名聲來,想來將軍亦曾聽聞。」
江湖中,的確無人不知照火為求珍奇素材的痴狂;而照火一輩子數十載為數不多的好友中,亦唯「玉面俠盜」秦逍最富盛名,只因他除了盜富濟貧的聲名之外,為著替照火求一塊造劍好材,秦逍數度出生入死,兩人為知名莫逆。
「你既提到照老爺子,想來如霍某輸了──」
「將軍如不幸輸了東道,還請將軍隨在下走上一回,見一見在下這位故人。」
此話畢,二人良久不說話,霍顛凝視他許久,很慢很慢笑了。
「有何不可?」
秦逍道:「哦?」
「閣下出入大內隻身犯險,只為好友籌得刀劍材料,這豪情義氣非人人有之,霍某敬你。就是霍某勝了,我倒也想親見照老爺子造劍的功夫。」
秦逍一揖笑道:「將軍說笑,照爺十年不曾造劍,這功夫是否有機會入將軍的眼,想必是在下的差事了。」
說完一陣風掃過,他身形如電,竟已提起那年輕人掠出樹林。霍顛不是不知道他這一手輕功,但見他那話最末一字猶在耳邊,人竟已不見。他如何不知道眼下秦逍有意試探他的身手,當下也運氣躍出。二人一前一後,身影一青一白,出了林子,秦逍逕往北面行。霍顛足下不停,見他拎了一個年輕人在肩頭,身法仍如御風而行,愈感興味。奔了一二時辰,日上三竿,秦逍一襲白影終於在一座山下停駐。霍顛心下微微吃了一驚的同時,對秦逍的本事是愈來愈感興趣,只因此人證明那年輕人身分的方式,竟這般直截了當,或者近乎目中無人。
只見山下石階蜿蜒,正午陽光映得葉影婆娑,石階前一座牌樓上了紅漆,雖字跡有些斑駁,霍顛仍然一眼認出那上頭刻得什麼字。
慕容山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