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五個多月後,那場婚宴的夫婦誕下了一名男嬰,彌月派對的邀請也遞到我這裡來。派對那天我正好沒有別的行程,便像當初的婚宴一樣參加了。
從婚宴當日算起最多六個月,任由誰一想就知道婚宴辦得臨時的緣故,不過這放在現代已變得常見,一人一句的恭喜仍是來自肺腑的祝福。
彌月派對辦在一間掛上許多植栽和木雕的庭園咖啡店,說來有些可笑,我明明每週都會去咖啡店閱讀休息,卻也沒來過這間。大概是因為這裡的環境溫馨得太過強烈,好似強迫人接受這裡是充滿幸福與溫暖的地方,縱使實際上確實打理得乾淨整潔且符合氛圍,可卻是我一眼就不想主動走進的店面。
畢竟我不是一心一意追求幸福的人,這樣的氛圍反而讓我感到格格不入。
週日下午兩點,派對準時開始。夫婦包下這間餐廳整個下午時段,讓店家挪開餐桌椅擺上長桌與各式點心酒水,將擺設的植栽掛上粉藍色緞帶,沉靜的犀牛造型木雕也纏上可愛的蝴蝶結,整間餐廳佈置得像嬰兒房一樣稚嫩。
「謝謝各位親朋好友來參加小佑的彌月派對——」
台上的高中同學和丈夫抱著新生兒正在向親友致謝,我站的位置不前也不後,是剛好能看見主辦人並與其眼神交會的距離,台上的她望見我時,目光先是驚喜而後懷念,眼角的光也濕潤地累積了起來。
我向她微笑點了一下下巴示意,配合著大家的動作舉起手中的果汁準備隔空碰杯,抬眼向對面看去發現一張熟悉的面孔。周柏睿也來了。
他穿著卡其色大衣外套,頭髮應是才理過,既短又整齊,就像剛插秧進田裡的水稻苗,臉上擠出能稱為微笑的最低限度弧度,他和我一樣不擅長這種場合,卻還是來參加了。在我發現他後的五秒內,他的視線向我的方向投來,透過眼神傳遞訊息給我:妳也來了?
我向正說著話的高中同學的方向歪了歪頭回應,周柏睿點點頭,隨著大家的動作喝了一口玻璃杯裡的奶茶色飲料。
這將近半年的時間裡,我們沒有互相連絡過,他甚至連動態也不怎麼發,而我依舊發著每週末到咖啡店休息的照片當作自己的週記。我挑了幾個愛吃的甜點端到桌邊吃,不久後高中同學隻身坐到我身旁。
「沒想到妳真的來了。」她穿著杏色毛衣,左手無名指戴著銀色閃亮亮的婚戒。
「順便看看妳可愛的兒子呀。」
「少來,妳明明不喜歡小孩。」說到小孩這兩個字時,她的目光不經意掃過整個餐廳尋找著甚麼,我想她大概是下意識地確認著自己孩子的所在。
她說的對,我現在仍舊對小孩無法產生愛意,同時也不算太反感。「妳記得真清楚。」
她莞爾一笑,眉眼之間流露一股母性的慈祥與溫柔,遞給我一袋彌月蛋糕,粉藍色紙袋和派對佈置風格十分搭配。「妳要是結婚了也得告訴我呀。」
接過東西,我皺起鼻子裝作為難的樣子。「替妳爭取看看。」
然後她笑了,就像以前晚自習翹課,躲在樓梯間吃麥當勞時滿足的笑容,既真摯又快樂。我留在位置上繼續吃著甜點,腦海中回放著那個剛成為母親的女人的對話,直到周柏睿坐到了我面前。
「吃飽碳暈了?」他望向我潛入思緒的雙眼,並理解為吃飽發睏的表情。
「難道不能是單純發呆?」
等待我回話的空隙,他啜了一口杯裡的飲料,這次換成了深褐色,看著應該是紅茶。「等等有空?」
「沒什麼安排。」我嚥了嚥口水,剛才一連吃了幾塊蛋糕有些膩。「奶茶不好喝嗎?」
「太甜了,不過紅茶挺好的。」於是他又喝了一口紅茶支持自己的評論。「會打保齡球嗎?」
我轉了轉眼睛從回憶裡尋找有關保齡球的蛛絲馬跡。「沒玩過。」
「等等試試?」
「好啊。」臨走前,我為自己倒了一杯紅茶,味道和前些日子在某間咖啡店喝過的味道相似,不過怎麼也想不起是哪一間咖啡店。我們各自向主辦人道別,然後乘著白色BMW轎車來到保齡球館。
這間保齡球館位於K市中心的邊緣,周圍是閑靜的住宅區,球館入口旁是一間巧克力專賣店,單純路過的話完全不會留意到這裡有一間保齡球館。從入口走進後經過一道約三十公尺的長廊,蒙上灰塵的白牆掛著自辦的保齡球賽得獎名單,通過長廊後便是寬闊的球場,共有十四個球道搭配著吊掛的顯示螢幕,球道後方有三個服務員負責管理與收費。
由於我一次也沒來過,也不知道買票須提供的資訊或證件,所以周柏睿自動自發地到櫃檯買票。週日下午的時段意外地沒有滿屋子的人,球道約啟用了一半,室內有些回音但仍聽得清旁人說話。換上球鞋,我模仿隔壁球道的年輕女孩,試著把手指穿入保齡球的孔洞抓起整顆球,沒想到這球比想像中的還重。
見我沒有躍躍欲試的動作,周柏睿捲起袖子活動過手臂,拿起一顆橘色的球一扔就是全倒,球瓶匡噹倒下的聲音在球館迴盪了幾秒,我出自真實反映發出驚呼,而剛 才打出Strike的球手只是掛著本來淺淺的微笑向我走來。
「試試?」
「大哥,我連拿都不知道怎麼拿呢。」聞言,他看向我手的球與塞在球洞裡的食指,毫不掩飾地露出迷惑的表情,好似這才確信我真的從沒玩過保齡球。
於是他從持球方式開始教我,換下我剛才隨意抱的十磅球,還有助跑、瞄準位置,最後教了我直球的扔法。我一如預期扔出數次洗溝球,而周柏睿也一如往常連保齡球都打得很好,總能換種花樣扔出曲球、飛碟球,隔壁球道的女孩也不禁被他的球路吸引而和一旁的朋友盯著看。
「你上一次打保齡球是甚麼時候?」
聽見我的提問,他流轉了一下視線思考,扔出一顆直球後沒有等球撞擊球瓶就轉身走回座位。「好像是診所剛開的時候,大概一年多前。」
剛才扔出的直球如同他的預期,漂亮地再次打出全倒。
或許他學東西就像小時候學騎腳踏車一樣,一但學會後就深深地記錄在腦袋和肌肉裡,而我學的速度不快也不多,記是記著了,可久沒接觸還是得需習慣一陣子,這大概就是平凡的表徵。
不記得是第幾次洗溝之後,我憑著新手運誤打誤撞扔出了一個全倒,球瓶接連倒下的瞬間我開心得跳了起來,從未想像手中的力能讓球產生那樣精準的滾動,笑得像隻猴子一樣又跑又跳地到他面前擊掌。
「教練!我做到了耶!」
「真是恭喜妳了。」
相比他平靜而無關緊要的表情,我笑得像個傻子。周柏睿沒有接著打,坐到椅子上擰開一瓶礦泉水,卻在瓶蓋正好要轉開前停了下來。
「這也算賭贏了?」
我還停留在全倒的餘韻裡一時沒明白他的意思,小麥色的臉龐朝我的方向望過來,好似憶起甚麼執念般盯著我,我這才注意到他的瞳孔是黑色的。
他還記得上次見面說的思維方式。
為了回他的話,我在他對面的位置坐了下來。「算啊。」
「為甚麼?」
「我是第一次打保齡球,零成本贏了頭彩耶。」
「那是預期心理影響吧,沒準妳天生就打得好。」
「怎麼可能。我沒有擅長的東西。」怎麼可能。我在心裡認可般地重複了一次。
我對自己有清晰的認知,稱得上才能的甚麼一點也沒有。小的時候會對這感到氣餒,可後來接觸與感知到的越來越多,才逐漸明白只是因為我是凡人罷了。又或者是遊戲裡的NPC。
周柏睿呵氣一笑,仰頭喝了一口水。「怎麼可能。」
「擅長吃飯和呼吸算嗎?」
或許是從我的話聽見荒謬,他沒忍住又笑了。「也不是不行啦。」
人經常對於百分之百的無產生質疑,就連我對於自己毫無才能這個認知也是。每次想到這自我認知,我都會重新放寬條件細數自己擅長的事情或優點,比如從國中持之以恆學到現在的日語、固定在每週六把房間打掃乾淨、吃飯一定會把米粒吃光、身體健康不怎麼感冒、每天持續呼吸至今約三十年——全部列出之後以「有才能」為標準去挑選時,卻甚麼也不剩下。而在日積月累下,我也習慣了這空白的侷促感。
日語是國中的一堂跑班選修,周柏睿也在同個班裡,只要確認這個事實就可以知道獎狀上的名字了。在這個人面前談讀書學習根本是關公面前耍大刀。
然而仔細分析起來,其實我一點也不清楚甚麼是擅長吃飯和呼吸,我只能確保我確實這麼做著,而無法判斷做得優劣。
「或許這樣勝率比較大。」藍色瓶蓋重新被擰回寶特瓶上,周柏睿若有所思地將上身靠向椅背,彷彿盤算著即將為病患治療的手術細節,可是我怎麼也想不出剛才的談話裡有甚麼需令他如此認真思考的。
「這麼說的話,每個活著的人都贏了啊。」我試圖解釋他的話,在面對他的座位坐了下來等著他的回話,隔壁球道的女孩扔出一個黃色的球擊倒了約一半的球瓶,和同伴交棒似的擊掌。
要是我也打出那樣的成績,不用是全倒我大概也會高興得不得了,然後慶祝般地在回住處的路上隨意挑一間咖啡店外帶一份甜點當作點心,若甜點恰好合胃口就更好了。這或許會被認為是樂觀、容易快樂的性格,可是實際上我只是在自己能承受的風險內冒險罷了。
結果依舊是未知的,我具備足夠的資本承受非預期的後果,同時享受那些已知的未知風險帶來保守的刺激與回報。雖說如此,可不過是一塊蛋糕的賭注,誰都賭得起的。包含周柏睿。
在T市我們長大的小區裡,他的家境算富裕,父母儒雅,他長得不難看,品行善良,成績優秀,三十歲的現在和朋友開了間診所,開著白色BMW轎車,住在離K市中心不遠的高級大樓,就像個富翁一樣擁有平凡人夢想的一切。而這樣的人,在幾個月前曾經瞪著眼問我:妳記得,上一次由衷感到開心是甚麼時候嗎?
不知道為甚麼,此時我忽然想起他問過我的這句話,也記得我那時的回覆。
沒有等到他接話,我回歸到話題的開頭接著聊。「嘿,你知道賭博裡最讓人著迷的是甚麼嗎?」
周柏睿這才抬起頭。「刺激?」
「或者說是未知。」彷彿能增進思考般,我的球鞋在地上打著不規律的節奏。
他突然像是被關掉說話功能的開關般沉默,整個人肉眼可見地進入僅有自己的思維空間,其他球道的碰撞聲和歡呼對他沒有造成一點影響,也看不出是否明白我的語意。
對我來說,賭博的意義除了承擔未知風險的刺激感外,還有那想藉由賭來贏得的東西與隨之而來的成就感。而他本就是富人,亦如棋局上知曉所有棋路的天才棋手,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內,他不需賭即擁有相同的結局。然而他卻渴望凡人的快樂。
我旁觀著他的沉默,在我拿起球想起身再玩幾局時,他才從密閉的思維空間裡出來。
「先走啦。」他起身拎起掛在椅背上的卡其色大衣外套和礦泉水,樣子比今天見到的第一面還疲倦了不少。
「我再玩一下子。」反正一進門就付了錢,在時間內我能玩到盡興再離開。於是轉過頭和我的保齡球教練道別。「掰掰。」
「掰掰。」
半小時過去,雖然多少在預期內,但沒有教練指導的情況下我至少三分之二的球都在洗溝,沒有成就感相隨,也感覺有些玩膩了便收拾東西準備離開。正提起稍早從一個年輕媽媽手中拿到的彌月蛋糕時,才發現旁邊放著一模一樣的紙袋,應該是周柏睿忘拿了。
我抬手打了通電話給他,話筒裡只傳來無人接聽的嘟嘟聲直到機械語音播放。於是仗著老朋友的關係和對他的了解——不嗜甜食,以及賞味期限僅五日的蛋糕,我指著其中一個紙袋拍了照,留了訊息給他。
我:「教練,蛋糕還要的話明天中午十二點前告訴我,不然我就吃掉啦。」
只是不用說明天中午,我在一週後的中午也沒有收到他的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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