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她的棋 - 第二十九盤　踏出下一步

我的父親是輕小說家。

他似乎從國中便開始寫作。

經歷數次投稿失敗，他依然沒有放棄，持續修改著稿子，最後順利在出版社出書。

話雖如此，他也並非一帆風順。只有最開始的系列熱賣，等到這部作品完結，新出的作品銷量持續低迷。

但是他沒有氣餒，仍寫出一篇又一篇的文章。

我和哥哥望著他不斷打著字的背影，只覺得那就像是英雄一般。

專注的姿態絕不輸給任何人。

手指動的飛快，而且在他工作時的背影非常帥氣。

而在那之後的某一天。

當他拿著寫好的稿子要去出版社討論時，有輛酒駕的車沒確認號誌就朝著人行道衝了出來。

接著把父親撞個正著。

下面的對話，則是我聽幫忙做筆錄的人轉述的。

「叔叔，你沒事吧……流了好多血。要、要怎麼樣叫救護車？」

「叔叔……？」

似乎有無關的兩姊妹剛好經過路邊，看見這個狀況的他們，跑過來察看倒在地上的父親。

「沒事的。」

父親的額頭上留下好幾道血，但他笑著安慰眼前慌張的姊姊和有點搞不清楚狀況的妹妹。

路邊有人注意到這個狀況，連忙打電話通知警察和救護車，有的人也跑來指揮別的車輛經過，疏導交通。父親則是接著說：

「叔叔我啊，只是差不多該去異世界了。」

「異世界？」

「嗯，那裡有魔法、有神秘的植物、動物和善良的人們。叔叔很想見見他們，我很喜歡新的冒險啊。」

「叔叔、叔叔振作啊，我也是……最喜歡圍棋了。每天下圍棋讓我覺得很開心……」

「圍棋，好玩。」

明明跟自己無關，那個姐姐卻流下眼淚，提到關鍵字妹妹則表示贊同。

「哈哈，看來你們也找到自己的樂趣了。有點遺憾的是沒辦法看到自己的兒子寫小說啊，不過那也沒辦法呢……又或者他們會跟你們一樣喜歡圍棋呢。」

父親用沒有帶著血的左手拭去姊姊的淚，然後輕輕摸了摸妹妹的頭。

「叔叔……我會告訴叔叔的孩子，圍棋是多麼有趣的遊戲。」

閃著淚光的姊姊篤定地說著。妹妹跟著用力點頭。

聽到這裡，父親再度露出笑容。

「喔，那就交給你囉。」

那是他生前所說的最後一段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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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過神來，面試已經結束了。

團體面試中，另外幾人都具備優秀的學歷和討人喜歡的相貌，當詢問他們問題時他們總能根據問題進行分析，對答如流。甚至有些人也從事過與出版行業相關的內容。

毫無疑問，我成為襯托其他人存在的綠葉。

不，搞不好我連綠葉都不是，只是花朵旁被蟲咬成一個洞一個洞的葉子，彷彿一陣微風吹來就會脫落枝頭，掉在地上被人用骯髒的鞋底踩來踩去。

最糟了啊。

離開休息室的我，如今正靠在洗手間旁走廊的牆邊陷入消沉地嘆氣。

走廊的另一邊一位提著水桶和拖把的清潔阿姨走來，經過前方的時候還看了我一眼，隨即冷漠地移開視線。

從他的眼神看來，或許正想著真是一位沒出息的年輕人之類的吧。

這也沒辦法，社會上可不是這麼好混的，能如願進入憧憬的公司、做想做的工作，

過著自己希望的生活，那都是少數幾個人的特權。

然而，我當然沒有打算放棄。

即使在這邊失敗，我還會挑戰下一次機會，勝敗乃兵家常事，許多人都說因為挫折讓自己失去挑戰的勇氣，那才是真正的失敗。

「好！」

想到這邊，我握緊雙拳用力抬起頭。

擺脫消極的思考，我的視野頓時光明起來。實際來說，我注意到走廊對面有道玻璃門，與頭頂上的白色日光燈不同，玻璃門的另外一側是黃色系的燈光，也能見到門上貼有展覽室的告示牌。

這麼說來，當我來這邊進行第一次筆試時也經過這裡，不過我那時緊張得要命所以沒空管那麼多，而第二次……也就是今天來面試的時候，工作人員倒是有介紹，這地方表面上是展覽室，但這邊擺放的不是出版社社刊之類的東西，而是所有出版過的書籍。

只要是員工都能自由閱覽，而他也向來面試的大夥兒補充要是有時間，今天作為訪客也可自由閱讀。

既然十之八九面試落選，那麼進去看一看也無妨，我不想錯過這次寶貴的機會。

玻璃門是感應式的，當我一靠近便像在歡迎我般左右敞開。

映入眼簾的是一個接著一個的書架，書架上滿滿是各類文學、翻譯小說，也有不少專業的書籍。旁邊還有好幾個閒置的沙發椅，讓人能坐在上頭悠閒的閱讀。對於愛書的人來說，沒有比這更好的環境了。

「大家通常不會來這裡呢，他們都太忙了。歡迎你啊。」

我的背後傳來一道聲音。那是一位看起來年紀跟我差不多的小哥，身高比我高一些些，黝黑但好客的面容教人印象深刻，而他笑的時候也會露出好幾顆牙齒。

我注意到他拿著一條抹布，提著一個跟剛才的清潔阿姨一樣的水桶，背上插了一把拂塵，看上去有幾分像是除魔的道士，不過那多半是用來抹去書籍上的灰塵的。

我懂，把書買回家後只要一個沒注意就會沾上灰塵，通常我是用塑膠片蓋著防止這些灰塵弄髒書籍。

總之，這位人士是清潔員工準沒錯。

「大哥您在這做掃除工作很久了嗎？」

「嗯，算是吧。別看我這樣，我還挺資深的呢。我的拂塵可是綁著最高等級的黑帶。」

「這又不是在比跆拳道啊。」

或許是因為年齡相近讓我不自主調侃了一句，雖然下一秒我就為自己覺得失禮，但清潔大哥聽到我這麼說，沒有生氣反倒是哈哈笑了起來。

「說的也是，你這傢伙的吐槽還真犀利。不錯不錯。」

即使在聊著天，他手也沒閒著，拔出握把上綁著黑色綁帶的拂塵，開始一一將書籍上的灰塵掃去。

「你看起來是今天來面試的，我說的沒錯吧？」

「看的出來嗎？」

「有種處男……不對，剛踏入社會的青澀，大哥我看人可是很準的啊，之前還在跟認識的人開玩笑說你這兩天會中樂透，結果他真的中了，跪在我面前向我道謝啊。」

「那不就是矇到的嗎？哪有什麼看人準不準的要素在啊？」

而且不要說我是處男，雖然這是事實沒錯。

「大哥做這工作應該會遇到不少出版社的員工吧，他們都是些什麼樣的人呢？」

「嗯，行銷部有個傢伙會窩在睡袋裡面工作，那看起來就像是巨大的簑衣蟲，超好玩的。然後活動部有個工作時會將女性內衣照在滑鼠上，說這樣工作效率會提高百分之十，我絕對不相信這回事！那提高的恐怕有到百分之三十錯不了！」

「真是群有個性的人們呢。」

「總之還有很多很多啦，做這一行總會看清楚人生百態。」

雖然聽到許多有些誇張的事，但奇怪的是我並不覺得他在說謊。他的話語帶著一絲風趣與誠懇。

清潔大哥將書架上的灰塵抹去之後，接著用乾抹布擦拭，只有在書架頂端才會用濕抹布。之所以只在頂端用濕抹布，是要防止書籍因水氣而受潮。

「今天面試如何啊，這位小哥。啊，看你一臉沮喪的樣子，多半是希望不大吧。別在意別在意。」

「雖然很不想承認，但如你所說。」

我一邊回答，一邊走向擺放著小說的書架。清潔大哥看了我一眼，然後開口：

「知道為什麼嗎？」

理由有很多吧，學歷、口條、社會處事的應對方法，甚至是日程管理之類的知識，要是沒親手做過的人是不會了解的。

但是，只要知道自己的不足，總有辦法解決的，應該說再怎麼樣我都會想辦法解決。停在原地、一蹶不振不是我的作風。

當初的和香學姊就是因為陷入絕望之中，無法放棄，卻又無法邁出新的一步。這點令我覺得十分可惜。要是他那時候乾脆地放棄圍棋，開始從事有興趣的寫作，或許現在早就寫出能被大眾接受的優秀作品了吧。

「真是積極啊。社會上有許多人，不，也包括我自己，面臨一成不變的工作、面臨什麼失敗總會想其他方法閃躲，但你這傢伙卻能坦然面對自己，彌補不足後重新出發。雖、雖然大哥我絲毫沒有被感動，但只是稍微、稍微心動了一下呢。」

「不不不，還是請大哥您感動就好，至於心動我就心領了。」

再說現在的輕小說都很少講這種傲嬌台詞了啦。

不過說實話被這麼誇獎我還是挺開心的。

就這樣，我抽取書架上的小說快速閱讀，也會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清潔大哥聊天。

不只如此，清潔大哥推薦我不少從未接觸過的外國書籍，對於沒挑戰過這個領域的我，雖然感到有些陌生卻也相當期待。

文字已讀到最後一行，坐在沙發上的我闔上書本，滿足地呼出一口氣。

木桌上放著一疊看完的書籍，雖然我很想繼續待著，但我不是職員，所以是時候該離開了。

到其他地方巡視掃除的清潔大哥也恰好回來，他還跟著我幫忙一起將書籍放回原位。

多虧有他在，也多虧這些書籍，面試失利的陰霾已經徹底消失。

「滿足了嗎？」

「嗯，今天的話呢。」

這代表著明天就不清楚了呢。對於書籍和故事，我恐怕直到生命的盡頭都還在追求著吧。正如同柔美下定決心在那個圍棋的戰場上，燃燒自己到最後一刻一樣。真不愧是我的偶像。

清潔大哥知曉我的言外之意，彎起嘴角笑著說：

「不錯呢。這樣好好維持這地方也有意義了。」

最後我跟清潔大哥一起走出出版社，不過一旁的女性職員看到清潔大哥似乎嚇壞了，連連點頭鞠躬。一問之下他竟然回答「因為我時常去跟他們搭訕啊」，真是個各方面都了不起的傢伙。

在出版社的門口，清潔大哥像是忽然想到什麼地問道：

「我好像沒有問過你，你想要做出什麼樣的書呢。所以是如何啊？」

面對他的提問，我笑了。

如今的我能夠好好回答。即使不知道是不是正確答案，但在現在這個當下，我能投入感情，理性卻又無比感性地做出一步又一步的選擇。

「現在的臺灣，並未出現足以代表這個時代的小說，而且過去許多作品對於大眾來說並不有趣。我想做的就是不僅能娛樂大眾，又能代表這個時代的，劃時代的小說。」

我沒有小瞧作家，我也知道要寫出同時符合兩種要素的作品並不容易，但是因為不容易就不去挑戰，我可不是這種容易低頭的個性。

「那可真不錯啊。我很期待你的表現。再見啊。」

「謝謝大哥今天的照顧。」

我與清潔大哥不知為何握起手來，可是這樣也不賴。

對於我們的分別，他用的是再見。

換句話說，他相信我們能再重逢。對我來說，沒有比這更大的鼓勵了。

向彼此揮手道別。雖然花了很大的力氣和精神，但我是不是跟不在這裡的你一樣，跨出自己的腳步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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