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未央 - 菊殘猶有傲霜枝（3）

十一月，已完全入冬，陽月山莊上下，都換上了較厚的衣裳，近幾日來總是大雨，整個莊內濕氣重重，石階上也都是滿地落葉，北院的梅未開，看上去有些了無生氣。

因雨一直沒停，丫鬟們也無法整理，不過，陽月山莊的人也不在意此種小事，這一兩個月，七大弟子們都聚在一起，過的還算閒適愜意。

是日申時，竹院，陽映塵和陽清風兩人在亭中長廊上練著武，陽如雪和陽香坐在亭下調製香料，陽嚴和陽曄在一旁下棋，陽熠則在後廚準備糕點。

陽非煙站在一旁，靜靜的看向這景象，眼神柔和，嘴角微微勾著笑，心情看上去還算愉悅。

她並未上前，而直接轉身離開了。

還沒走出竹院，就被青蘿給喚住，陽非煙接過信，讀完後，問青蘿道：

「上回賀蘭胤親自去找海棠，為的就是這紫鱗金絲衣？」

「回莊主，是的。」

陽非煙皺緊了眉頭，道：

「這也太冒險了。」

青蘿也略有著急：

「可閣主也無法拒絕。」

「怎麼這麼久才告訴我？」

「賀蘭胤來找過閣主之後，流雲閣就被盯得很緊。」

陽非煙歛起面容，說道：

「隨我回正月樓。」

兩人從竹院離開時，陽映塵正好抬頭，看見了自家莊主離開的背影，雖覺有些奇怪，但她並未多言。

此時，忽然一陣雷聲巨響，伴隨著傾盆大雨，一旁的陽曄立刻往陽映塵的方向看去，只見陽映塵早已丟下手中的劍，用手摀著雙耳，緊緊縮在了陽清風身旁。

而陽清風似是早就料到了她這樣的反應，一把將陽映塵攬在了懷裡，並輕輕拍著陽映塵的背。

她清瘦的身軀不斷顫抖著，陽清風雖淺淺的笑著，心卻陣陣發疼。

「不怕，不怕，我在呢。」

陽清風溫柔的在陽映塵耳邊呢喃，他的嗓音如和煦暖陽，驅散了她心中的陰寒，她卻仍是不停的顫抖，令陽清風又緊了緊抱著她的力道。

陽清風和其他人交換了眼神，他們亦是心疼不已。

但也似乎是他們的默契，他們並未多做反應，沒有人說話，而是安靜的陪著她，等她慢慢緩過來。

一直到陽熠端著剛做好的點心出來，雷聲也停了，陽映塵才終於能喘口氣。

陽清風也並未多言，而是牽著她走到亭內，和自家師兄弟妹們在一起。

而陽映塵自始自終，都緊牽著陽清風的手不放，好像她只要一放開著手，他就會永遠離她而去。

陽映塵的臉色依舊蒼白。

「六師弟，做了什麼好吃的？」

陽熠回陽嚴道：

「雪晶翡翠糕。」

說完，他將一碗冒著熱煙的桂花蓮子放在陽映塵面前，道：

「四師姐，最近天冷，昨日聽見妳咳嗽，喝點熱的暖暖胃。」

陽香看著那盤翡翠糕，喊道：

「哇，看起來好好吃的樣子呀！」

等大家開始吵吵鬧鬧的動筷，陽清風輕輕鬆開陽映塵的手，並覆蓋在上，柔聲道：

「吃吧。」

於是，陽映塵才終於放心，跟著其他人一起動了筷。

坐在她左側陽曄輕輕的摸了摸陽映塵的頭，陽映塵邊喝著蓮子湯，邊衝著陽曄笑笑。

「聽莊主說了嗎？刀容懷和無昊辰持完全相反的立場。」

陽清風說完，陽如雪便道：

「溫如玉和烈如火，可不是鬧著玩的。」

「刀容懷深受百姓愛戴，我本以為，他會站在百姓這邊。」

陽香說完，隱隱有些失落。

「縱使他再受人景仰，武林仍是聽命於賀蘭氏。若是握有權力，卻和賀蘭氏作對，後果可想而知。」

陽熠說完，陽曄也淡然說道：

「論頭腦，刀容懷無疑比無昊辰聰明。」

陽嚴笑了：

「可論格局，無昊辰絕對是出類拔萃。」

陽映塵已然恢復狀態，說道：

「賀蘭氏，遲早容不得他。」

陽清風吃著翡翠糕，也道：

「這蘭陵賀蘭是看似是仁愛賢明，可要坐在那個位置上，坐的穩當，絕非易事。坐在那位置上的人，沒有誰是真正徹底乾乾淨淨的。」

陽香輕嘆了一口氣：

「難怪那時候，沒有人容得下莊主。」

風吹過，帶來了一陣桂花香。

陽映塵望向一旁被風雨摧殘而寥寥無幾的桂花，淺淺一笑。

笑世人愚昧，也笑他們不與世人為伍。

但在那瞬間，她的腦海，卻浮現了暮梓玉的身影。

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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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七人在正月樓和陽非煙用完膳後，陽映塵並未回到杏院，而是和陽清風回了蘭院。

陽清風每日睡前，都會讀完兩本書，才會睡下，即使已經深夜，也不曾有例外。

他坐在暖閣上，看向躺在他的床上翻來覆去的陽映塵，無奈卻寵溺的笑了。

他這個師姐，只要一遇上雨夜，就會像個孩子一樣，不敢一個人入睡，有時候睡在牡丹院，有時候則像現在這樣，睡在蘭院。

只有這種時候，陽映塵才會露出這樣脆弱的一面。

陽清風只感到心疼。

「你什麼時候要看完啊？你不累嗎？」

「累了就先睡呀，師姐。」

陽映塵眼睛還睜開著，她盯著天花板，聽著窗外急驟的雨聲，心中仍是不安，無法安心入睡。

而陽清風也同樣無法專心在書上，他擔心，隨時又會打雷。

思忖片刻，他還是熄了油燈，安靜地走至床邊，並在陽映塵身邊躺下。

他側過身去，陽映塵也轉過身面向他，並衝著他笑了笑。

陽清風拉好了陽映塵的被褥，輕輕地拍著陽映塵的背，像是在哄個孩子睡般，耐心而溫柔。

「睡吧，好夢。」

陽映塵就在他的懷中，闔上了眼，安穩的睡著了。

他看著身邊熟睡的陽映塵，眼裡只有無盡的寵溺和憐惜。

他深知，於陽映塵來說，他只是家人，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對他來說，已經足夠。

那天夜裡，依舊雷聲隆隆，但在陽清風身邊，陽映塵睡得比誰安穩。

陽清風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裡，是四歲的他。

江陵郊外，有一個村莊，民風淳樸，村民不算富裕，也算可以溫飽。

他記不得自己是從什麼時候被丟在這裡的。

餓了醒來，打著赤腳，走去市場，撿地上剩下的廚餘來吃，能吃飽的日子屈指可數；也時常去偷、去搶，常常被打的遍體鱗傷走不了路，但只要能吃上一點東西，就算滿身傷，他也絲毫感受不到痛。

累了，就在路邊小巷，靠著牆睡了。

這樣的日子，不知道持續了多久。

有一次，他在街上經過一間賣包子的小販，他隨手拿了一個，馬上就被發現了，店家怒不可遏，提著竹棍就追著他跑。這樣的事情幾乎天天發生，所以他早已對這一帶的街巷瞭若指掌，左拐、右拐，眼看就快甩掉店家了，他右轉進一條巷子，忙著轉頭看後面緊追的人，沒注意前方，一陣疼痛，他已經摔倒在地。

扶著頭一看，他撞倒了一個女孩。

「站住！別跑！」

眼看店家就要追上自己了，他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就被那女孩抓著，一起跑了起來。

但那女孩對這裡似乎非常不熟，眼看追趕的店家越來越近，他用力將女孩一拉，變成他帶著她往前跑。

果然，不一會的時間，兩人已把店家遠遠的甩在身後。

轉進一個角落，兩人停下來，都是氣喘吁吁，但陽清風似乎不太累，反倒是那個女孩不停的喘氣，累的不行了。

「跑這段路就不行了，妳還想帶著我一起跑呀？」

女孩沒有說話，只是一直大口喘著氣。

陽清風這才看清楚女孩的臉，很清秀，看上去卻不太乾淨，臉上都是灰泥，全身破破爛爛的，也有不少傷痕，也沒有穿鞋。

就和自己一樣。

「妳是誰？為什麼拉著我跑？」

女孩邊喘著氣邊抬頭看他，眼睛瞪得很大，卻還是沒說話。

「妳為什麼不說話？妳不能說話嗎？」

她依舊沒有回答，陽清風覺得奇怪，正要開口，卻傳來一陣聲響，他有些羞窘的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肚子，一時不該如何是好。

剛才拿到的包子，也在撞倒女孩的時候丟了。

女孩自然也有聽到，只見她拿出一塊餅，遞給了陽清風。

他沒有馬上拿走，而是問道：

「要給我吃嗎？」

她點頭，笑了笑，又把餅朝男孩的方向推了推。

陽清風接過餅後，又看向女孩，眼神像是在尋求她的二次同意，女孩又點了一次頭，他才坐了下來，終於咬下第一口餅。

因為真的太餓了，他一下子就吃剩下了一半，他抬頭，只見女孩坐在一旁，兩隻手托著小臉，目不轉睛的盯著自己看。

她的眼神，很清澈，清澈的沒有半點雜念。

陽清風把餅撕了剩下的一半，遞給女孩，道：

「吃。」

女孩接過餅，又朝他笑了笑。

於是，兩個孩子就挨著坐在一起，安安靜靜的一起吃著餅。

「妳叫什麼名字？」

女孩搖頭，他又問：

「妳沒有名字嗎？」

女孩點頭，他笑了：

「我也沒有。那，妳幾歲了？」

女孩伸出小手在地上寫了個字，他有些驚喜：

「那妳和我同歲呀！那，我叫妳什麼好呢？」

女孩笑了，眼神像是在回應：「都可以。」

「那就叫小泥巴吧！妳看妳的臉，都是泥巴。」

說著說著，陽清風用手抹了抹她的臉，卻愈抹愈髒，因為他的手也不是乾淨的。

看著女孩皺了皺眉頭指著自己髒兮兮的手，他笑了出聲，沒帶著歉意的道了幾次歉，兩人就這麼打鬧了起來。

後來，兩個人一直在一起，陽清風在街上偷東西被追著跑的日子，多了一個人和他一起。

跑的時候牽著女孩一起，似乎對他並沒有造成影響，甚至還跑得比以前更快了，在這有一餐沒一餐、沒地方住的日子裡，竟多了幾分開心。

這些日子裡，女孩依舊沒有開口說話，陽清風也不介意，他一直說話，她默默聽著，兩人倒也自得其樂。

他後來發現，只要下雨，或是打雷，女孩就會一直掉眼淚，抓著自己的衣角，或是縮在角落瑟瑟發抖。陽清風不知道女孩為什麼這麼害怕雨和雷，女孩不說話，他也沒辦法問，也不在意，他雖然很愛鬧，但每次只要這種時候，他就會安靜地陪在她身邊，替她遮風擋雨。

女孩對他來說，像是救贖，他一直覺得自己是被所有人遺棄的孩子，可是女孩找到了他，就這樣降臨在他的世界，和他一起顛沛流離。

就這樣持續了幾天，幾十天，不記得，也記不清了。

某日夜裡，陽清風發了高燒，昏昏沉沉中，一直記得是女孩笨拙卻細心的照顧自己，不知道去哪裡找來了水，撕下自己的衣裳，捲成一塊布，不停地擦拭著他的臉。

過去的日子裡，發燒早已是見怪不怪，他還是第一次被人這樣照顧。

半夢半醒間，女孩擔憂的表情很清晰，他卻沒有力氣和她說話，讓她別擔心。

他就這樣沉沉的昏睡，也不知道女孩照顧了自己多久。

隔日清晨，他被晃眼的陽光給喚了起來，他恢復了力氣，又是生龍活虎。

身邊還留著一塊殘破的布，女孩卻不見了。

夢醒了，陽清風的眼角還濕潤著。

身邊傳來平穩的呼吸聲，陽映塵的手還纏在自己身上。

他微微一笑，拉好了被褥，看著她的睡顏，重新閉上了雙眼。

「幸好。」

幸好，後來妳還是找到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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