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網址》https://www.penana.com/story/69005/
1. 多肉小褓母26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1L8Hr6URr
靜謐的房間裡,喻辰安端坐在沙發上,白淨的臉龐掛著淡雅的微笑,一如平日幫病患看診時的溫和親切,只是他現在的角色對換了過來。
「我被人輪暴了,就在上個月。」他看著坐在斜對角的人,開門見山說出此次療程的目的,語氣卻沒有一絲波瀾,「但我不記得那一晚的事,一切都是別人告訴我的。」
負責接案的心理師是個三十幾歲的女人,有多年的諮商實務經驗。她細細打量眼前過於平靜的年輕人,只覺得對方秀麗的五官長得恰到好處,不濃不淡,一雙眼眸也澄淨明亮,宛如落入凡間的明珠,教人一眼就移不開目光,也一眼就看了個透徹。
心理師握筆的手動了動,似在斟酌什麼,但很快地,她就將手平放在紀錄簿上,柔聲問:「你在被告知的當下是什麼感受?」
喻辰安眼裡的光芒稍有一黯,就恢復如常,再開口時,嘴角又習慣性地微微揚起,像在陳述一件平凡如吃飯喝水的瑣碎小事。
「我不知道,也許是……疑惑吧?」他仔細回想了下,視線有些飄遠,「那時我全身都在痛,痛到我以為會再也起不來。」
「……」
心理師一言不發地垂落目光,盯著她放在腿上的紀錄簿。
喻辰安知道對方正在查看自己的病例資料,其中大大小小無數的傷已悉數痊癒,唯有腦傷失憶被列入重點觀察。他也知道這件事早已在同僚間傳開,畢竟事情就發生在醫院附近,受害對象又是該院醫師,院方還為此特地開了場會。
嘴角的弧度稍緩,他深吸一口氣,感覺溫度有點低,彷彿這密閉的銅牆鐵壁也擋不住今年的寒冬,直到對面的人蓋上簿子,凝滯的空氣才流動起來。
「聊聊你小時候的事吧。」心理師將筆和紀錄簿都放到一旁,狀似悠閒地往後靠在椅背上,親切地笑道:「我能知道你家裡有哪些人嗎?」
喻辰安的肩膀明顯鬆了下來。他偷偷擦了下手心裡的汗,緩聲介紹起自己的生長背景,「我是獨子,父母都是高中老師……」
一小時的談話很快結束,喻辰安輕聲道了謝,確定下星期的會談時間後,就告辭離開。待他一走出諮商室,關上門,笑意便自嘴角消失,微垂的臉有幾分空洞,像能源即將耗盡的AI機器。
此時,周遭十分安靜。雖然醫院一向人多繁忙,但來心理科的病患多是到預約時間才出現,故而顯得異常冷清,任何動靜都會被無限放大,特別是走廊上由遠而近的腳步聲。
噠、噠、噠……
沉穩的步伐不輕不重,似帶著一種目的性地徘徊不去,又不急不徐地敲入耳膜,激起一股沒由來的寒慄。喻辰安抬起頭,投去略帶戒慎的目光,卻在望見來人修長的身影時迅速放鬆下來。
「顧醫師。」他揚聲招呼道。
顧懷身形一頓,露出訝異的表情,像是才發現到他一般,加快腳步走過去,「怎麼過來了?不是要休到下個月?」
喻辰安朝身後的門示意一眼,無奈地小聲說:「當然是為了評估。」
顧懷意會地沒再多問,確認他辦完事了,便說:「我送你出去。」
喻辰安連忙婉拒,「太麻煩你了,我又不是不知道路。」
「不麻煩。」顧懷戴著一副細框眼鏡,鏡片下的眼眸是溫柔的笑意,看起來十分俊雅,「我現在是休息時間,正好可以散一下步。」
喻辰安恍然大悟,難怪對方會出現在這,但一般門診和心理科不在同一樓層,這散步的範圍真不是一般地大。不過,顧懷從他還是小實習生時就擔任他的指導醫師,長久以來也一直特別關照他,他便沒怎麼多想,坦然接受對方的好意。
心理科位處偏僻,須穿過一條人來人往的走道才能搭電梯。顧懷走在喻辰安的身側,不動聲色地為他隔開人群,邊談論工作上的事。喻辰安也微仰著頭認真聽講,將對方補充的要點一一記在心裡,聚精會神的模樣令他消瘦不少的臉龐恢復了點生氣。
兩人走到醫院側門,喻辰安指了指不遠處的機車,「我車子就停在那。」
顧懷點了下頭,見他還敞著外套,便出聲提醒:「天冷,注意保暖。」
正要往外走的腳步一頓,喻辰安應聲拉緊外套拉鍊後,朝顧懷笑了笑,就迎著寒風走出去。外頭剛下過一場雨,生冷的濕意撲面而來,像要藉著呼吸灌入雨水,一路洗刷呼吸道,將沁寒直入肺部。
喻辰安抿緊嘴唇,屏住氣息,一副怕被弄濕的模樣,先將防水手套戴上,才打開機車座墊,用事先備好的抹布仔細擦拭椅墊和把手,直到每處水漬都被吸乾為止。他戴上安全帽,見顧懷竟還站在原處,便揮了揮手道別,騎車離去。
待人徹底消失在車流之中後,顧懷才轉過身,與正好走來的保全對上目光。此時,他眼裡的溫度已沒入深處,轉為不過份疏離的淺笑,以不冷不熱的視線掃過來人胸前的名牌,點頭回應對方和善的熱情招呼。
喻辰安與男友合租的公寓離醫院不遠,騎車只要十幾分鐘,附近還有家小型的生鮮超市。他想起冰箱裡的食材快沒了,決定順道去買菜。
醫學院的課業繁忙,實習之後幾乎沒有休閒時間,PGY更是與正式的住院醫師同等待遇與職責,所以他三餐多是簡單的外食匆匆搞定,如今醫院以觀察為由,要他多休兩個月調整心理狀態,面對這忽然多出來的大量時間,他得想辦法去填補空白,便學著自己下廚。
下午的超市極為冷清,只有幾個人,其中一位太太還帶著兩個孩子,小孩特別活潑,即使隔得很遠,也不時能聽到跑跑跳跳的嬉鬧聲。
喻辰安從小就常跟母親去逛菜市場,對於如何買菜不算陌生。他很快就挑好一些蔬果,正要轉往生肉區時,背後就衝來一股力道,將他撞得一個踉蹌,整個人跌跪在地,一聲尖叫也隨之響起,像畫過黑幕的一把利刃,拖曳著森冷銀光插入腦海。
剎那間,意識陷入一片空白,好似回到混沌之中,渾身都無法動彈,心跳也停在這一刻,眼前俱是昏暗,只有轟隆隆的吵雜聲在耳邊環繞,分不清是男是女,也分不清那些叫喊是出於自己或是其他人。
時間像是過了許久,也或許是只有短短片刻,等到他在店員的關切聲中回過神時,才聽清楚那些噪音是一個媽媽正揪著調皮小孩的訓斥。
「先生?你還好嗎?」
興許是自己的氣色太差,喻辰安見店員的臉上有熟悉的神情,便不敢再看向其他人,僅是笑了笑表示沒事,就撿起東西匆匆離開。
有的時候,這些關注的目光就像一盞盞聚光燈,照亮他曾被撕裂的醜態。
雖然他失去了那一晚的記憶,身體卻依然牢牢地記住傷害,包括這一個月來他不得不躺在床上接受各種手術與復健的痛苦,還有如廁時需要人幫忙攙扶與清理的狼狽,既是難以啟齒,又深刻入骨。
回到住處後,喻辰安快速收拾李耀吃剩的碗盤和沒來得及整理的衣服,就坐回書桌前打開電腦,提前準備之後要交的醫學報告。
報告,不外乎是考驗文獻的查詢與整理能力,加上一點寫作技巧,就是一篇尚可過關的報告,喻辰安從小當慣資優生,不論大小考試或作業論文都是全力以赴,而填補空白最好的方式,便是以自己熟悉的模式重新掌握生活節奏。
上網查資料時,總會不經意經過一些新聞時事網,近來最飽受爭議的是一樁連環姦殺案,此案拖了一年多,據說警方本來已經抓到兇嫌,卻在上個月因某些證據問題被法官宣判無罪。
喻辰安盯著被刻上殘忍姦殺等字眼的標題,久久無法移開目光。他總是告訴自己不要去關注這一類的新聞,卻又總是忍不住點進去,也許在他的心裡,也有那麼一丁點妄想,以為能藉此找回那塊缺失的拼圖。
負責偵辦的警察曾告訴他,那一晚他傷得非常重,被人發現時已經奄奄一息,若是再晚一步送醫,很可能就會成為這眾多姦殺案的冰山一角,還是破不了案的那一種——雖然他的失憶也令這案子幾乎成了懸案。
新聞底部不意外有大量的網友評論。看著大家對強暴犯的批評與辱罵,他是既暢快又空虛,看見檢討被害人的質疑聲,他是既不甘又難免懷疑自己,但看到鼓勵被害人的心靈雞湯,他又感受到莫大的茫然與不安。
犯人是否遭到報應,被害人是否有錯,誰該堅強誰軟弱……所有答案都擠在這小小的四方格裡,善惡是非皆有人議論,但想不起來的事他永遠都想不起來,被迫刻下的痕跡也一樣消除不掉。
最終,他心煩意亂地關掉網頁,對著空白的Word檔發呆,直到空氣裡的溼意漸重,他才抽回思緒,驚覺外頭又下雨了,而陽台的衣服還沒收。
他趕緊去搶救衣服,回到屋裡時,身上已沾了些飄進陽台的雨絲,雖然不到濕淋淋的地步,卻莫名地難受,彷彿全身都掉進泥沼裡被細菌啃咬一樣。以前他從來不怕淋雨,如今卻沒由來地感到厭惡排斥。
在浴室裡沖了好一段時間的熱水,舒緩那份焦躁後,他吹乾頭髮出來,就聽見廚房裡有窸窣的講話聲,應當是李耀剛下班回來,正在跟李母講電話。
喻辰安沉默地站了一會,就抱著一本書坐上沙發,那是顧懷推薦他看的書,內容是在探討一些國外的醫療糾紛案,書頁上夾著幾張顧懷手寫的便利貼,額外補充對某某個案的看法,其中有不少見解對他極有啟發。
「沒有,都說了沒事……怎麼可能沒做檢查?說過很多遍了,他不是你們想的那樣,遇到這種事誰也沒辦法……我知道,我們很好,你別……」
明顯不耐煩的話語斷斷續續傳來,一聽就知道李母又在討論他們兩人的事,喻辰安試著集中注意力在書本上,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明明李耀的音量不大,卻像一根根細如毛孔的針,綿密不斷地扎進心頭裡。
原本這類談話並不常有,即便有,也多是因為李家對兒子高不成低不就的恨鐵不成鋼,如今焦點中心換了個人,好似他才是這段關係的引爆彈。
喻辰安心不在焉地發著呆,正猶豫是否要回臥室時,就收到Line的訊息,他滑開一看,是一張照片,照的是他幾個月前送給顧懷的生日禮物——一個DIY的多肉小盆栽。
從以前他就覺得顧懷的辦公室太過冷清單調,若能在窗台上擺些綠色植物,應該會增添不少生氣,但顧懷收到盆栽後,一度擔心會工作太忙忘記照顧,最後兩人也不知怎麼聊的,竟變成由他幫忙澆水,直到他出事後,才放下多肉小褓母這個副業。
「我是不是澆太多水了?」顧懷留言問道。
喻辰安將照片放大看了看,發現多肉確實有些蔫,色澤也不如以前光亮,表皮還有點皺,便納悶地回覆:「你做了什麼?」
「忘了今天下雨,澆了水才想起來,就把它放在暖爐前面烘。」
「……」
喻辰安無語瞪著答覆,見對方又丟來一個無辜的表情圖,不禁失笑出聲。
顧懷是歸國華僑,與一般需要靠努力才有好成績的資優生不同,才三十二歲就有至少十年以上的臨床經驗,專科證照多不勝數,曾受聘於美國的知名大醫院,參與過不少研究,直到兩年前才搬回台灣,是個名符其實的天才。
在喻辰安的實習期間裡,顧懷從不吝嗇與他分享實務經驗,包括國內外不同的醫療方案與思維,討論議題時也不曾擺出前輩的姿態,讓他受益良多,十分享受與對方的交流。
但他沒想到,優秀的顧醫師在照顧植物上竟會如此笨拙。
他連忙找出一堆資料傳給顧懷,叮嚀對方千萬別再把任何植物擺在暖爐面前,即使是像多肉這種乾旱區植物也不行,而後兩人就著多肉的照料方式聊了起來。喻辰安也越來越起勁,連廚房裡的講話聲都再沒注意到。
突然,一隻手從後方伸來,抓上他的肩膀。
喻辰安嚇了一大跳,猝不及防的碰觸如電擊般,令他整個人從沙發上彈跳起來,身子也迅速地往前方閃躲,卻不慎被茶几絆到。
「砰!」
突來的劇痛與重心不穩,令他狼狽地跌坐在茶几上,雙手反射性往下一撐,似乎按到了什麼,手機和書也跟著摔到地上,發出響亮的碰撞聲。他驚慌地回頭看去,才發現碰他的人是李耀,頓時就神情一僵。李耀也沒想到他的反應會這麼大,一隻手停在半空中,不知該如何是好。
一時間,兩人都有些尷尬。
這時,電視打開,跳出一段新聞畫面。
「今天中午,警方在北縣一座湖中發現一具無名女屍,屍體已泡得面目全非,全身赤裸,疑似死前遭到性侵,並有流產跡象,警方初步估計死亡時間已有一個多月……」
兩人如夢初醒地看向電視,只見鏡頭裡的景象並不陌生,喻辰安皺起眉頭,依稀記起那座湖離這一帶不算遠,車程頂多十幾分鐘。
採訪記者連續切換幾個視角,語速極快地報導最新案情,當「性侵」這個詞又一次從記者嘴裡蹦出來時,李耀忍不住朝喻辰安看去一眼,便神色微變,一把搶過被他壓到的遙控器,轉到一個綜藝節目,凝重的氛圍就被充滿特效音的笑鬧聲覆蓋。
「看這個心情好一些。」李耀蹲下高大的身子,頗微削瘦的臉上揚起安撫性的笑容,儘管那笑意未能抵達過於緊張的眼底,「有沒有撞傷哪裡?疼不疼?」
喻辰安搖了搖頭,正想自己站起來,就見李耀張開雙手逐步靠近。他身體一頓,目光微微垂落,在對方略為強硬的動作中,渾身僵硬地落進他曾經眷戀的懷抱裡。
「抱歉,剛才嚇到你了。」
李耀小心翼翼的歉語在耳邊響起,夾雜節目來賓與主持人拌嘴的笑鬧,聽起來有那麼點滑稽,好似同一個空間被分割成兩個世界,而他就被卡在中間的夾層,不論聽什麼、看什麼,都像隔了一層不可穿透的薄膜,他觸不到對方,對方也同樣被阻擋在外。
每當這個時候,他都感覺自己遺失的,不只是一個月前的某晚記憶。
「不要擔心,這些都沒什麼,一切都會過去的……」
李耀還在喋喋不休地勸慰,喻辰安卻什麼都聽不清楚,只能勾著淡淡的微笑,依然是過往那溫順貼心的人,唯獨雙手始終垂在兩側,遲遲無法回應戀人的擁抱。
此時,他所有力氣都用在壓制體內不斷湧起的寒意,與一份無可控制的自我厭惡,以及方才那新聞所帶來的莫名心悸。
26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fLEvPVik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