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報警以後,扶著置物櫃木製櫃門,全身止不住地顫抖著。
他本來其實想直接衝出現場,到大街上尋求協助,但想起現在是半夜,附近別說是店家了,就連一般人也處於夢鄉之中。
如果現在所發生的一切也是夢境該有多好。
他閉起眼睛,深呼吸幾次,再睜開眼時,揣著他胸前襯衫,緩緩瞥向一旁的血跡淋漓和倒在地上的眾人。
要是現在大家忽然站起來,跟他說萬聖節快樂就好了。
但萬聖節早就過了。
他在七橫八豎倒在地上的人們之間,尋找落腳處,終於走到玻璃正門,手放在看起來沒有血跡噴濺的地方,推開了它。
他獨自站在大街上,回頭看向眼前這棟滲人的建築物。
其實建築物長得很普通,跟旁邊的店家外觀沒什麼不同,硬要說有什麼不同的話,就是它佔地稍微寬廣,而且只有一層樓高。
到底怎麼會發生那麼恐怖的事?
艾弗里.派克怎麼也想不起來事件是怎麼發生的。
這時他才忽然疑問:兇手在哪?應該不在現場了吧,如果還在的話,自己還能好好地站在這嗎?
警察和救護車來了好幾輛,一時之間他也數不清,只在忙亂的人群中,似乎被問到有沒有哪裡受傷,而頂著一個腫包的他,便被丟了一塊冰袋。
之後一名刑警前來搜身、採集指紋,他便被載到當地的斯格納市警察分局,依照刑警的指示,走進灰牆方形偵訊室,坐在長桌旁鐵椅等候偵訊。
等候期間格外難熬,待會會被問什麼?是否要請律師?他猶疑之間,不知怎地鼓起莫名的自信,覺得自己一個人也能挺得過難關——即使不安地拍著褲子的手、猛眨的乾澀綠眸已經出賣了他。
他瞧向半掩的偵訊室鐵門,外邊忙得一團亂,顯然半夜人手不足,除了分局內值班刑警外,也在調度本局刑警來這裡似的。
最後進來了三位刑警,不曉得哪位是分局的、哪位又是調來的——或許這根本不是很重要。艾弗里被問完基本問題,再被問到詳細案發過程時,想起脖頸處血液噴發而幾乎快斷頭的死者,他不由地噁心,只得向刑警們道歉,跑去隔壁廁間嘔吐,嘔到後來,只有少許鹹又苦的胃酸泛於嘴邊。
當他終於拖著步伐回到偵訊室裡,坐在長桌中間,黑髮寬臉黃皮膚的貢納.沃頓,不等艾弗里坐下,便開口了:「我重述一下,你剛剛說,你是第一次去俱樂部,因為車鑰匙掉到沙發底下,用手搆不到,所以你整個人爬進去撿,接著撞到頭部,不醒人事。醒來後發現現場死傷眾多?」
艾弗里坐回靠牆的鐵椅,手握融化的冰袋,忍著隱約的頭痛,瞄向對面的沃頓,對方粗眉緊皺,困惑又帶著質疑的語氣,令他覺得自己好像應該否認,才是正確的答案。
沒錯,既然他醒來以後沒看到犯人,又只有他還活著,那麼他不就是最大嫌疑人嗎?
如果可以提供刑警如此完美又簡單的答案,那麼這案子就可以很快結案了吧,所以理所當然地,他應該要同意:世上當然不會有這等巧事,自己怎麼可能剛好暈倒在沙發底下,剛好沒被犯人看見,還幸運活了下來,成為無辜的唯一倖存者。
但身為倖存者的他,哪還管得著刑警辦案是否遇上難關,就算刑警打算要威嚇,他也自認不會受情勢所逼,說出情非得已的話。
「雖然我知道很難相信,但確實是這樣沒錯。」
坐在沃頓右邊的紅髮刑警,休.休斯,本來笑紋就很明顯,如今更是一派輕鬆地開玩笑:「與其說不相信,不如說你太好運了!毒癮兇手殺三十五人後自殺,獨獨漏了你。勸你趁今天買彩券,說不定都能中大獎呢!」
最左邊看來也最年輕,原本一直埋頭做筆錄的黃髮長臉刑警,西諾.懷特,聽到休斯的話之後,停止動作,轉而探頭望向休斯。
休斯對懷特眨眨眼,似有不言說的默契。
懷特一聲不吭地開始整理複寫紙,一副準備結束偵訊的樣子。
然而沃頓眼角餘光瞟向懷特的動作,手一抬,便示意懷特繼續記錄問答,同時遞照片給艾弗里看。「我們找到戴頭套、手套,右手握刀具的死者,你有見過他嗎?」
艾弗里瞥一眼照片中的血跡斑斑,便感到胃酸湧起,緊閉著眼睛,搖了搖頭。
「你有看到他的衣著跟你很像嗎?」
艾弗里再瞟向沃頓,不明瞭為何要問這種問題,然而從沃頓粗眉下的虎視耽耽,他只能看得出來,這問題非回答不可,於是即便再不舒服,他也只得再看一次照片——死者身上血跡斑斑,但還是能看得見身穿白襯衫、黑褲、卡其色皮鞋——確實跟他現在身上穿的沒兩樣。
「是很像沒錯,但我這身是在大賣場買的,」他說著說著,語氣變得有些不確定,「應該很多人穿吧⋯⋯?」總不能只因為穿著一樣的平價衣著,就認為他跟兇手有關係吧?
「那你知道,在你打給救護車之前,有人報案嗎?」
「我不知道。不過應該會有吧——」
「畢竟現場人那麼多」然而他話還沒說完,便想起令人作噁的血淋淋場面,他只得暫時閉唇不語,免得再說下去就要直接吐在偵訊室裡了。
沃頓並沒有理會艾弗里皺眉撫著胸口的模樣,再問:「在你之前,有人離開現場嗎?」
「在我之前?我剛剛已經說過了,我一醒來就報警,接著到外面等你們來。除非有其它出入口,不然在你們來的幾分鐘內,我沒有看到任何人從正門走出來。」
沃頓窮追不捨:「那在你暈倒之前,有看到有人離開嗎?」
「我暈倒之前,注意到很多人在走動,但沒有特別留意有沒有人離開。」
答完之後全場靜默,只有筆尖唰唰劃過紙張的聲音,一直到懷特點下一個句點。
懷特將其中一張複寫紙和一枝筆遞給艾弗里:「請你過目,都沒問題的話,在下方簽名。」
艾弗里順著遞來的方向接過紙筆後,將筆從右手拋向左手,凝神檢查適才的對話內容。
雖然如果偵訊內容有什麼問題,或是他回答失當,現在恐怕也無力以回天了,但他就是想再仔細看看,避免自己遺漏了什麼事沒說。
他正在讀著時,卻聽到對面傳來一聲,語帶驚奇的問句。
「你不能用右手寫字嗎?」
問者是眼睛瞪得老大的休斯,一副彷彿人人都應該是右撇子一樣,著實令左撇子的艾弗里沒好氣,但他可不想因為頭痛、嘔吐、睡眠不足之類的任何生理因素撒氣。
他耐著性子回:「我從來都不曉得,原來慣用左手的人還能用右手寫字。」說出口以後,他才發覺語氣還是過於酸澀了些。
懷特探頭望向休斯,低語道:「在簽書會上他也是用左手寫的,」再轉向艾弗里,似乎正要說什麼——
但貢納手一抬,截斷懷特未說的話:「由於採證需要,可以請你左右手分別簽名嗎?在底線以下的空白處另外寫就行了。」
艾弗里左手唰唰兩下豪邁地簽完名後,再將筆換至右手,費了好一番工夫,左手才協助右手調整好握姿,右手再顫抖地刻下名姓,一不小心筆還劃歪出去,在鐵桌上發出嘎的一聲。
艾弗里查看鐵桌上的痕跡,連忙道歉,倒是刑警三人絲毫不在意公物被損害與否,說著沒事沒事,便紛紛起身。
沃頓走向門口開門,對剛起身的艾弗里說:「偵訊到這邊結束,謝謝你的配合,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可以為你聯絡心理師,安排心理治療,派克先生。」
艾弗里點頭致意:「非常感謝,不用了,我有固定的治療師。你們辦案也辛苦了,希望盡早破案。」說完他便拖著步伐離開偵訊室。
走出警局,他想起自己的車還在俱樂部附近,但現在凌晨時分天色還很暗,他根本不想在這種時間點回到兇殺案現場附近,於是決定走捷徑回家。
一邊走著,他又一邊怪起自己幹麻選小路。兩旁看起來像是久無人住的建築,夾著一條狹窄的石板路,黃暈的街燈,遠遠才一座——這在傍晚時分經過,會覺得很有情調,但在現下這種情況,只會覺得陰森恐怖。
他不由地加快腳步,腦袋卻開始胡思亂想起來。萬一除了自殺的那位兇手,其實還有幫兇,準備埋伏追擊逃難者之類的;又或者萬一真的有幽靈存在,而那些冤魂們覺得唯獨自己存活下來,實在太不公平了——
艾弗里好不容易穿越小路來到廣場旁,此處密集又明亮的戶外廣場燈,把每一處角落都照得透徹,他終於緩下腳步,喘了幾口氣。
一連好幾個小時的緊繃感,這時才終於鬆懈下來,濃濃的疲憊感湧現,他感覺身體略微虛脫,於是只得慢慢行走。
本來應該是這樣子的,但不漏過一處角落的白亮燈光,讓他忽然意識到,擺動的手腕上,有什麼東西不太對勁,他舉起手一看。
襯衫的袖口只有一個釦子。
不對啊!記得這件衣服有兩個袖釦,之前才覺得這樣的設計很貼心,能夠依據需求調整鬆緊的。
他來回轉動手腕,怎麼樣也找不到另一個釦子被扯掉的縫線和破洞。
難道這件衣服本來就只有一個袖釦嗎?
艾弗里不知怎地想起照片裡全身是血的兇嫌,如果這身衣著本來是對方的⋯⋯
不可能。
不可能!
怎麼可能?
他撒手狂奔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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