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過度章,休假中
03.
黑子茫然地從公寓的單人床上睜開眼時,已經是下午三點過後的事情。視線所及是一片空白的天花板,一如他現在的腦袋畫面一樣什麼也沒有。
時節逼近夏季,東京水泥森林的高溫毫不留情地藉著陽光穿透玻璃,而後把狹小的公寓房間變成一個烤箱。黑子看了看被汗液沾得濕搭搭的薄被,旋即將那條被單給踢到床尾的洗衣籃內,上臂伸長抓了冷氣搖控器隨手就是一個完美的二十五度。
有些老舊的冷氣嗡嗡運轉了起來,總算稍微驅趕了時近溽暑的燠熱。
「……好熱……」
他這麼喃喃著,在空盪的床鋪上像條毛蟲一樣蠕動。難得的假日下午居然被熱醒絕對不是件令人神清氣爽的事,尤其他還從前一天半夜開始值班到早上七點才回家。徒勞無功地掙扎了好一段時間,他才終於放棄似地把遮在眼睛上的手臂挪開,天空藍的眼睛裡暈著一層厚重的烏雲。
不同於在帝光工作時總是時刻將自己隔離於人群之外,剛醒來的黑子因為起床氣的催化而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貓,看什麼都不順眼——反正是在自己家裡,沒人看見的時候,那些敬語、禮節、待人處事還是等下跟著棉被一起塞進洗衣機轉轉就好。
簡單把自己打點成還能見人的樣子,同時放棄跟那撮從右邊翹出來的藍髮戰鬥,黑子挑了件淺色的薄長袖和透氣的運動褲套上,而後整個人癱軟在單人沙發邊的磁磚地上,赤裸的腳板在涼冷的磁磚上動來動去,哪邊被捂熱了就換個位置。
從那天之後,在工作場所的他們又是相安無事了好幾個夜晚。赤司沒有再提起最一開始的邀約,而黑子……黑子的態度依舊是不溫不火的,除了記住對方的名字以外,在其他方面仍把赤司當作一個普通的酒客——他直到現在也還是沒有意識到問題所在。
說來,他也不是沒有考慮過冰室的提議,不過一來這種態度著實太失禮了,二來他也的確沒有那樣的心情。他想。
單手抓著手機翻看著推特,另一手則熟門熟路拉開旁邊小冰箱的門,屬於調酒師修長漂亮的手指從冰箱拎了兩瓶啤酒出來,接著開了拉環仰頭灌下一大口。冰涼的酒精讓他本來有些混沌的意識總算完全清醒,順道掃空了被強迫起床的低氣壓。雖說帝光的環境早已養刁了他的舌而讓他對外面那些便宜的酒類不屑一顧,但另一個層面來說,被環境養出了嗜酒習慣的他倒還真是沒有酒不行,資產有限的情況下只能勉強地將就過去。
滑著推特的手指在某一則訊息上停了下來。
「啊。」
那是他喜歡的作家今天出新書的消息。黑子一直以來都是喜歡閱讀的人,要不他也不會在大學裡選擇文學科系,而在難得的夏季假日裡,也只有喜歡的書才能讓他選擇在艷陽高照的下午離開冷氣房出門購物。
看了看已然不再那樣毒辣的陽光,又看了看推特顯示的時間,在心中作了一番考慮後——還是期待新書的心情戰勝了身體的倦怠,而促使他當機立斷拎起自己的背包出了家門。
※
帝光的工作其實少有固定的休假時間,雖說每個人都有排定假期天數(包含店長),但實際的情況是,由於「這一側」常有的突發狀況而總會造成人手不足,最終整個假期表會被弄得亂七八糟,演變成只要還能行動的都得去幫忙店裡。至於假期這種事,得確定那些狀況都沒有發生,才有辦法談及。
難得今天能正常排上休假的黑子戴著一頂鴨舌帽遮擋陽光,身上還是家裡穿的那套淺色的薄長袖和運動褲,在陽光的照耀下本就透明的他看起來更像是要蒸發了似的。儘管還不算正式進入夏天,但東京的氣溫果真不是開玩笑的,黑子才出門沒多久便汗流浹背,長袖的衣服因為汗水而緊緊貼服著他的身體,黏膩難受的感覺讓他頓時有了回家的衝動。
所幸書店離他所租的公寓並不算太遠,沿著巷子走到底右轉之後他總算看見了他的目的地。三步併作兩步地閃身進了書店,總算回到冷氣房讓黑子總算像是活過來一樣長長吁了口氣。他開始後悔了,為什麼他要出門。
感覺到磨人的黏膩感減少許多,黑子便開始熟門熟路地在書店內穿梭著。畢竟是除了帝光以外最常流連的場所,對於各種類的書籍置放在哪他早已嫻熟於心,繞過一整排的漫畫之後,映入眼簾的便是他今天目標物所在的木紋書架。作為出版社主打新書的目標物被放在最顯眼的位置,想到等等就能知道接下來的劇情,黑子不由得露出一抹淺淡的微笑。
但該怎麼說呢?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要碰上那一二順利老實說還真是挺困難。黑子自認他自己對命運保持順其自然的態度,只是當他的指尖碰上書封抬起頭,撞入眼中的卻是他實在不怎麼願意瞧見的那抹鮮豔赤色時,他在那瞬間還是很想往命運之神的嘴裡灌進一整杯的Hole In One讓那傢伙吐到天荒地老。
「呀、真是巧合呢。」
「這句話由您說出來還真不適合,赤司先生。」
赤司淺笑著稍微偏過頭,寶石般紅色的眸在晌午的陽光下折出一泓夕色。褪去了公關特意經過搭配的服裝,穿得一身輕便,衣領上還掛著太陽眼鏡的樣子看上去平易近人了許多。黑子抿了抿唇,視線從他標準而完美的公關式微笑移開,而後看見了對方懷裡抱著的書。
注意到黑子的目光,赤司將書向上推了些,露出了印在書封上的標題,「雖然以職業道德來說,我確實應該要說這就是命運,然後邀你去喝個下午茶之類的……不過這次的確是個巧合,」他揚了揚手上幾本用花體英文字體撰寫的書,無謂地聳聳肩,「工作時間是晚上,通常早上有空的話我會來書店逛逛。這裡的書還挺齊全的啊。」
黑子那雙冰藍的眼中明明白白地寫著我才不相信,同時不著痕跡地往旁邊拉開了一小步隔開他與赤司的距離。事實上他現在還在思考如何才不要一出口便是尖銳的語句,再怎麼樣為了這種小事壞了假日的心情也太不值得了。
眼見黑子沒打算回應,赤司也不怎麼感到氣惱,只是從書架上繼續揀選他所想要的書,而後開啟了新的話題,「既然現在不是工作時間,帝光的『影子』也該考慮放鬆一點。」半晌,他轉過頭,唇角向上勾起了一些。
雖說他個人是覺得這種舉動在他眼中,實在是青澀的太過有趣就是了。從來也不只有黑子會觀察人,赤司在這方面同樣天賦異稟,在帝光流連的時間已經足夠他把黑子的個性和底氣摸個大概,至於原因,暫且能歸咎於一見鍾情之類俗濫的理由吧。
「……哈啊。」興許也發現自己太過警戒,黑子呼出口氣,輕輕頷首權當抱歉。想想自己現在的確不是工作中,在四周都是「普通人」的情況下,確實沒有必要如在帝光一樣時刻繃緊精神應對。
赤司勉力舉起一只手揮了揮,赤色的眼貓一樣瞇了起來,「職業習慣一時想改掉還真是沒辦法。總之,誠如我剛剛說的,不是工作時間的話,暫且先把『那一側』的事情放在一邊——聊點非關職業的事情如何?比方說這一次的新書。」
也不知道是赤司的態度表現得真如他所言那樣誠懇,或只是方才真的被太陽曬昏了腦袋,黑子看著面前赤髮的那位,猶豫了幾秒後,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而他看見赤司唇邊的笑意更甚,幾乎是在那瞬間黑子才猛然發現自己到底答應了些什麼,但為時已晚,已經身在賊船的他再後悔也跳不下去。何況再怎麼樣他都是個男子漢,說出口的承諾沒有收回的道理。
「說起來,既然是工作場合之外,我該怎麼叫你比較好?」
「……黑子。」他說,「黑子哲也。」
那聲音幾乎是從牙縫間咬出來的不情不願。
※
於是黑子就這麼跟著赤司到書店隔壁的咖啡店,等他們面對面坐好時桌上已經擺好雙人份的菜單和餐具,仿若迎接一樣。
「我的印象沒錯的話,你喜歡甜一點的吧。」赤司喚來了服務生,目光越過菜單看向黑子,赤色的瞳孔收斂起他曾看見的鋒芒,不帶歧意的視線反而在另一方面讓黑子不自在起來,下意識點了頭。
既來之則安之。黑子最後索性將推薦的工作交給了赤司,對方看來對這裡很是熟悉,就當順路吃個下午茶吧,再者他也喜歡甜食。
很快,兩人的餐點便送了上來。在咖啡廳自然是沒有酒精飲料可挑,因此赤司選了黑咖啡和黑森林蛋糕,而黑子則選擇加了糖的香草牛奶和妝點著大顆栗子的栗子奶油蒙布朗。相比起黑子那一邊,赤司的位置看上去就是兩堆黑色,意外發現這點的黑子覺得十分有趣。
赤司單手支著下巴,銀色的小叉子被他的手指執著,稀鬆平常的動作由這個人做出來卻優雅得渾然天成,如同藝術。這些時日以來他也聽帝光的同僚說了不少關於對方的事蹟,但果然百聞不如一見,現場看上去果然比聽說的還要惹眼。
「赤司先生。」
「啊,喊赤司就行了。加上先生顯得我很老一樣。」赤司放下叉子無所謂地擺了擺手,轉而端起了白瓷製的咖啡杯,在黑子的注視下從旁邊的袋子中取出了早些買的書,單手翻開看了起來,「雖然你大概不相信,但其實我才念研一而已。」
黑子差點把牛奶灑了滿桌。
「您比我認為的還要年輕呢。」用面癱掩飾了其下的驚濤駭浪。
「真失禮。不過,我的本意只是告訴你不需要用敬語罷了。」放下杯子舔了舔嘴角,赤司晃了晃手上的書,「這個系列黑子也有看吧,接下來的發展還挺令人期待的不是?剛剛看了一下,其實兇手的手法和理由是……」
「咕嗚、等、劇透是不道德的!」聽赤司如數家珍一樣將推理小說的內容梳理完整,不自覺被帶入情境中的黑子直到對方都快把內容給講完才猛地意識到自己根本還沒看完的事實,連忙把嘴裡的蛋糕吞下去出聲打斷。甜膩的栗子奶油沾在黑子的嘴角邊,一雙透明藍的眼睛透出一股莫名的執著。
「好吧。」赤司聳聳肩,舔掉自己唇邊的巧克力,有些好笑地指了指黑子的唇角,在對方後知後覺趕緊拿紙巾抹掉之後,才優雅地端起咖啡杯啜飲了一口,「那麼說說另一個系列吧。」
甜食、古典樂還有書。在黑子心目中構成完美下午的三大要素目前可算是全部齊全,再者赤司確實是個很會講述故事的人(或許是身為公關長時間面對人群洗鍊出的口才?),儘管仍無法完全忽視掉心中微妙的芥蒂,在一來一往對劇情的討論仍讓他對赤司不甚良好的第一印象消弭了許多。連稱呼也從原本規矩的赤司先生改成了「赤司君」。
如果初見不是那麼糟糕的情境就好了。他想著,如果是正常一點的時間、地點和邀約,像是現在一樣的話,赤司也確實符合他喜歡的類型……近距離看確實是……
兩人對書籍的討論終止於黑子的手機鈴響,畫面上顯示著帝光的電話號碼。黑子蹙起眉同赤司說了聲抱歉後接起電話——其實他早已預料到會是怎樣的內容,因此接聽的動作看上去不怎麼情願。
「……但店長,我今天休假……是,我知道,可……您就算每次都說下次會補假給我,但其實那些假根本已經累積了一年……我明白了,我馬上就過去。」
通話切斷。赤司看著面前的黑子輕吁了口氣閉上眼,再一次睜開時,本因為書籍而稍微融化的冰層再一次密實地在他的眼中蓄積起蠻荒的霜雪。
「臨時加班?」
「嗯。」黑子站起身,看上去心情一瞬間又盪到了低谷。「不好意思,今天就先到這裡結束吧。非常謝謝您的招待。」
門鈴上掛著的鈴鐺因為黑子的離去而輕輕撞出了清脆的響聲,被留下的赤司抱著胸偏過頭思考著。半晌,如同釐清了些什麼,他將屬於自己的那部分書仔細地收好,而後也離開了咖啡廳。
仍留有三分之一的黑咖啡表面被夕色鍍上一層金橘,一如方才赤司隱隱折出一道鴛黃的左眼,硬生生替這一次還算愉快的見面埋下一層不明顯的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