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殯儀館後,一老一少轉往左邊小徑,朝著停車場的方向走去;時值七月,小徑被落下的鳳凰花瓣染成一片火紅,像是鋪了一張厚厚的絨毯。
走在前頭的他,穿著一套訂製的和服,筆直、貼身的剪裁,泛著啞光的黑色絲布,看起來相當順滑。
牧野源依稀記得,曾經某個地方見過這個背影;但她更在意的,是外祖父與嚴冬梅之間的關係。
「那個……外公,你和奶奶是怎樣認識的?」
牧野澈雙手握在腰後,一邊走,一邊說:「我們認識的契機,是三個月前的一場音樂會。」
「當時的妳,站在台上笑著、唱著異國的歌謠,如同祝福世人的天使那般……有一瞬間,我以為在屏幕上出現的,是自己死去的女兒。」
「後來,我根據屏幕上的資訊,找到妳就讀的中學;在校方的協助下,終於跟嚴女士取得聯繫。」說到這裡,牧野澈停下來,他回首看著牧野源,露出慈祥的笑臉。
「我聽說,嘉許狀只會頒給全年級排名前十的學生;妳能夠躋身於其中,成為一名出色的女性,我感到很欣慰。」
牧野源聽到對方提及「嘉許狀」一詞,很快便記起那名在畢業典禮中悄悄離去的老人,她大感錯愕:「難道,外公就是那時候的……為、為甚麼你不過來跟我見面?」
一朵鳳凰花,從梢尖徐徐地飄落到樹根旁,他看著本是相連的花與樹,便說:「相隔十多年,突然冒出來跟那孩子相認的話,她願意接納我嗎?在那孩子的心目中,我是一個怎樣的人?她對我抱有怎樣的感情?是『愛意』抑或是『恨意』?」
「內心的不安就像沸騰的水一樣,不斷地往上湧,漸漸蓋過原有的喜悅,到達我無法承受的極限……最終,我選擇離開。」
「毫無作為,卻妄想得到對方的原諒,我不想當一個像妳父親那麼無恥的人;所以,我跟嚴女士做了約定,待『事情』辦妥後,才會去見妳。」
牧野源雙眼泛淚,她看著對方說:「就算外公不曾為我做過甚麼也沒關係,你以家人的身份前來保護我、支持我……光是這樣,已經足夠了。」
牧野澈摸摸她的頭,續道:「外公知道,小源是一個勤儉、孝順的好孩子,一直為自己的奶奶付出不少努力和心血,妳用不著把那些難聽的話放在心上的。」
溫柔的話語,讓牧野源感受到無法言喻的感動,她懂得的,只是單純地以微笑回應。
兩人並肩而行,快將走到絨毯的盡頭。
言談之間,牧野源從外祖父口中得知,接下來,她將會與自己的監護人見面。
「外公上了年紀,許多事情不能親力親為;找一個強壯、可靠的人保護妳,我也落得安心。」
此刻,一個問題,浮現在牧野源的腦海中——對於外祖父而言,強壯、可靠的定義是甚麼呢?
聽起來,那人似乎擁有強健的體魄,身上留有幾道深淺不一的疤痕;而且,貌似很擅長使用槍械……牧野源聯想到的是電影《未來戰士》裡,戴著墨鏡、從爆炸火焰中登場的阿諾.舒華辛力加。
她伸手捏了一下右邊的臉,把自己從妄想拉回現實之中。
磚紅色的建築物,換成米色的混凝土牆,牧野澈帶她穿過停車場的閘口,與一名二十來歲的青年會合。
那人手裡拿著一件繡有竹紋的鐵紺色羽織,他的髮色烏黑如墨,膚色透白如雪,唇色略淡如櫻;冷峻的臉上,一對透亮的虎瞳晶,正悄悄地觀察著牧野源。
青年向兩人行鞠躬禮,並說:「老爺、源小姐,早安,在下於此恭候兩位多時了。」
眼前的他,沉穩有禮,跟想像中的形象完全不同,牧野源頓時放下心頭大石;披上羽織的牧野澈,見外孫女看得入神,便笑著跟她說:「妳似乎對瀧的印象不錯,看來外公是白擔心了!」
「不、不是的!那個,我只是在想白雪……不,瀧先生身上……」她撥弄著手指,腼腆地說:「應、應該不會有槍之類的東西吧?」
瀧掀開西裝外套的左邊,在襯衫表面,有兩條自鎖骨開始向下伸延的皮帶;末端各自連接一個收納袋,純黑色的把手清晰可見。「槍的話,在下一直有隨身帶著,源小姐大可放心!」
牧野澈察覺到外孫女的笑容僵硬,臉色開始發青,便上前安慰她道:「放心吧,小源,如非必要,他是不會開槍的!這小子是空手道上段者,可以徒手在三秒之內把對手放倒,妳不用擔心!」他的話,更讓牧野源堅信,今後自己的人生,肯定會迎來許多風雨。
她放棄思考,轉而向外祖父提問:「剛才,外公說要辦妥的事情,是指甚麼?」
「是指為妳物色新居一事。」
「地點是東區白泉山的低密度住宅區,最後一批傢具,已經在上星期送到相關的單元……要是小源不喜歡的話,外公會盡快替妳尋找其他住處。」
牧野源與他對視數秒,眼神沒有一絲猶豫,續道:「我對外公的安排沒有異議。」
她欣然接受外祖父的決定,又低頭向對方道謝:「很感謝外公為我所做的一切,稍後,我會回公寓整理行李,並在今天之內搬進新家。」
牧野澈聽後十分高興,他隨即握住她的雙手說:「為妳提供一個更好的生活環境,這是我和嚴女士共同的心願;今後,妳無需再為居住問題而擔憂,可以繼續專注學習。」
隨後,牧野澈登上一輛黑色私家車,他面向瀧時,神色轉趨凝重。「瀧,護送小源到新家後,馬上向我匯報情況……中途可別出甚麼岔子啊?」
「是的,老爺,在下一定不負你所托。」
車窗徐徐關上,黑色私家車駛出停車場後,拐彎轉入車行道;坐在後座的牧野澈,他回望個子愈來愈小的牧野源,少女的容顏,勾起他埋藏心底許久的記憶。
還記得每次出遠門前,女兒總會站在家的門口,揮著手為自己送行。總是把土產、點心掛在嘴邊,以略帶淘氣的聲線說:「爸爸,要早點回來喔!」
牧野澈看著車窗中的倒影,看著那個曾經失去一切的自己;他決意今後要好好地守護那孩子的笑顏,以兌現對愛女的承諾——哪怕是用上甚麼方法,甚至手段也得做到。
目送牧野澈離開後,瀧取出手帳本,向身旁的牧源確認行程:「接下來,源小姐是打算直接回到尾宿市的公寓嗎?」
牧野源搖了搖頭,不作聲;瀧沿著她的目光,望向絨毯的另一端,明白她為何有所牽掛。「老爺說過,待打聽到嚴女士的墓地的位置後,他會騰出時間,陪同源小姐一起前去拜祭……在這期間,請妳耐心等待一下。」
「這樣啊……」牧野源的雙眉微微上揚,她不再感到困惑,開口說道:「瀧先生,我想先到市中心買一些東西,再回家整理行李。」
「好的,沒問題。」瀧站在一輛白色私家車旁邊,他為牧野源拉開後座的車門;待確定對方已經繫上安全帶後,他才轉往前面的駕駛座上落座。
車窗外的景色彷如一盞點亮的走馬燈,不停地交替著;茶色的大廈、青色的花店、橘色的鐵路站……下一幕,出現的會是甚麼呢?
牧野源靠著椅背,不知為何,她的視野逐漸變得模糊,沒入一片黑暗之中……
「小姐、源小姐!」
牧野源感受到一陣輕微的晃動,她睜開雙眼,看見本應坐在駕駛座的瀧,出現於自己的身旁;她歪著頭,呆望對方數秒,困惑的表情讓瀧感到不對勁。
「源小姐,妳是覺得身體哪裡不舒服嗎?」
呵欠連連,她揉著眼睛,蠕動著小嘴回答:「我沒事……只是剛睡醒,需要一些時間適應。」
「這裡是……」
睡意消退後,景物的輪廓也變得更為清晰。
落在地上的不是鳳凰的羽毛,而是仙女的羽衣——左邊的車窗外,人行道上的紫薇樹正值花期,紫紅色的花瓣在樹蔭下匯聚成一條細長的小河,延伸至遠處的商業街。
兩人沿著人行道,從南翼的入口走進商場的底層。
走廊兩旁的玻璃展示櫃內,展示著各式各樣的商品,時裝、首飾、鐘錶、香水……
然而,卻無一能夠獲得少女的青睞;她不時留意天花板上的指示牌,似是尋求著別的東西。
瀧對牧野源的反應並不意外,畢竟,在嚴冬梅的筆錄資料中有提到,她對奢侈品的興趣不大。
他心裡想著:「與之相反的必需品,會與衣食住行中的哪一項有關呢?目前,源小姐完全不需要為住屋和交通問題擔憂,第三、第四項可以優先排除;考慮到『不論如何,都要趕在回家整理行李之前買到』的迫切性,那種東西大概會是……」
瀧得出答案,直接問她:「源小姐是打算在搬家前,添購一些衣服嗎?」
走在前頭的牧野源,整個人都僵住不動,她那吃驚的表情像是在說——為甚麼你會知道?
他樂呵呵地上前繼續追問:「源小姐想要甚麼類型的衣服呢?是襯衫、裙子還是外套?在下對衣服的質料略知一二,或許可以為妳提供一些意見喔?」
她無法招架那雙充滿熱誠的眼睛,只好帶對方前往一樓的中庭。
擾攘一會後,牧野源繞到走廊的柱子後面,她放下兩個裝得鼓鼓的粉色紙袋,癱坐在長凳上。
「瀧先生……我們不是做過約定,直到我說『OK』以前,你都不能踏進標記以內的範圍半步嗎?」
對面,那位在內衣專區中穿梭自如的勇者如此回答:「在下只是為了確保源小姐的安全,在妳進入試衣間前,巡視四周的環境,同時物色可靠的助手;然後,一直站在收銀台那邊待命,不是嗎?」
「不過,沒想到試穿胸罩是如此費神的事情啊!」
體力幾乎歸零的公主把臉別往一邊,發出脫力的聲音:「在各種意義來說……也挺費神的。」
位於頂樓的餐廳陸續開始營業,食客此起彼落的談笑聲引起瀧的注意;他把寫完的手帳本收進西裝外套裡,然後問牧野源:「接下來是午餐時間呢,源小姐,妳有特別想吃的料理嗎?」
她仰望上方,遲疑片刻說:「我想先看看餐廳的菜單,再作決定。」
「好的,源小姐。」
從三樓的某處飄來一股甜甜的麥香,像路標一樣,指引兩人前往位於角落的餐廳。
牧野源跟著香氣,溜到餐廳的廚房外面;她隔著玻璃窗,觀察正忙於烤製窩夫的店員。
與她相距數步之遙的瀧,則是一邊翻閱菜單,一邊打量餐廳裡的環境——這家餐廳主要提供輕食和甜品,以素食居多,價格屬中高水平;田園風格的裝潢,乾淨的用餐環境,食客似乎對食物和服務質素頗為滿意。
「在下認為,這家餐廳可作考慮,不知妳意下如何,源小姐……源小姐?」
瀧瞧向左邊,發現牧野源站在更遠的一組木製展示櫃前面;她靜靜地凝視著一個淡紅色的布偶,自然流露的笑容,就像找到心儀之物的孩子一樣率真、可愛。
如盛開的花似的燦爛笑容,隨著牧野源的視線,一點一點地發生變化;當她回到餐廳門口時,瀧已經看不到剛才那張幸福的臉。
「瀧先生,我們還是去另一家餐廳吧。」
「為甚麼,源小姐不是很喜歡那個布偶嗎?」
「雖然很喜歡,不過也沒辦法,因為那個布偶是合作活動的贈品,要惠顧指定的甜品才可以換到……那些甜品,我全都不能吃。」瀧注視著牆上的宣傳海報,慕斯塔、冰淇淋、乳酪凍餅;他聯想到三者的共通點,因而知道牧野源放棄的原因。
「是因為食物……牛奶過敏嗎?」
她嗯的一聲,點頭回答:「這個角色的周邊產品不多,沒想到,今天竟然會在這裡遇到它,還真是有點可惜呢!」
在瀧看來,她在意的並不是展示櫃裡的布偶,而是在它之後,那些聚集在餐廳裡的食客;友人、戀人、家人,不論是誰,臉上都洋溢著滿足和喜悅。
瀧心裡很清楚,她真正想要的是甚麼。
「源小姐,其實……」
「那些甜品並不是用牛奶做的喔?」在接待處當值的男服務生,突然打斷了瀧的話;他翻開菜單的第二頁,向兩人解釋:「其實,我們是一家純素食餐廳,所有食物、飲料,都不會添加牛奶、雞蛋、蜂蜜等由動物製成的食材。」
接著,男服務生抽出合作活動的菜單,他指向左下方的甜品說:「這道名為『雙子島』的甜品,左邊粉紅色的是冰淇淋,右邊深紅色的是雪葩;因為沒有加入堅果奶的緣故,它所呈現的是水果原有的顏色。」
「雪葩啊……」新穎的名詞勾起了牧野源的好奇心,那雙閃閃發亮的藍色眼眸,已經明確地告訴在旁的瀧,她的心歸何處。
瀧面帶笑容地向男服務生提出要求:「不好意思,請替我們安排一張兩人桌吧。」
「好的,請兩位稍等一下……」男服務生作了簡單登記後,他離開接待處,溜進後面的用餐區。
等候期間,瀧察覺到牧野源不時偷偷地瞄向自己;原本犯傻的臉,如今變得有點兒不安,她結結巴巴地說:「我、我認為兩個人一起行動的話,應該待雙方達成共識後,再作出決定……單方面迎合我,那樣,對瀧先生有點不公平。」
「我不想因為自己的任性,而讓你感到困擾。」
瀧給予她一個肯定的眼神,回答:「在下和源小姐一樣,也對這家餐廳的料理很感興趣,所以完全不會覺得困擾。」
「而且,兩人同行的話,點甜品……點餐的時候也不會顯得那麼尷尬。」白皙的雙頰,暈開兩朵淡淡的小紅花;看似冷酷的瀧,竟然露出像少女一樣羞澀的表情。
牧野源感到意外的同時,還覺得對方有點可愛。
她拉住瀧的袖子,小聲地向他道謝:「謝謝你,瀧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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