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速公路兩旁,高樓大廈逐漸被茂密的樹林取代。小村落的平房,在夜裡亮起橘色的燈火,一點一點,仿如漆黑中飛舞的夏螢,散發著微小卻溫暖的光。
瀧所駕駛的私家車正隨著路牌的指引,前往位於東區的白泉山。
自離開公寓後,他一直反覆思考著,夏賢的動機到底是甚麼——那個男人應該很清楚與老爺、牧野家作對有甚麼下場,儘管如此,仍然執意要帶源小姐回家……
是良心驅使他改變自己嗎?
瀧認為這個說法有點牽強,要是真的為女兒著想,作為父親,他應該趕在她跟老爺碰面前,出手解決問題;然而,他卻讓機會一次又一次地溜走。
「在接受父親捨棄自己的事實以前,她哭過了多少遍呢?」瀧暗嘆著,他瞄往上方的後視鏡,只見位於車廂後座的牧野源低著頭,不怎說話。
「因為太累,所以睡著了嗎?」他如此想著。
瀧定眼一看,鏡中反映著的原來是一張疲憊而不悅的臉,他立刻回望前方,快將消失的緊張感回湧心頭。
「果然,是下手太重吧?」
「仔細想想,對付門外漢用不著動真格啊!再怎麼說,那位也是源小姐的父親,萬一他因此閃到腰,或者是頭部著地的話……」瀧不敢再猜想下去,他戰戰兢兢地握住方向盤,繼續駕車前行。
私家車遠離筆直的高速公路,抵達白泉山山腳。
過了一個路口後,圍著歐式建築物的鐵欄柵,迅即沒入樹叢之中;一排排依山而建的別墅,藍牆白瓦,看起來就像浪花一樣。
小麥色的石磚牆不斷往上伸延,直到一對黑色閘門前,射燈的燈光匯聚到一面平滑的石壁上,刻在表面的字清晰可見——白泉山三號。
瀧把入閘證放到讀卡機的顯示屏上,靜置數秒;接著,指示燈從紅色轉換成綠色,兩扇厚重的閘門緩緩地自動往內推開。
停車場北邊的出入口,連接著住宅區內的其中一個和風庭園。庭園中的植物以松柏居多,越過一對銀灰色的石燈籠後,沿著以石板舖砌的小徑走,可以通往中央的蓮池。
迎面吹來的風帶著讓人舒心的清香,四周的空氣彷彿是被淨化過似的。
忽然,蓮池某處泛起的漣漪將在水中的圓月撥開,滿月的碎片旋即沒入其中;一片片銀鱗擦過水面,再緩緩沉到深黑的池水裡。
不出數秒,潑水聲此起彼落,銀白色的舞孃躍出水面,在夜空中展示著自己那引以為傲的衣裳;舞孃彷彿是要告訴天上的月亮,牠也有不遜色於對方的美。
接著,咚的一聲,牠便落入水中,伴隨著短暫地綻放的水花,一同退下舞台。
牧野源扶著池塘邊的欄杆,想要仔細觀察一會;可是,鯉魚早已失去蹤影,池塘裡只剩下隨風搖曳的花和葉。
她來回掃視一遍,仍然毫無發現。
「這麼快就溜走啦。」
「源小姐,在下認為……」牧野源留意到瀧欲言又止的表情,心裡暗叫不妙:「難道說,那種會翻筋斗的鯉魚,在有錢人家裡只是很普通的寵物嗎?剛才,我還像土包子一樣地盼來盼去,豈不是太丟臉了?」
她用手比劃一下,急忙為自己的行為辯解:「鯉魚只是一種很普通的觀賞魚,我絕對不是在好奇甚麼啦!」瀧聽得一頭霧水,便追問牧野源:「源小姐不是因為在下對夏先生動粗一事而生氣嗎?」
看著彼此充滿疑惑的雙眼,兩人不約而同地說:「誒?」
一言、一語,解開了彼此心中的誤會。
言談間,牧野源提及早上在靈堂裡發生的事情;被問到如何看待夏賢時,她顯得有點猶豫。
「那個人一直在勉強自己、要求自己做好『爸爸』這個角色,他只是怕被追究責任,才會對我如此執著……如果我們之間沒有血緣關係,他大概連看我一眼也不願吧?」
「源小姐認為老爺也是這樣的人嗎?」打破沈默的問題,道出了瀧心中的不安。
牧野源握著欄杆,她瞧向蓮池的某個角落,平靜地繼續告訴他:「我知道外公跟他是不一樣的,雖然我們相處的時間不多,但我認為他是值得相信的人……當然,瀧先生也是。」
「這、這樣啊。」瀧聽到意料之外的答覆,一時間未能反應過來。
庭園內的路燈陸續亮起,恰好打斷了瀧說話的時機;他尷尬地笑了笑,便上前拉著牧野源的行李箱,與她一起踏上歸程。
穿過繡球花小徑後,他們越過車行道,直接走進其中一幢住宅大廈,並抵達第七層、一個單元的門口。
亮燈後的玄關,右邊放有一個木製的鞋櫃,左邊則設有一層台階(註:[1]),兩人先後換上室內拖鞋,再走進客廳。
瀧簡單地為她介紹新家的結構:「這裡是整個單元面積最大的廳室,推開右邊的玻璃趟門可以通往露台;對面的廚房,是製作料理及用餐的地方。」
「縱向走廊的後半段,左邊依次是衛生間、梳洗間、浴室;而另一邊,分別是源小姐及在下的臥室。」
兩房一廳的設計,居住面積差不多是以前的兩倍,牧野源一邊思考著最有效率的清潔方法,一邊把行李箱推到沙發旁邊;她的眼睛順著另一道光源,瞧向旁邊的露台,月光落下之處,呈現著如凝霜一樣的淡白色。
牧野源扶著露台的護欄,她抬頭一看,皎潔的圓月正高掛在天上,與擁護著自己的繁星一同發亮,這跟平常從窗花縫中窺看到的夜是不一樣的。
她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竟然有機會看到如此美麗的晚空,心中的感動油然而生;瀧見牧野源看得入迷,他不好意思打擾對方,便悄悄地走往另一邊的開放式廚房。
寬闊的洗碗盆旁邊,遺下一個清洗過的電飯鍋內鍋,冰箱表面則貼著一張杏色的便條紙。
紙上,某人用紅色墨水筆畫了一個框架,中間是一塊沾滿墨跡的團狀物,他好奇地依照下方的兩行字唸著:「今天的晚餐是份量十足的蛋包飯喔!很期待吧?」
瀧的背後瞬即冒出一陣惡寒,他二話不說,立刻檢查身上的手機,發現屏幕全黑,不管怎樣按也沒有反應;他猛然記起自己在公寓跟夏賢發生爭執時,手機曾經發出輕微而短促的震動。
「那是電源耗盡的通知嗎?」
「昨晚,我應該有按下充電線的開關才對;今天一直沒有收到通知,所以……不,現在還有更棘手的事情等著我處理。」
失約加上行蹤不明,瀧很清楚無視對方會有甚麼下場,根據那位考官留下的「溫馨提示」,他大概猜出自己將要面對的挑戰——製作晚餐。
「蛋包飯的製作方式跟可麗餅差不多,都是包住餡料,然後折疊成形……沒問題,小菜一碟。」
瀧抱住平常心打開冰箱,沒多久,廚房裡便傳出一聲慘叫。
牧野源聽聲馬上趕過去,她注意到瀧跪在冰箱前面,一副靈魂出竅的模樣,便急著上前追問:「發生甚麼事了,有蟑螂出現嗎?」
「不,沒有……」
「源小姐,現在、想要現在吃晚餐嗎?」瀧不時往冰箱裡面看,嘴唇微微發抖。
「我不覺得特別餓,待會再吃也沒關係。」
他大呼一口氣,續道:「在下先去放洗澡水,請源小姐自行預備替換的衣物。」
「還剩下半小時,只剩下半小時……」瀧一邊扶著牆壁,一邊呢喃著往梳洗間走去。
綿密的泡沫全部一沖而淨,牧野源隨意地盤起長髮,又伸手往注滿淡紫色的溫水的浴缸裡撥了幾下,感覺溫度適中,便預備入浴。
緩緩上升的水蒸氣,附帶著一股淡淡的薰衣草香氣,還混合了像海水般的鹹味,身體的每一寸肌膚都被這份溫暖所包覆著,一點一點地滲進她疲憊的身心。
「雖然很奢侈,但、嗯……真的很舒服。」
牆上的魚形掛鐘,時針與分針形成了一個完美的直角,牧野源想到外面仍在工作的瀧。
「不知道,瀧先生在忙些甚麼呢?」
廚房裡的瀧高舉手機,他拍下晚餐的照片並發送給負責評核的考官;不消數秒,對方回傳了一個掩面的表情符號,接著說:「是我的教育方式出了問題嗎?」
「你這孩子,竟然把我特意為小姐買來的、上好的雞腿(只是買兩隻比較划算,別想太多)弄成一堆炭……想要開創新的料理流派,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啊?」
瀧看著屏幕上帶著諷刺意味的評語,心裡憋住一團怒氣無從釋放,他搔了搔頭,無奈地嘆氣道:「我也沒辦法啊?食材的份量計算得剛剛好,根本沒有重做的機會!要是被源小姐看到的話……」
「被我看到的話會怎麼樣?」
牧野源毫無預兆地從後出現,嚇得瀧方寸大亂;他馬上立直身子,轉身用雙手按住料理台的邊沿,像進入警戒狀態的貓一樣地瞪著對方。
「啊,源、源小姐!在下正打算檢查廚房裡的電器呢!『絕對』不是在做甚麼奇怪的事情喔?」
透過他的手與身體之間的空隙,牧野源瞄到料理台上有少許飯粒及蛋液,旁邊的洗碗盆裡還有一個沾過油的煎鍋……呵呵,破綻百出。
瀧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是逃不過牧野源一雙雪亮的眼睛,他只好端出自己的製成品。
金黃色的小山丘表面,淋上作為完成標誌的蕃茄醬,配菜是幾塊形狀不規則、微微焦黑的肉,按照表面的紋理,牧野源猜出那些是雞肉。
「一般來說,雞肉應該是蛋包飯的配料而不是配菜吧?」牧野源一眼便看出問題所在,瀧只得如實回答:「因為在下並不擅長處理肉類,特別是連著骨頭的那種,所以捨棄了原有的製作方式,把配料改成配菜。」
瀧鼓起勇氣,向牧野源遞上餐匙,她舀起一口裹住煎蛋皮的飯送進嘴裡;接著,又嘗了一塊雞肉,細嚼過後,牧野源說出自己的想法:「包著豌豆炒飯的煎蛋皮,雞蛋的味道相當濃郁,配上酸酸甜甜的蕃茄醬,是相當完美的組合。」
「至於,配菜的部分……」
牧野源的視線漸漸從蛋包飯移到瀧的身上,她露出像慈母般和藹的笑容。
「男生一般都不太擅長做菜,瀧先生能夠做到這種程度,已經很厲害了!」對於連續失敗兩次的瀧而言,這番勉勵完全命中要害。
「謝謝源小姐的體諒。」瀧為牧野源遞上一杯溫水,兩人的對話,亦到此為止。
他默默地站著,她默默地吃著。
瀧環顧四周,除了用餐後的清潔工作,眼下已經沒有自己能做的事情;為了擺脫零交流的尷尬氛圍,他決定離開廚房。
換上睡衣的瀧,他背靠著走廊的牆壁,開始反思自己存在的意義:「行事魯莽、廚藝不精,為甚麼老爺要安排我留在源小姐身邊呢?」
「派一個比我優秀的管家過來,不是更好嗎?」
瀧捧住滿腹的疑問,徐徐地步回客廳。
右邊關了燈的廚房,意味著清潔工作已經告一段落;而她,正坐在沙發上,專注地寫著筆記。
他走過去,友善地提醒對方:「源小姐,現在已經到了休息時間囉?」牧野源應聲抬起頭,端詳一會,方才認出眼前的長髮美人是瀧。
「第一次看到頭髮放下來的樣子,感覺有點陌生,對吧?」自己的想法被別人一眼看穿,她用筆記本擋住微紅的雙頰,小聲地告訴對方:「對不起,我以為你是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大姐姐……對不起。」
那雙金色的眼眸,看起來完全不帶半點笑意,他瞧向牧野源手中的筆記本,轉移話題:「源小姐正在溫習嗎?」
她展示自己所寫的內容,並跟他解釋:「那個,我、我正在整理關於食材……也可以說是料理的筆記,根據保質期的長短決定處理食材的先後次序。」
「其實,我打開冰箱的時候也嚇了一跳,沒想到,裡面竟然塞滿了一堆五顏六色的蔬菜……當中,貌似有不少都是小孩討厭的種類呢?」瀧一聽,明顯地移開了視線。
「對了,瀧先生有不能吃的食物嗎?」
他急忙耍手否認:「沒、沒有!冰箱裡的,在下全都嚥得下!」
從瀧急於澄清這一點來看,被當成小孩的人是誰,答案呼之欲出。「原來如此……」牧野源合上筆記本,笑呵呵地跟著他前往休息的地方。
瀧推開走廊左邊的白色木門,並按下電燈開關。
臥室的牆壁,只是簡單地髹上一層薄荷綠色的油漆,白色的書桌與衣櫃均沒有安裝把手,表面平滑如鏡。靠窗邊的單人床,設有床頭櫃及兩個寬大的抽屜,美觀、實用,同時兼備。
「因為不知道源小姐喜歡甚麼主題,所以臥室採用了簡潔的設計風格,如果妳有甚麼傢具想要添置的話,請告知在下……」瀧話還沒說完,牧野源整張臉已經埋進枕頭裡。
「源小姐,趴睡會對身體造成很大負擔喔?」
「沒事的,瀧先生,我只是想切實地感受一下。」
牧野源慢慢地轉動身體,閉上雙眼說:「雪白的床,柔軟的觸感,好像躺在一群綿羊身上似的。」而後,她面朝向上,半下垂的眼睛一直凝望著天花板那發光的圓盤。
「現在,就算伸直手臂,也碰不到天花板……感覺有點微妙呢。」
「因為距離變得不一樣吧?」
瀧替她蓋上被子,看著旁邊那張充滿慈愛的臉,牧野源有感而發:「我想,別人口中的、溫柔的爸爸,應該就是像瀧先生這樣的人吧?」
「謝謝你,為我所做的一切,謝、謝……」她說話的聲音漸漸放輕,很快便進入夢鄉。
守候在旁的他,輕輕撥動少女散亂的瀏海,續說:「離開亢宿市的時候,源小姐在車上,也是像這樣很快便睡著……是感到安心的緣故嗎?」
看著那張毫無防備的臉,瀧很自然地翹起了嘴角。
「晚安,源小姐。」
註:
[1]台階是日式房屋中,一種常見的下沉式玄關設計;可作為換鞋時坐下的板凳,同時防止砂石灰塵進入室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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