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夜裡下著微微細雨,它們有的落在葉叢上、有的落在泥地上、有的落在汽車上。透澈的水珠時而被染紅,時而被染藍。
手持麥克風的男記者眉頭緊鎖,他轉身面向攝影機的鏡頭,敘述自己在現場的所見所聞:「現場為北區高速公路的轉車站,一輛重型貨車懷疑失控,撞向一輛停泊在車站的雙層巴士。在場的消防員用工具撐開變形的車體,救出受困車廂的乘客,部份乘客救出時已經失去知覺……」
他隨即將麥克風遞向一名在車站避雨的市民,那人指向嚴重損毀的重型貨車,憶述意外發生的經過。「貨車駛進車站的時候,那個司機一直低著頭,不曉得是打瞌睡還是在看手機了,完全沒有減速!就那樣直接衝過去!嘭的一聲,整個巴士的車尾都陷進去了……」記者與受訪者的講話聲,踏著碎片與水窪、凌亂的腳步聲,隨著慢慢閉上的白色車門一併消失。
在狹窄的車廂裡,四名救護員圍住躺在擔架床上的老婦人,坐在左排較前位置的救護員替她戴上氧氣罩,雙眼一直盯著儀器顯示屏的數值看。其餘三人,則是換了一對全新的醫用手套,開始檢查老婦人的身體狀況。
所有人都戴著口罩,比起說話,更多是直接的眼神交流。「目前傷者恢復了呼吸,但因為大量出血,導致血壓偏低……」
救護員掀起老婦人濕漉漉的上衣,發現裹住腹部的繃帶再次滲出血花,便開始著手處理傷口。他們先以鑷子取出密封包裡的敷料,直接蓋在染紅的繃帶上,再用全新的繃帶來完成最後的包紮程序。
老婦人的傷口經過第二次處理後,已經沒再透紅;在場的救護員們,繃緊的神經,總算能稍微地放鬆一下。眾人紛紛把目光轉向坐在車尾位置,那個為了躲避鎂光燈而縮到一角的長髮少女。
坐在少女身旁,束著馬尾的救護員輕輕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向她釋出善意問道:「妹妹,妳的腿被玻璃割傷了,讓我們處理一下傷口吧?」
「奶奶……她能救得活嗎?」
少女抬起頭來,散亂的瀏海下,像玻璃珠一樣美麗、無神的藍色眼睛一直注視著老婦人,她似乎意識到傷者的情況並不樂觀。
「這個……」救護員被突如其來的問題打斷了,她回首瞧向其他同僚,嘗試尋求能繼續對話的方法。
其中一名戴著眼鏡的救護員見狀,便問少女:「妹妹,可以告訴我們有關這位傷者的一些個人資料嗎?如果在進院之前,我們先了解傷者的健康狀況,就可以確保她在最短時間內獲得合適的治療了。」
「這、那個,等我一下!」少女急忙從背包裡掏出一個裝有許多記錄表和信件的文件夾,她交給剛換過手套的救護員,語帶咽哽地回答:「這……這些是她的覆診記錄,我的奶奶,名字是嚴冬梅……」救護員根據那些文件的內容,利用救護車內配置的電腦連接醫院的電子資料庫,很快便找到名為「嚴冬梅」的病人記錄。
「接下來聯絡北區醫院,通知他們救護車編號××××會將一名重傷傷者送進創傷室,相關的病人記錄是……」他指示坐在對面的女同僚,用毛巾擦乾少女身上的水滴,並替她小腿的傷口作包紮處理。傷口受壓,理應很痛,但少女的表情沒有絲毫改變,她完全不在乎自己的身體,只盼最親的祖母能盡快醒來。
自引擎發動後,時間不知過去多久,救護車拐了個彎後開始減慢速度,車身微微抖動一下,繼而停止搖晃。後方的車門給人從外面打開,在一連串閃爍不停的快門燈光之下,少女不得不用雙手擋住臉龐。
從醫院裡趕過來的護士登上救護車,她扶起小腿纏住繃帶的少女,陪她往玻璃門的方向走去。而嚴冬梅則在一眾救護員的護送下,快速移至醫院的創傷室裡。
創傷室裡的護士把布簾往右一拉,旁邊的男醫生隨即為嚴冬梅作檢查,他用筆燈照向她的瞳孔幾秒,然後跟身旁的護士和在場的救護員說了一大堆聽不懂的術語,少女只是隱約聽到這句話:「脾臟破裂。」
這時,床邊的檢測儀器發出了連續而急促的提示聲響,男醫生那張緊繃的臉,顯然不對勁。「輸血包預備好了沒有?我們要盡快把傷者推進手術室裡去!」
醫護人員就像繁忙的蜜蜂一樣四處奔走,如此慌亂的境況把少女嚇壞了。「怎……怎麼跟剛才說的不一樣?奶……奶奶啊!」她追著祖母,往通往手術室的走廊跑去。
病床上的嚴冬梅,吃力地呼吸著,氧氣罩內頻頻冒起小團的水蒸氣;她滿是皺紋的手在空氣中摸索著,也顫抖著。直到手指頭感覺到溫暖,她勉強握住那隻屬於自己孫女——牧野源的手,緊扣的十指彷彿代替了說不出的話語,成為她們之間的連繫;嚴冬梅的眼神很溫柔,沒有一絲恐懼,像是在告訴她:「孩子啊,不要怕。」「嗯,我等妳,奶奶……」牧野源鼻子一酸,流下淚來。
然而,握緊的手還是分開了,嚴冬梅連人帶床給推進手術室裡。從後趕上的護士,她喘著氣,向自行溜掉的牧野源喊道:「小妹妹!在醫院裡不要亂跑啦……」
護士讓牧野源坐在靠邊的長椅上,她彎下身子,把對方小腿上鬆散的繃帶再次繫緊。「放心,妳的奶奶會沒事的。」白衣天使臉露微笑,如此說著。
「謝謝妳,可是……」還未等她說完,走廊上方的廣播器傳來帶著雜訊的聲音:「請一樓所有的護士馬上到急診室集合!重覆,請一樓所有的護士馬上到急診室集合!」聽到廣播後,護士叮囑牧野源不要再亂跑,她與前來調查的兩名警員交談片刻後,便先行離開。
警員各自展示自己的委任證,並表明身份及來意:「我們是隸屬北區警署交通部的警員,負責到醫院替車禍生還者錄取口供的……請問妳是牧野源嗎?」
牧野源看著眼前身穿制服的公務人員,以戰戰競競的聲音回答:「是、是的,沒錯。」左邊的警員核對過牧野源的身份後,他提起圓珠筆,開始在手上的筆記本抄寫資料。右邊蓄著短髮的女警員向牧野源提問:「牧野小姐,可以請妳描述一下,在車禍發生前後妳所看到的一切嗎?」
她看著地板上散落的光暈,點了點頭表示可以。
「大概是因為下雨的關係,今天的巴士很早已經掛了『客滿』牌……巴士抵達轉車站後,我被其他想要下車的乘客擠著走;奶奶因為坐在車尾,被站在通道的乘客堵住,根本走不出來。」
「當時,停靠在轉車站內的,只有我乘搭的那輛巴士。我走到一個比較空曠的位置,等待準備下車的奶奶……」這時,牧野源突然用力抓住背包,忍不住哭了起來。「嗚,奶奶她……」
兩名警員一同望向走廊盡頭的手術室,神色頓然變得凝重。女警員坐在一旁,她向牧野源遞上一張面紙,安慰對方道:「不怕,慢慢說沒關係。」
「突、突然,嘭的一聲,奶奶她被向內扭曲的車門夾住,在我面前……跟著本來停擺在路邊的巴士一起往前衝了數米……」「當時,妳有看到從後面撞上來的是甚麼車嗎?」她一邊擦乾淚水,一邊回答:「是一輛紅色的重型貨車……它沒有駛往右邊的高速公路,直接往轉車站這邊衝過來。」
「那麼車禍發生後,妳有注意到貨車司機的狀況嗎?」牧野源聽後只是拼命地搖頭,不願多談。
女警員向同僚打了個眼色,著他先整理筆記,待確認筆錄內容沒有需要再作補充,兩人便向牧野源道謝:「情況我們大致了解了,謝謝妳配合警方的調查,牧野小姐。」
兩人的踏步聲在走廊再次響起,那顆被遺留下來的心裡,湧起了一股無言的孤獨。
「在那扇門的後面,奶奶是生還是死呢?」牧野源常常想著這個問題,她不時回看手術室上方的小燈箱,希望那不祥的紅光可以盡快關掉。留在一個徘徊於生死邊緣的地方,她唯一能做的,大概只剩下等待了。
現在,窗外還是下著雨。
銀色的雨絲中亮起一盞路燈,燈光與黑夜形成強烈的對比;在那白光中,牧野源彷彿又看到剛才車禍的殘影——在昏暗而變形的車廂中,痛苦的呻吟與泣聲,一直在耳邊迴盪著。
而她,半睜著眼,嘴角冒血,夾在隙縫中動彈不得……
她愈想愈怕,想得骨子裡都在發顫。
「沒事的,沒事的……」她不停地重覆這句話,希望聲音能蓋過種種不愉快的記憶;牧野源緊握拳頭,她用力咬著下唇,忍住快要流出來的眼淚。
想哭,並不是因為小腿的傷口在發痛,而是內心那道看不見的傷口在發痛。
「滴答、滴答……」牆上的圓形掛鐘,黑色的時針已經繞過一圈。每當雙眼快要閉上的時候,恐懼便會化作猛獸向她襲來,這個循環不斷在發生著。對牧野源而言,這是最漫長的一小時,也是最可怕的一小時。
「嘟——」突然,走廊的盡頭傳來的聲響,紅色的小燈箱應聲關掉,一名穿著手術衣的醫生步出手術室,他朝著牧野源的方向走去。她對醫生的出現感到很驚訝,因為傷者和醫生離開手術室的「次序」改變了。
那名醫生沒說話,他只是把頭上的帽子緩緩摘下來,從那沉重的嘆氣聲中,牧野源了解到這是怎麼一回事。
「奶奶……已經不行了?」
說話總是很溫柔、常常待在身邊照顧我、安慰我……這樣的奶奶竟然會死?如果這是現實的話,也未免太殘酷了……
「騙人的,怎麼可能呢……」她雙腿乏力,一下子跌坐在地上,醫生急忙扶起她,向她說明嚴冬梅的身體狀況:「嚴女士的胰臟和腸臟的受損程度很嚴重,我們已經盡力搶救了,可是也……」
「我們會將嚴女士送進那間房間裡的,請妳陪著她到最後一刻吧。」
牧野源望向醫生所指的那扇半開著的房門,她低頭向他鞠躬道謝:「謝謝你們為奶奶所做的一切。」
在醫生陪同下,她走進一間病房,房裡只有白牆四面;嚴冬梅靜靜地躺在病床上,呼吸聲聽起來很平穩。「待麻醉藥效過了,她就會醒來……有甚麼事的話,可以按一下牆上的按鈕,我們會馬上派人過來協助妳的。」待醫生離開後,牧野源找來一張木椅,她坐在床邊,握著祖母的手。
她心裡想著:「既然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何必要流露出悲傷呢?倒不如給奶奶一個笑臉,讓她感到安慰些吧。」
嚴冬梅慢慢睜開雙眼,視野漸漸清晰後,她瞧向坐在自己身旁的牧野源,便用微弱的聲線說:「小……小源啊,妳沒事,太好了。」
聽到這番話後,牧野源心中盡是滿滿的感動。「嗯,我沒事……奶奶很快就會痊癒的,醫生不是已經把妳救活了嗎?」嚴冬梅聽後,只輕輕嘆了口氣道:「奶奶知道的、知道的……」
她知道自己時間所餘無幾,卻沒有半點遺憾,嚴冬梅伸手觸碰孫女脖子上的藍寶石項鍊,並著對方要好好保管母親的遺物。「嗯,我答應妳!」牧野源強忍住鼻水,泛淚的眼眶瞇成一條線。
「奶奶累了,想在睡覺前,聽小源唱歌……」
「那麼,奶奶,答應我,要聽完才可以睡喔……來。」她伸出右手的尾指,嚴冬梅也伸出左手的尾指;兩人的尾指互相緊扣著,牧野源笑了笑說:「我們現在打勾勾!」
「嗯……打勾勾。」
牧野源呼了口氣,在稍微平伏心情後,她開始哼唱:
When I am down, and oh my soul so weary;(註:[1])
When troubles come, and my heart burdened be;
Then, I am still and wait here in the silence,
Until you come and sit awhile with me…
她的歌聲宛如天籟之音,動聽得彷彿讓人忘記時間正在消逝,生命正被吞噬著。
牧野源感覺祖母的手指漸漸鬆開,她發現到床邊的心跳記錄儀,數值驟然下降。她的聲線變得沙啞,多番失準,原本藏得好好的淚水,還是一滴一滴地落下。
但牧野源還是努力地唱下去,她相信,祖母一定在等待著她的歌聲:
You raise me up, so I can stand on mountains;
You raise me up, to walk on stormy seas;
I am strong, when I am on your shoulders;
You raise me up… To more than I can be.
歌聲結束的同時,心跳記錄儀的數字歸零,曲折的頻率成了一條直線:「嗶——」一對灰黑的虹膜被眼瞼蓋過,那慈祥的臉上,留著會心的微笑,她悄悄地在歌聲中離世了。
「最後,還是沒聽完就離開了……」牧野源把祖母的手擱於其胸前,看到她的眼角亮起一點光,光慢慢凝聚成一顆淚珠。
「原來,奶奶一直都聽著我唱歌啊……」
兩道淺痕在牧野源臉上,流下她的悲痛,她跪在床沿握著還有餘溫的手,失聲痛哭。「奶奶!奶奶啊……」
註:
[1] 第一章中出現的歌詞源自流行歌曲You Raise Me Up(中文譯作:你鼓舞了我),由神秘園組合中的羅爾夫.勒夫蘭作曲,布倫丹.格雷厄姆作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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