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城東區一帶,有別於大廈林立的中區,只有零星的村落以及連綿不斷的樹海。芸芸綠叢中,一處淺色的桂竹林顯得分外鮮明;從白泉山山腳開始,直到海灣的盡頭,都是這種帶著初夏氣息的淡綠。
隨風搖曳的葉蔭下,一棟傳統的日式大宅若隱若現。
身穿黑色西裝的青年,正沿著大宅的緣廊(註:[1])往主臥室的方向走去;他那束泛著銀光的馬尾,看起來就像是帶著星彩的瀑布一樣。
拐了個彎後,青年抵達目的地,他站在一對紙門前,向主臥室裡的人報上自己的名字:「晚安,老爺,在下是瀧。」那人聽後,以低沉的聲音回應他:「請進吧……」
瀧輕輕地往右推開紙門,進入室內;關門後,他挪動雙膝,端正地跪坐著,並有禮地詢問對方:「不知老爺特意叫在下過來,所為何事?」
他的對面,正是牧野家的現任當家——牧野澈。
年過半百的他盘腿而坐,深藍色的和服與同色的羽織(註:[2]),是他的日常服裝。牧野澈一手擱在矮茶几邊;在那之上,放著幾份剪報和一封泛黃的信,信封表面留有幾道明顯的摺痕。
他注意到瀧的視線落點,便說:「那是泉……生前寫給我的信,是在上個月跟嚴女士會面時,她轉交給我的。」
瀧下意識地低頭回答:「原來大小姐她已經……」
牧野澈深深地嘆著氣,無奈接受女兒離世的事實;可是那眉額間,還是隱藏著很重的殺氣。「她生前希望,能夠找到一個人,代替她照顧嚴老太和女兒小源,不過……現在,恐怕只剩下小源一個人了。」看過交通意外的剪報後,他發出比先前更沉重的嘆息。
忽然,瀧以雙手按住疊蓆,語氣相當激動:「在下早已知悉此事,老爺,要是有甚麼用得著在下的地方,請盡管吩咐!在下一定會拼盡全力去完成的!」
牧野澈把雙手藏在寬大的和服袖子裡,他默想片刻,道出自己的想法:「瀧,我想讓你成為小源的監護人,代替我陪在她的身邊、照顧她,直到那孩子高中畢業為止。作為見習管家的你,可以藉著這個機會向助養人報恩,同時驗收自己多年的學習成果。」
牧野澈凝視著瀧,以平緩的語調問他:「不過,這跟你平常所做的事情,是完全不同的檔次……你覺得自己可以勝任這份工作嗎?」
瀧緊握拳頭,他抬頭瞧向牧野澈,眼神十分堅定。「可以!在下一定不負老爺所托,盡全力照顧源小姐的,請老爺您放心!」
聽了瀧的一番話後,牧野澈向他投以信任的目光,續道:「接下來,瀧,麻煩你替我轉告若葉;明日一早,待明彥回來後,我想跟他們商量一些事情……在相關工作安排定下來以前,你暫時留在家中待命吧。」
「是的,老爺!」
「請容許在下先行告退!」瀧後退至接近緣廊的位置,他輕輕拉開紙門,再轉身離去。
腳步聲漸漸遠去,闊大的主臥室裡只剩下牧野澈一人,他用小刀割開信封的封條,再取出幾張信紙;女兒的字,依舊端正秀麗,她寫下了對未來的憧憬,更多的是遺憾。
「泉啊,妳這個傻丫頭……憋在心裡難受的話,為甚麼不早點跟我說?」
一滴、兩滴,落在信紙上的淚冠沾濕了本已乾透的筆跡,化成墨花。「要是當年我沒答應『那件事』的話,妳就不會……」牧野澈看到未曾知曉的一切,他用手擋住雙眼,咽哽著說不出話。
晝夜交替,不知過了多少個循環。
清晨時分的北區,街燈還亮著柔和的暖光,所有人和物仍在淡藍色的世界裡安靜酣睡。直到第一道晨光自雲層中透出,豐富的色彩再一次回落地上。
鳥兒靜靜站在樹梢,發出其獨特的聲音:「波號、波號——」。鳴叫聲逐次放大,融合汽車引擎發動的聲音,就像鬧鐘一樣喚醒了牧野源。
她在昏暗的臥室中慢慢爬起來,瞇著眼瞧向書桌上的時鐘——現在是早上六點鐘。
牧野源轉到洗手間,她定眼看著鏡中的自己:頭髮散亂、眼白泛紅、臉色蒼白,整個人都變得很憔悴。
「不能以這麼糟糕的樣子跟奶奶道別啊……我得振作起來。」牧野源拍了拍雙頰,完成基本梳洗後,她往左、右眼各滴了幾滴眼藥水;接著換上一件灰色連衣裙和上學用的黑色皮鞋,再帶上小小的斜背包,便啟程前往南區。
剛步出鐵路站的牧野源,她走近一旁的長椅,坐下休息,直到胸口鬱悶的感覺完全消失為止。
她在街角的一家花店裡,買下一束紫藍色的薰衣草;那是嚴冬梅最喜愛的花,低調、優雅,作為道別的禮物是再適合不過。
牧野源從斜背包裡掏出一張紙,然後按照紙上所寫的地址,往殯儀館的方向走去。
據駐守公寓大堂的保安員所說,前幾天早上,一個中年男人在信箱櫃那邊來回踱步,好像在尋找著甚麼似的;後來,他把一張紙對摺,塞進牧野源住的單元的信箱裡,就直接推門出去了。
牧野源猜到那人多半是夏賢,也知道他會這麼做的原因,所以在面對保安員的提問時,她選擇含糊帶過。
走過兩個路口後,一幢磚紅色的建築物映入眼簾。
牧野源推開玻璃門,沿著牆上的指示牌步入大堂。
大堂的左邊是詢問處,右邊則是兩道銀色的金屬對門,其他陸續前來的人都自動排成兩行,默默等待升降機回到底層。她踮起腳尖,隔著排隊的人望向正前方的告示板;紅底白框的亞克力膠板上,三樓、二樓的框格全都寫滿了逝者的名字;唯獨一樓,卻甚麼都沒寫。
「她們沒有在報紙上刊登訃聞,如果這張紙上寫的資料都是正確的話……」牧野源不作多想,她收起手裡的紙,深深呼了口氣,沿著樓梯登上一樓。
通過防火門後,是一條筆直的長廊,她看到不遠的前方,有一張熟悉的臉。
身穿孝服的夏賢站在靈堂門口,接待前來送別母親的人。牧野源的到來,讓他感到很意外;夏賢借故支開旁邊的女家親戚,隨後向牧野源打了個眼色,著她過去。
「小源,妳來了,爸爸我……」
她卻冷冷地打斷了他的話:「放心,跟奶奶道別以後,我就會馬上離開,不會給你還有『你的家人』添麻煩。」
「我知道了……趁著現在人不多,妳趕快進去吧。」牧野源把他遞上的藍色的絲帶花別在胸前,乘著夏傲蘭不在的空檔,走進靈堂。
狹小的空間內充斥著線香、煙草、百合花的氣味,混雜的空氣,讓人快要喘不過氣來。
牧野源停在一張香火鼎盛的桌子前,有禮地向嚴冬梅的遺照鞠躬三回,便獨自走往右側的太平間;透過門上的玻璃窗,她看到祖母的遺容。
化過妝的她,像是睡著一樣,安詳地躺在棺木裡。
牧野源蹲下身子,把帶來的那束薰衣草放在門前;她緊握雙手,站著凝視嚴冬梅好一會兒。
坐在靈堂兩旁的人,她們望向站在太平間外的陌生少女,又瞧向與長輩們一起摺紙錢的夏美華,便在位子裡交頭接耳說了:「那是誰家的孩子?好像沒見過她?」
「我看著就覺得眼熟,好像是在那天晚上,和夏老太太一起送進醫院的,搞不好是……」
「夏賢的私生女?雖然我早就聽說過了,沒想到還真有其事啊。」
那些人說話的聲量雖然不大,但還是一點一點地傳到牧野源的耳朵裡;她自覺不應久留,便轉身打算離開。
「到底是誰讓妳進來的?」
此刻,出現在她面前的人正是夏傲蘭;她衝上前,一手扯下牧野源胸前的絲帶花,放大嗓門罵道:「妳這丫頭,憑甚麼戴著跟我們一樣的東西?」
「那、那個,我……」牧野源被嚇得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應對。
夏美華見情況不對勁,她急忙放下手裡的紙錢,走到母親身旁,拉著她的衣角輕聲說:「媽媽……她到底是誰啊?」
「噓,這件事情由媽媽來處理!」
夏傲蘭一手護著女兒,面向眾人說:「先把話說清楚,我們家的女兒只有美華一個,夏家奶奶的孫女就只有她一個!」她反指向牧野源,質問她:「妳不是夏家的人,來這種私人場合到底想要幹甚麼?快說!」
一瞬間,所有目光的焦點全都落在她的身上,在場的人都在懷疑她、蔑視她;對於夏傲蘭的留難,牧野源很想告訴所有人,自己的真實身份。
可是,又有誰會相信一個素未謀面的人所說的話呢?
「我是、我是……」牧野源無法說出後半句話,她很清楚,在這個靈堂裡,是不可能有人認同自己的。
想不到,一起生活十多年的祖母,如今陰陽相隔,已經不再是自己的至親;而她的存在,被僅僅的一句話輕易抹殺掉。
牧野源強忍住淚水,不甘心地回答:「我……我是走錯地方了,對各位造成困擾,真……真的很抱歉。」
「念在妳對我們夏家的奶奶也稍微拜祭過,這回就算了,把地上那堆雜草拿走,趕緊離開這兒!」夏傲蘭甚為得意,找個藉口把牧野源轟出去。
牧野源只得彎腰撿回門前那束薰衣草,她用手捂著嘴巴,垂首看著地板,在眾人的注目下走向靈堂的入口。
然而,遲來的人卻擋住她的去路。
那人穿著分趾鞋襪,配一對深色木屐,他稍稍整理上身的黑色和服袖子,以沈實的聲音說著:「妳來這裡,不是為了跟『家人』道別的嗎?」
牧野源抬頭望向對方,那人年約五十餘歲,兩鬢如霜,留有一頭往後梳的銀髮;他眼窩深陷,有一雙異於常人的灰藍色眼眸,鷹鈎鼻下長有一對又硬又粗的八字鬍。
眼見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夏傲蘭大感不滿:「現在有個丫頭已經夠煩了,連你這老頭也要摻進來大鬧一場嗎?給我……」
夏賢忍無可忍,上前拉住妻子,喝住她:「給我住口!當著我媽面前一直在大叫大嚷,妳有尊重過她嗎?」
暴喝一聲後,靈堂裡的人都不敢再發出任何聲音。
平常沈默寡言的丈夫,情緒一下子爆發出來;夏傲蘭瞪大雙眼看著他,整個人都愣住了。
夏賢定眼看了那男人一會,他認出對方身份,羞怯地把臉別開;而男人知道夏賢有意迴避自己,也不願多言。
男人往前踏步,站在牧野源的跟前;他伸出長滿厚繭的手,溫柔地捧住她的臉說:「妳跟妳的母親、泉長得很像,特別是這雙瑠璃色的眼睛……這段日子,妳一定過得很痛苦吧,小源。」
「你知道母親的名字,難道……是外公?」男人看著一臉疑惑的牧野源,他沉默片刻,向她展露慈祥的笑臉。「嗯,我是妳的外公,牧野澈,我是來接小源回家的。」
牧野源得知對方的身份後,她不停地揉著眼睛,雙手一直在發抖。「討厭,怎麼一直在掉眼淚呢,看到外公,嗚嗚……應該要,笑的,嗚唔……」
濕透的手帕,早已接不住滿溢的淚水;她在牧野澈的懷裡放聲大哭,把多年的委屈釋放出來。
牧野源嚎啕大哭的樣子,直叫夏傲蘭不爽,她不管丈夫的阻止,上前跟牧野澈表明立場:「這是一場以私人形式舉辦的喪禮,只有夏家的人才能出席!要是你們再不離開,繼續在這兒鬧事的話,我馬上報警!」
牧野澈面對夏傲蘭的叫嚷,表現不慍不火,他一手搭在牧野源的肩上,道出她與嚴冬梅之間的關係:「抱歉,這孩子從小父母雙亡,跟收養她的嚴女士一起生活多年;突然失去像親奶奶一樣的家人,她很難過,所以哭得比較激動。」
「她來這裡,只是想感謝嚴女士的養育之恩,卻因為一些誤會而遭受到很過份的對待……」未等對方說完,夏傲蘭便插嘴回話:「別說得自己像受害者似的,她可是造成我媽生活拮据的元兇!」
「像寄生蟲一樣,用盡方法榨取我媽的積蓄,等她死後,才冒出來說一句謝謝,然後拍拍屁股走人!」
「這麼厚顏無恥的人,也配稱為家人嗎?」
牧野澈不作否認,如實回答:「雖然說,收養這孩子一事是嚴女士本人的意願;但確實,多了一張嘴巴,也就多了一份負擔……」
「但是,夏家的人又為嚴女士做過些甚麼?」
「常常把對老人家的愛掛在嘴邊,這十幾年來,卻從未有人主動探望她、關心她,給予她任何金錢或者物質上的援助……」他瞟了夏傲蘭一眼,反問她:「難道這種冷血無情的人,就配稱為家人嗎?」
聽到這裡,在座的人紛紛把頭垂下,閉嘴不吭聲;夏傲蘭無法辯駁,氣得咬牙切齒的。
此時,靈堂外響起一陣搖鈴聲,幾名披著黃色長袍的道士聚在門口;他們探頭望向夏傲蘭,等侯她的指示。
牧野澈順勢看了過去,眼見主持儀式的人已經陸續到齊,他取去少女手中的那束薰衣草,轉交給夏傲蘭;礙於面子,她勉強擠出笑容,接過對方手中的花束。
「這束花代表了我們的思念,希望它可以陪著嚴女士走完人生的最後一程……很抱歉,耽誤了各位寶貴的時間,我們現在馬上離開。」
他領著牧野源一同向眾人低頭行禮,轉身步出靈堂。
註:
[1]緣側(日文羅馬拼音:Engawa),是傳統日式房屋中,連接和室與外庭的木質通道,在本作品中譯為「緣廊」。
[2]羽織,是一種長及臀部,披在西裝或穿搭在和服最外層的外套,可用作禦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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